玉泠璇還沒過上幾日安生日子,張蓮卿便病入膏肓,連正常的行走都很難做到,日夜快要將肺給咳出來似的,到后來吐血都成了常態。
“誒,你們說咱們少夫人,也真是命苦,這才過門幾天啊……說不定啊,她和少爺根本沒有圓房呢。就像是守了活寡似的,白費了那么標致的一張臉。”
“雖然名義上是少爺的正妻,可地位還不及我們這些夫人房里的下人。我說句不中聽的,若是少爺日后有個什么……她啊,就等著被趕出府或是留著伺候老爺夫人吧。”
這婆子們湊在一起,準沒好話。其實不必她們說,玉泠璇心里也明白,這府中的人,多是拜高踩低的。
張蓮卿虛弱道:“泠璇,我是不是沒多少時日了。我死后,母親絕不會讓你改嫁的,你也……別想動這樣的念頭。否則,我就是化身厲鬼,也定不讓你們安生。”
“你說什么呢……醫師說了,你的病原不打緊,是有治愈的可能的,都是你平日里思慮過多,費了許多精神才會加重。”玉泠璇為張蓮卿掖好被角。
“我的病怎會突然加重到這一地步……莫不是你和白澶合起伙來,想要置我于死地……你二人想要從此雙宿雙飛,咳咳……”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說這樣的話!”
這樣的爭吵,好在并未持續多久,因為張蓮卿最終還是撒手人寰了,沒能熬過這一年的冬天。
靈堂前,玉泠璇身著縞素,在公婆、小姑子及眾人的哭聲中,她也象征性地掉了幾滴眼淚,卻不是哭這位早亡的夫婿。
她是在哭她自己。
張蓮卿瀕死時,不停地倒著氣,呼吸這樣艱難了,卻還是拼湊出一句話來——“窈娘……不許改嫁。”
這句話是說給玉泠璇,也是說給父親母親的。玉泠璇知道,未來的日子不會好過,她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沒有人能夠將她從張府救出來。
就連時常跟在身邊的丫鬟,也都是張家的人,玉泠璇在張府,沒有自己的人脈,這才是最可悲的事。
“嫂子,你這做的是什么啊,一點滋味都沒有……我沒有胃口,你去重新做一份吧。我要酸甜口的。”張桃努起了嘴,她將筷子擲在碗上,發出了清脆的“啪嗒”聲。
這筷子骨碌碌地就掉到了地上。張桃嬌笑道:“大嫂,你撿下筷子,再給我換一雙新的來。謝謝大嫂。”
這樣的使喚,落在公婆眼里,沒有任何不妥。因為在他們的認知里,玉泠璇本就是給他們干活的,張桃能違心地喚她一聲“大嫂”,已是給了天大的體面。
她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哦對了,大嫂,如今大哥已經不在了,你一個人住著那么大的房間,也顯空曠。倒不如另選個適合獨居的臥房。”
“不勞小妹費心,我現在這樣就很好,里面還留了些夫君的舊物,還可守著我們共同的回憶。”玉泠璇扒拉著碗中的米粒,給張桃重做了一份菜后,桌上的肉菜竟都被一掃而空,而自己碗中的米飯早就涼了,她實在沒什么胃口了。
接下來的三年,玉泠璇極少出門,主要是為了避嫌,她現在一個守寡的女人,總拋頭露面的,難免有人說些閑話。即便是這樣,她的婆婆也還是不放心。
婦人也不是個讓人省心的,為了讓玉泠璇一輩子為奴為婢,伺候他們張家的人,她在左鄰右舍間傳播了不少謠言。什么苛待公婆,謾罵小姑子,不守婦道……
偶然的出一次門,玉泠璇都要忍受那些熾熱的目光,似要在她身上燙出個洞來。
甚至還有些信以為真的男子,上前就想要借機揩油,連著丫鬟都要受辱。
張白氏假惺惺地安慰了幾句,這事也就算翻篇了。可幾次三番下來,玉泠璇所受的屈辱只多不少。終于,在一個夜晚爆發了。
“母親,我沒有做過的事,您為何要強加在我的身上?外面那些人都是怎么議論我的……您真的不知道么?還是說,這便是您希望看到的結果?”
“你這是在和你的婆母說話么!玉泠璇,你別忘了你是我的兒媳!”
“來人啊,少夫人言語無狀,脫下她的衣衫,換上你們平日穿的,送到下人房里去,以后就別擺什么少夫人的架子了,吃穿用度都和你們一樣。”
看著張白氏丑惡的嘴臉,玉泠璇方才知道什么叫做“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
脫去了華麗的衣裳,吃著味如嚼蠟的飯菜,她最后一點尊嚴都被踩在腳下。這不是明擺著告訴所有人——她現在連張家兒媳的身份都被褫奪了么?人人都可以將她踐踏,且無須擔心后果。
“咳咳……”玉泠璇瑟縮在狹窄的小床上,身上只蓋了一層薄毯,那毯子上的絨毛稀疏,冷意從身上滲到骨子里,心也就跟著失去了知覺。
還不到半年,玉泠璇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她染了風寒,卻得不到治療,連湯藥都得不到半碗。張家全當沒了玉泠璇這個人。
她和張蓮卿倒是同樣的歸宿,都沒能熬過冬夜。屋外雪花飄落,張桃她們圍著火爐烤鹿肉,香氣漫溢了整個房間。下人房內,玉泠璇手中攥著一個風干了的饅頭,床邊一個茶碗里還剩薄薄一層渾濁的水……
她離開時,嘴角含笑,不是安詳,而是釋然。若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她一定會選擇不一樣的人生,至少不要讓張家過得這么逍遙快活。
月光如水,似聽到了她的心聲……
……
“王爺,您看那邊……是不是有位女子?”
少年指著不遠處的一道倩影,沖馬上的男子說道。
“嗯,你去看看。若是還有救,就處理下傷口,回府醫治。”男子淡漠道。
“還有鼻息!她應是一路從山坡上滾下來的,所幸這兒樹木繁茂,有了緩沖,救了她的命。”
“來,姑娘,喝點水吧。”
“嗯……咳咳……”
女子并未徹底醒來,只是嘶啞著嗓音道:“張蓮卿……你遲早會死在我手里……”
她似是被魘住了,這句話反復說了多次,也未見她醒來。
“她說什么……”
少年湊近了細細聽去,訝然回應王爺:“她說,張蓮卿遲早會死在她手里。”
“呵……想不到,本王還救對了人。帶回去好生醫治,我倒要看看,那廝是如何得罪了這位姑娘。”
再睜眼時,玉泠璇看到了陌生的天花板,張家就已然很有排場了,可和現在的房間相比,還是稍遜一籌。
我不是……死了么?
玉泠璇伸出手,翻來覆去地看,腦子里卻多出了一段記憶。
張蓮卿的病奇跡般地好了,并沒有死在那個冬夜,說是京城來了個神醫,張家不惜花費千金萬金聘請。而這人一旦恢復了正常,就嫌棄起了當牛做馬的發妻。為了穩固張父在前朝的地位,張蓮卿須得和洛靈郡主結親。
“姑娘你醒了。不知姑娘名姓?”說話的是個俊朗男子,他是隔著一道珠簾和玉泠璇交流的,也不算是逾矩。他似是擔心玉泠璇多想,忙解釋道:“哦,這兩日都是侍女們在照顧你。我不過是將你帶回王府。”
“小女子玉泠璇,多謝王爺救命之恩。”只看他身上穿著的華貴衣衫,就知他應是這王府的主人。
“我是尊逸郡王蘇宸宇,玉姑娘在昏迷的時候,似乎提到了一個人的名字?”
“王爺既救了奴家,我也不應有所隱瞞。張蓮卿是我的夫君。我自幼便服侍在身邊,他病重多年,近來得了神醫救治,終于大好,卻盤算著娶旁人為妻,又不好休了我,怕被人說他薄情寡性,忘恩負義。”
“于是……他便和公婆、小姑子一起,意圖制造我不慎墜崖的假象。是張蓮卿推我下去的……”玉泠璇忍住落淚的沖動。算起來,她也是死過兩回的人了。
第一次是在下人房,第二次是在山下。
或許真的是月亮聽到了她的心愿,給了她重新選擇命運的機會。
她不在意為什么歷史沒有重演,而是發生了偏軌。正是因為如此,玉泠璇才更能體會到張蓮卿的本性,惡心的令人反胃。原來身上的病痊愈了,心上的蒙昧卻依舊。
“既然能活下來,便是老天給了我機會。我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
“這倒是巧了……玉姑娘和本王的目標,是出乎意料的契合。玉姑娘,不知你可愿和本王合作?只是教他們受一點挫折,怎能對得起你受過的苦楚?何不看他們大廈傾頹的那一日?”
蘇宸宇的提議很難不讓玉泠璇心動,畢竟她再怎么想要復仇,都苦于和前朝沒有一點聯系,可蘇宸宇不一樣,他是郡王,是圣上的臣子,也是皇室成員。
“張恪禮在皇兄還是太子時,就是朝中太子黨的一員,可謂是皇兄的心腹大臣。如果不是張蓮卿多病,他早巴不得求皇兄將郡主指給自家長子。”
“原本我與皇兄的關系雖不算特別親近,但也總還是有昔日的情分在。若不是張恪禮受了同僚賄賂,在皇兄的耳邊吹風……”蘇宸宇臉色驟冷。
玉泠璇稍加思索,笑應道:“王爺問我愿不愿,怎知此舉恰合我心?在張蓮卿他們的心里,我早就是一個死人了。這樣的我留在您的身邊,您既有辦法護我周全,我做起事來也可掩人耳目。您只需給我個不起眼的身份就好。”
“那便侍女吧。這幾日你好生休養。本王還有要事處理,就先行一步了。”
望著蘇宸宇的背影,玉泠璇如釋重負地重新躺好。上一世,最大的笑話就是——她的夫君名叫蓮卿。蓮卿,不憐卿……這一世,她不會再妥協。無論是張氏夫婦,張蓮卿,還是張桃,她都要他們為當日的決定而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