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三日,傍晚,劉武再度召開會議,這次僅僅是他的心腹臣下,在太守府西花廳。
大好消息。
今天早上,莫洛心帶著宗容拜會了燒戈部,燒戈部的首領毅然答應起兵伐魏。不過宗容轉述,那女人說:燒戈部暫時不愿歸任何人統率,只愿策應幫助劉武軍。好在與前天那家肯出兵卻要索取巨額財物才肯交出幾百人的不同,這一家什么要求都沒提。
“很不錯了,多一點是一點,”馬念笑道,“宗家那小子還真蠻厲害的嘛!”
“舅舅,這到底怎么回事啊?這家怎么這么傻,連要求都沒提啊。”
劉魏不能理解,小心翼翼低聲問。
“哈哈,傻孩子,你還小當然不知道,你可知道燒戈部十幾年前曾經被魏軍屠戮過,差點滅族。”
那是魏正始八年的事情。
正始八年(西元247年)諸羌不堪曹魏壓迫剝削,餓河、燒戈、伐同、蛾遮塞等部聯合起兵反亂,涼州名胡治無戴部興兵武都,姜維也乘勢舉漢中兵呼應攻伐隴西。不過羌人雖然驍勇,但素來是一盤散沙。
魏前將軍涼州牧郭淮命令討蜀護軍夏侯霸前往為翅城督領諸軍,隨即在為翅城將姜維部擊退。此后便開始對西平諸羌下手,各個擊破。
餓河、燒戈先敗,正始九年(西元248年),西平起兵諸羌中最后一支流竄逃亡的蛾遮塞部在白土城附近被郭淮部咬住,無奈據河反抗。郭淮繞道從河下游渡過,奇襲攻占白土城,最終占領城池內外夾擊,蛾遮塞部大敗,酋首被魏軍斬首以儆效尤。同時蛾遮塞部羌人年過十二能舉起兵刃的男子全部被殺掉,女子孩童淪為奴隸,西平之亂至此收場。
蛾遮塞部被徹底抹除,餓河、燒戈、伐同三部卻是僥幸逃生,他們被郭淮軍擊破后種民立即遁入茫茫西海草原,這才沒有跟蛾遮塞一般命運,只是也元氣大傷。
且魏人絕不寬恕他們叛亂之事,他們只好在西海草原東躲西藏。
后來正始十年,魏中京洛陽政變,大將軍曹爽被殺,整個魏國的國策都變了。
剛剛登臺的司馬家為收攏百姓人心將國策改為休養生息,關中原定許諾給郭淮的糧草兵員也被迫削減,郭淮缺少足夠的兵力徹底殲滅治無戴部和餓河、燒戈、伐同三部,這才允準三部重返西平郡。但要求他們交納更多丁男和賦稅雜役彌補當日過失。
因此這些年這三部可讓魏國人坑苦了,他們承受的是各羌部中最重的稅賦、最狠的徭役。
這三部本來甚至比姚部更容易爭取,可嘆劉武實在缺少跟他們聯系的法子。
現在好了,有那個女人溝通聯系,萬事大吉。
燒戈部現今那位年方四十歲的首領還主動答應為那女人為劉武聯系餓河、伐同兩部,誓報當年魏國殺父殺兄血恨。
大家正高興時,小劉魏突然低聲道:“他們受最嚴酷的稅賦,交最多的丁男,又是十多年被打敗過,恐怕現在人口都不多吧?”
馬念一驚,道:“魏子,你說的這還真是個問題!”
馬念望向劉武急切道:“侯爺表哥,魏兒說的對啊!燒戈部能有多少人馬,好像靠不住吧?”
劉武笑了笑,平靜道:“人少不要緊,越少越好。”
“這話怎么說的?”
馬念還是不懂。
“老三,你還不懂么,”馬志笑嘻嘻插嘴道,“人數越少越好相處啊。”
“這什么話,我們現在缺的是人,兵越多越好,你也糊涂了么?”馬念鄙視自己老哥。
“那我軍現在到底多少人呢?人多了我們能控制的了嗎。”
馬志一語點破內中奧妙,馬念恍然,連連自拍腦袋笑罵道:“瞧我這豬腦袋!嘿,現在他們肯與我軍合流最好,若是不行只要肯打魏人就行,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回我沒說錯吧?”
就算不愿合流也無所謂。
這就像一湖的漣漪,一卵石投下,漸自擴散蔓延開,雖然或許對像姚仲康那樣的老狐貍還是沒什么大用處,也恐怕對大多數羌部還是得利誘,這也算是個好的開頭。
越來越多的羌部會被蕩漾的漣漪波及,被收進劉武這張大網內。
馬志點頭應道:“老三,論才智計謀你比哥哥我強,不過你有時粗心了些,現在就是這個意思。漢威與子迅、重德他們商議過了,我軍最好還是韜光養晦,先將西西平諸城拿下,東側的那些城池太過敏感,我們要是如今先攻擊那邊就是逼魏軍集中力量攻擊我軍。”
相對于武威郡正不斷壯大、兵力增加好幾倍的禿發部,劉武軍實在不值一提。至多像一塊小小的創口,到目前對大魏西北戰事而言,影響有限。
所以劉武與蔣涭、徐鴻及馬志討論來討論去推己及人,站在魏人立場上琢磨。他們議論魏人的幾種可能方案對策,最終的結論就是暫且不要東進,引起魏國過早注意。
從牽弘口中陸續得到的一些消息:大魏關中的部隊直到牽弘趕往西平時仍然處于鐘會控制下,滯留陰平漢中兩郡繼續攻擊三大道。
涼州兵敗,之前的精銳不復存在,現在拿倉促糾合的士兵直接救援就等于是送俘虜。何況這支倉促糾合的隊伍據牽弘說不過萬把人。盡管對付西平應當足夠,只是魏國在西北當務之急是控制樹機能繼續發展,阻止樹機能攻下姑臧,以這種兵力即便是名將石苞指揮,照例不會分兵兩處。
只要魏人感覺西平的威脅沒那么急迫,應當會將主力用于對付武威方向。
“侯爺表哥,”馬念聽來聽去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他思來想去,問道:“侯爺表哥,我軍只向西打固然沒什么危險,可是樹機能那邊可就危險了。現在武威那邊好多城還在魏狗控制下呢,要是我們不幫幫他為他截取糧草等物,一旦他被石苞擊潰,我軍就就大難臨頭了。”
也有道理,樹機能就是一顆大樹,為劉武軍崛起提供庇護喘息和時機,是萬萬不能倒的。
“這個我們都想到了,”劉武語氣平和面色平靜,“所以從今天起,叔賢,麻煩你去武威幫助樹機能。你繼續留在那邊,也可以給他參謀籌劃,順便有什么事情也好及時傳消息回來給我們,要是我軍有什么舉措也會盡快讓人告訴你的。”
馬念有些遲疑,但還是點頭應道:“也不錯,那我繼續去樹機能那邊幫他。”
劉武又回身望向蔣涭:“重德,西都北側山谷的占、課田可曾統計完成么?”
蔣涭連忙道:“主上,一個時辰前剛剛做好,不過現在有一些地界還有些含混,我軍初至,一些資料散佚,一些老吏也說不上到底哪處是占田、課田、麻田,屯、私更是不請不楚。”
“重德,你不要鉆牛角尖了,先不要管那么細致,”劉武打斷他的話,“你且告訴我,現在我軍控制下丁男到底多少?我軍的積儲糧食大約有多少?”
“黃籍的是一千六百人,白籍也大致是這個數目,就是西都田畝很少,我軍奪得的糧食積儲不多,只夠現在使用兩年而已。”
“哥哥,兩年夠不少的了,足足兩年呢!”蔣筑不能理解。
“弟弟你不懂,”蔣涭搖頭道,“我軍駐留此處,此處便成戰場,定是戰火連連,百姓無心耕作,到時候哪有賦稅收獲,全得仰賴這些糧食,日后還要從這些糧食中分出一部分做種子,等種子成熟前還要人吃馬嚼消耗幾個月,區區兩年怎么夠?我軍總得做好最壞打算才可無憂啊!”
有道理,這樣看來這兩年的糧草積儲是少了點。
“那么,”劉武突然道,“讓百姓們種稗子吧?這樣只要到時候或許有空收成就行了,就是打糧食時麻煩,不過可以全帶回城里處置。”
一旁一直閉目養神的徐鴻眼突然睜開,微露詫異。
蔣涭也恭聲道:“主上明見,這樣我軍大可多開田畝,廣種薄收就行。”
劉武又繼續道:“叔賢,伯長,你們兩人今日帶領弟兄們在街上巡查可曾出現什么意外。”
傅息連忙接道:“回稟將軍,一切安好。”
“那,子迅,你下午派人去街肆探聽民心,百姓們對我軍觀感如何?”
“回主上,還行。不過他們擔心馬上就要打仗,有人想逃離西都避戰。”
這也是人之常情,誰不怕死?知道要打仗當然要躲開。劉武沒說話,好久才開口道:“他們要想走就隨他們去好了。”
“將軍,這不太好吧,”傅息憂慮道,“要是開了這個先例他們可就全走了。”
劉武搖頭道:“不會,伯長你不懂,西北不是蜀中,沒那么多人愿意到城外的。”
“那是為何?”傅息真不懂。
徐鴻笑嘻嘻道:“伯長還不明白么,這兒是羌部聚散地,出了西都外面到處都是羌部,昨天那一百個奴隸你忘了么。”
離開西都避戰或許安全,但也極可能淪為匪類攻擊目標,就像這一百多個奴隸中那些漢民類似淪為羌部奴隸。且不要說這些,單就西北出沒不定的野狼群就足夠駭人聽聞的。而且逃離西都往哪兒逃?涼州到處都在打仗,魏軍大敗,整個涼州哪兒都不安全。
有這些東西制壓,劉武又何必做惡人禁止百姓逃往呢?徒增惡名而已。
傅息道:“子迅言之有理,是我少見多怪了。”
此時至此結束。不過,劉武一直沒說散會,眾人只好干等,而他們的首領,卻在呆呆出神思索什么。眾人等了好一會兒,劉武才對眾人道:“你們說,如果現在姑臧城落入樹機能手上,那魏國會怎樣呢?”
“候爺表哥,這怎么可能!”馬念疑惑道,“姑臧城我瞧見了,端的不愧是西北重鎮,城墻又高又闊,即便樹機能有元戎巨弩井闌沖車怕也不是朝夕可下,更何況鮮卑人不懂如何攻城。”
事實上樹機能一開始時根本無意靡費兵力強攻城池。直到現在為止,眼見姑臧堅決不降這才勉強開始攻打,不過連樹機能自己都覺得沒可能拿下,這才在那天跟隨馬念一起到蜀軍營地暫歇,而攻城戰照規矩主將是不能離開大營的,否則士氣沒法維持。
“我是說如果,如果沒有姑臧就好了,”劉武搖頭感慨道,“算我沒說,不說了。”
他對傅息道:“伯長,你明天就去莫洛部,告訴廣崇務必勸說莫洛心,讓她快點,我軍最遲三日后便要順湟水逆流西征,請她速速聯系各部。”
傅息恭聲稱是。
會議結束,劉武起身離去,眾人也連忙起身,低頭站立兩旁,等劉武離開后方陸續離場。第一個走的是周大,他身為侍衛隊史緊緊跟隨劉武身后。
這回劉魏沒有跟劉武走,而是截住馬念。
“舅舅,剛剛父親說,要是沒有姑臧,那是什么意思?”
馬念笑了笑,答道:“傻孩子,還不懂么,沒有姑臧,樹機能下一步要打哪兒?”
“舅舅明示,侄兒對西北地理不甚清楚。”
馬念道:“也罷,我告訴你吧,樹機能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姑臧城內那幾千魏軍在他進取武威東南時突然出城邀擊,無論是攻襲休屠、宣威還是奔襲武威城或者與那些苦守各處小城塞的魏軍合流,隨便如何,只要后方吃緊,樹機能手下那些剛剛征招來的那群烏合不嘩變才怪,那就不妙了。所以樹機能一直希望能說服姑臧城降伏,他的精銳都被迫滯留在姑臧附近彈壓包圍那些翹首等待姑臧動向的小城,一直未能南下。”
“啊,我明白了!”
劉魏一拍腦袋,叫道:“原來是這樣!如果沒有姑臧,那樹機能的大軍就要開往南方,也就是金城郡那邊。到時候魏軍忙于應付南征的樹機能部哪里有閑暇對付我軍,我軍就可從容不迫慢慢將整個西平吞下。而且沒有姑臧橫亙中間,我軍與樹機能部便可直接呼應。”
“正是這樣。”
劉魏突然壓低聲音:“舅舅,那個姓徐的在跟我父親說什么,神神秘秘的?”
順著劉魏目光,馬念瞧見徐鴻正站在劉武身邊對劉武耳語,連周大都被迫離開幾步遠,所以周大面色有些不悅。劉武面色從容,若沉思狀,最后微一點頭,唇齒蠕動,似是對徐鴻說了什么。之后劉武向周大招呼,兩人離去。
等劉武走遠,徐鴻滿臉笑容,向馬念走來,朗聲道:“叔賢,主上讓你帶我一起去樹機能那邊。”
“啊,是嗎,那也好,不過我漢威表兄這邊也需要先生您這樣足智多謀的人輔弼啊?”
“哈哈,我留在這邊也沒什么大用處,主上讓我和叔賢你一起幫助樹機能,這樣對我軍反倒會有大助益。”
說到這兒,徐鴻又意味深長的看著馬念,低聲道:“主上說,現在時間很少了,隴西那邊很快就會知道我軍起事,到時候他們到底如何對付我軍很難估計,若是有什么意外,那可不好。所以我們一定要抓緊時間才行啊。”
馬念沉默良久,點頭:“也是,那好吧,明天我就帶子迅你一起去武威。”
徐鴻拱手告辭,帶著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葛彬翩翩離去。
望著徐鴻的背影稍遠,劉魏才再度靠到馬念身旁對馬念道:“我不喜歡這個姓徐的。”
“哦?為什么呢。”
“不知道,他這個人看來讓人覺得不舒服,”劉魏道,他又補充了一句,“重德和廣崇也不喜歡姓徐的。”
“是啊,我也不喜歡這廝。這廝相貌本來蠻討人喜歡的,怎的這等陰森森的,好不瘆人。”馬念惋惜道。
“舅舅,先不要說他了,還是說些別的吧?比方說,您得到的那幾個鮮卑姐姐,嘻嘻,到底怎么樣啊?好不好玩啊。”
“你這小子,下面毛還沒長起呢就想這事!”馬念笑罵,在侄兒小屁股上輕輕踹了一腳,劉魏連忙笑嘻嘻跑開。
馬念并沒有追上去,望著已遠不可見的徐鴻背影,低聲抱怨:“這廝我真的不喜歡,不過為什么漢威哥哥卻好像對他很器重呢?哎,算了,我也管不著,他要跟去就跟去好了。”
……
西平會議結束時日已落山,但天還沒黑,反倒是回光返照,四野亮堂堂的。
襄武城外,一騎絕塵。
馬上那人滿面塵土嘴唇干裂,神色恐懼,逃命也似的向著襄武沖來,忙著搬運糧草延遲關閉的襄武城門正打算關閉,那人剛巧沖到城門位置,襄武守門軍士截住那廝剛要斥罵,那人卻從馬上摔落。
這倒讓眾軍士大吃一驚。
“快,快把這個東西交給大將軍!告訴大將軍,西平那邊出大事了。”
那人痛苦模樣、沙啞聲音,他費力舉起手指著馬背上那個褡褳,又是一陣猛咳,咳出許多帶血痰塊。守城小校從那匹喘得厲害疲勞欲死的戰馬褡褳中摸出一塊銅質信符和一塊滿是血污的布片,那布片顯是自戰袍上割裂下來的,上面寫滿鮮紅血字。
半刻鐘后,伴隨著夜幕降臨,城中亦此起彼伏響起許多漢部女人痛哭失聲。
一小股騎兵狠狠抽打戰馬,瘋了也似的沖出北門,往北追去。
(唐長孺老先生撰文《九品中正制試釋》中寫得很清楚,中正提供的資料有三項:一是家世,二是行狀,三是品。請注意,第一是家~世~,那是個極度在乎你出生家族地位的年代,也是豪族稱霸的年代,這個時代長達數百年一直綿延至唐,很多人費盡一生心血就是為了攀附豪門成為豪門的親戚,連后世為人稱道的那位唐太宗的明鏡——魏征也不例外,挖空心思只為兒子娶上豪門大婦,便是借債也再所不惜。
后來說是說豪門政治在唐科舉創立后漸漸消亡,可在宋、元、明、清、乃至民國,依舊有豪門存在,而且仍然是各個朝代居支配地位的主軸,說到底,它僅僅是換去一身遮蔽,變了個模樣而已。)
(補敘:姚部其實名赤亭羌,治所在南安,所在地大約是今甘肅省隴西縣東南,但那是晉朝后的事情,根據其所在地名改名的,以前資料缺乏,不過大致可知當時應當還在西海草原、西平等處徘徊,且那時應當也未分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