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師所言鍛造一事，講究火候、力道、運道等諸多事項，其中最重心意。人總萬千念頭匯雜，那一點事畢功成的通達之念，雖不可直達云霄，但可扛過最艱難之刻。盤坐于竹樓冥想的李飄，似是感應到什么，驀然睜開雙眼。

吉時已到。

此時正值小滿，有云小滿小滿，江河漸滿，水氣充盈于天地之間。

李飄起身向窗外望去，小雨婆娑，天地火氣日漸盛大，而后之雨，大多是此消彼長后的暴雨。

李飄緩步下樓，一出門，便看到佇立屋檐下的崔誠。崔誠若山岳般，頭也不回，望著天外甘霖，問道：“時候到了？”

李飄微笑從懷中拿出那塊鐵錠，那鐵錠哪還有半分最初所顯金鐵之色，四四方方泛著金光。而其上文言、符箓、禪經已完全融為一體，如胚胎一般，其光芒隨呼吸時暗時淡，現只需李飄破開樊籠，鑄造成型。

崔誠斜斜瞥了一眼，那光有些刺眼，李飄將那靈鐵收入懷中，崔誠干巴說了句：“你這也算化腐朽為神奇。”

李飄今日心情出奇的好，點頭稱是，笑道：“該叫靈錠才是，走了，萬事順遂?！?

崔誠望著李飄沖入雨霧，身影驟然消失。片刻，在崔誠身后，身著儒衫，蒼老的崔瀺于虛幻而出，向前一步踏在崔誠身旁。

崔瀺看向天外陰云，嘆了句：“溪云初起日沉閣。”

崔誠是見不得自己孫兒如此蒼老，又如此善感，沉聲道：“山雨也好，風也罷，撒不進這樓，更吹不入這樓?！?

崔瀺面無表情，將手背于身后，道：“驪珠洞天曾有一名為李溪云的新生兒，依照慣例取其一滴精血，燒制本命瓷，但奇也怪哉，那只本命瓷無論如何都煉制不成型?！?

“為何？難不成非人哉？”

崔瀺輕輕搖頭，道：“其本命瓷原是一瓷瓶，但燒制出爐的東西，卻尤為怪異，雖事與愿違，但買家本著奇貨可居，還是賭了那瓷瓶?！?

崔瀺頓了下，崔誠只淡淡嗯了一聲，示意崔瀺接著講下去。

“之后，那買下李飄本命瓷的背后勢力，不知為何派出數位大修士以作誘餌，掩護一位圣人，打碎了李飄的本命瓷?！?

崔誠聽罷眉頭微皺，崔瀺長長呼了一口氣，道：“之后那家老祖親自到大驪問罪?！?

崔瀺嗤笑一聲：“他們竟有臉問罪？難道不知買定離手？”

崔瀺伸出手，一滴水珠飛至其指尖，而后接著道：“愿賭服輸是理，但那世家老祖震怒于大驪借本命瓷行巫蠱之禍。自買下李飄本命瓷后，其族內眾多天資異稟之子弟夢入幻境，醒后性情大變，據傳言，那是無論如何都治不好的幻病，之后患此病者被盡數誅殺，說是血流成河也不為過。”

崔誠轉頭看向崔瀺，臉上疑惑之色不加掩飾，便是在問，出了此等事，大驪居然還好好存在，沒有滅國？

崔瀺指尖水珠翻轉天地，倒影著濃郁的陰色，崔瀺手指輕抬，水滴頃刻化為碎沫，而后緩緩說道：“在大驪生死攸關時，那響徹一洲，且名頭極大的家族被抹去了。大抵推算是白玉京二掌教出手，后在各方勢力的權衡利弊與心照不宣下，陸沉便入了驪珠洞天?！?

崔誠沉默良久，自問自答道：“為掩蓋此事，李溪云此名被舍棄，后換名李飄？”

崔瀺微微頷首，身影隨雨水飛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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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鋪子，鑄造室內，那塊靈錠被烈火灼燒后，雖赤紅至橙紅，卻仍完好如初，不見一絲變形。阮邛站在望去，三教靈言到底堅固非凡，即便以青火燒之，鐵打不動。

李飄已脫去上衣，火光照得上身周身線條分明，光影在其臉上不斷躍動。他定定看著手下靈錠，只是一錘接一錘砸去，但一絲火星都未見。

在千百錘之后，李飄呼出一口氣，發泄似的將那快要冷卻的靈錠，塞回了鑄爐。

阮邛看著似乎有些泄氣的李飄，走到鑄爐前，將那靈錠取出，仔細看了看，那是若臨產嬰兒般的靈錠，嬰兒自是懼怕來到這片天地。

李飄直接坐于地上，望向那塊被阮邛輕輕塞回鑄爐的靈錠，阮邛走至李飄身邊，只是看著他，一言不發。

過了片刻，阮邛道：“一蹴而就，本就不是修煉之理，鍛造也是如此，那種你稱之為靈錠的材料，質地很是堅固，原因在于三教之家信仰之堅，源遠流長，尋常之火怕是不成?！?

李飄看向鑄爐中涌動的青光，這也算凡火？便是李飄體魄堅韌遠超尋常觀海修士，在鑄造室內仍覺灼熱，若凡人走入鑄造室，怕是立刻燃身。阮邛看出了李飄心中所想，望向鑄爐道：“青火燒不斷信仰言靈，何況三教。”

錘鍛香火信仰的兵家大修士也就那么幾位，可惜，阮邛不在此列，境界終究是掣肘。

阮邛言罷，李飄定神盤腿，雙手掐訣放于膝上，靜心冥想。

在深沉黑暗的識海之中，李飄是唯一的光，光芒雖然黯淡，但足以慰藉，這光芒亦是李飄修行下去的念想。

李飄接著盤腿，夢境若碎片般涌來，他相信自己，總歸會有辦法的。

待李飄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從方寸中取出了裝著馬乙魂魄的玉質小壺，將神識探入壺中后，發現那馬乙人不人鬼不鬼，神魂已然崩潰。

李飄將馬乙神魂取出，思量一二，還是決定動手，這許多天所受折磨，使其神魂所蘊業火爆裂非凡，況且受損至此，已是回天乏術。

馬乙魂魄似是還有一點清醒，只是說了句：“殺了我。”

阮邛皺眉看向李飄，李飄回望過去，輕輕搖了搖頭。而后李飄輕點左眼，魂鏡即刻飛入其手中，照向那馬乙，在魂鏡映照下，馬乙的神魂投至李飄的神魂識海。

在暗無天日的識海中，馬乙不復崩潰模樣，只平靜看向李飄，輕聲道：“來吧?！?

李飄看向一心追求解脫的馬乙，抬起手，手指輕點馬乙額頭，道：“靈兮萬藏，業火。”

言罷，馬乙倏地燃燒起來，卻并無痛苦，若渾身浸在溫水之中，溫暖舒緩了每條經脈，其一臉微笑，接受了自己再無來生的命運。

與此同時，鑄造室內，馬乙化作深藍火焰，飛掠進入鑄爐內，青藍光芒瞬間點亮整個房間，阮邛看向那火焰，身體雖感受不到一絲熾熱，但神魂若被烈火焚燒。

而那靈錠，倏然爆發出一陣金光，不受墻壁阻隔，漫卷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