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雷光，劃破天空。

身為鬼物，最怕的便是雷法，雷霆落下之時，無面鬼不由自主地恐懼起來。

而恐懼，便是北海之主的絕佳養分。

她呆滯地注視著面前升起的龐然大物，那是一頭遮天蔽月的恐怖巨獸，比她的身體要大數倍，周身氣息比她常年所在的沼澤還要深沉。

數百頭豺首瘋狂纏繞著，雷霆在它身后的天空炸裂。

無面鬼的身軀愈發渺小。

“不可能！不可能！”她尖聲叫道：“你怎么可能這么強？！”

“我要殺了你！”

無面鬼的頭顱炸開，無數尖牙猶如花朵般綻放，朝著何羽咬來。

何羽冷冷俯瞰面前鬼物，數十顆豺首猶如蛇群將無面鬼纏繞。

百豺首：豺吞之術。

它們一口口的撕咬著。

無面鬼卻仿佛不知疼痛，她仍然在尖叫，身下的四只牛蹄深深陷入沼澤中。

一道泥浪涌起，將她的身軀抬高，與百豺首再次并駕齊驅。

兩只龐然巨物，仿佛斗士一般，竟開始角力。

天空中再次炸開雷霆，劈在無面鬼身上。

但令何羽意外的是，沼澤底部竟傳來一道綠色光芒，將雷霆之力導走，未能傷到無面鬼。

難道有陣法？

何羽來不及細想。

除了雷霆之外，自己一時半會竟然無法奈何對方。

要知道，北海主在面對妖魔之時，對方越恐懼，化身的氣勢便越強，但本身的實力是沒有提高的，只是虛張聲勢。

沒了雷霆助力，一時間，雙方的角力，何羽竟陷入下風。

“一個鬼物，偏偏有四只牛蹄！”

何羽暗啐一聲。

那豺首包裹之中，突然露出一張梨花帶雨的臉。

“羽哥，救我！”

是周婉清！

她的臉上滿是絕望和窒息。

何羽內心一顫，化身竟縮小幾分。

遭了，除了力量，還有幻術！

何羽急忙緊守心防。

卻見周婉清的臉一陣變化，又變成了小柔：“少爺......別殺我，我是小柔啊......”

小柔臉上染血，雙眸絕望地流淚。

“少爺，求你了。”小柔的聲音猶如杜鵑泣血。

數百只豺首同時暴睜雙目，身上力氣被抽干。

它們緩緩放開對無面鬼的纏繞，所有豺首解開，如蓮花綻放。

任由對方來到百豺首的中心，這里有何羽本體的頭顱，以及旁邊躺著的一具身體。

何羽雙目癡癡地看著小柔。

小柔的臉上綻放開一個微笑，利爪抬起。

“少爺，去死吧！”

她正要動手挖去面前人的臉，卻突然被何羽身邊的那具身體吸引了目光。

黑色短衫，雙臂上有著疤痕，側躺背對著自己。

是勇哥？

又想迷惑我嗎。

無面鬼在心中冷笑。

你不知道勇哥的臉，不知道他的聲音和氣息，怎能騙得過我？

......看看又何妨。

明知道是幻術，但無面鬼卻還是忍不住停下了攻擊，不自覺地朝那身體走去。

她的臉慢慢變化，變成了稚姬。

何羽緊咬舌根，甚至都咬出了血來，渾身精神緊繃看著這一幕。

這家伙幻術太猛，險些被真的勾魂奪魄。

但好在自己也埋下了最后一張底牌。

就在對方用幻術控制自己的同時，第二輪入夢，亦已開始。

成敗在此一舉！

“勇哥......你看看我啊，你能轉過身來，看看我嗎？”

稚姬伸手去推那具身體。

然而，傳來的溫度和觸感，令她渾身一震。

“你，你是真的勇哥？！”

只見那人竟真的轉過身來。

一張壯實黝黑的臉，臉龐上有一顆黑痣，雙目炯炯地注視著稚姬。

“阿稚，是我?！甭曇舫林?，帶著裂谷寨的獨特口音。

稚姬更加震撼。

這是怎么回事？！

勇哥......勇哥真的來看自己了！

“真的是你？”稚姬不可置信，看著面前人，臉上的每一寸肌膚，她都了熟于心。

不會錯的，不會錯的。

“這些年，你去哪了？為什么不來看我？”

稚姬淚流滿面，如一個被遺棄的小孩一樣，滿腹委屈。

“都怪我，阿稚。”錢勇抱住了稚姬。

兩人身邊的環境，突然變成了巨石林立的裂谷寨，如同小時候一樣，坐在石頭上，兩小無猜，互相依偎。

何羽緊緊注視。

面對這種專精幻術的敵人，他的精神片刻也不敢松懈。

最開始的入夢，無法幻化錢勇的臉和聲音，只是他留給無面鬼的一個破綻。

當對方發現這個破綻，便會先入為主地認為，自己沒辦法真的幻化錢勇，自己的幻術能力很差，無需提防。

這種先入為主，最為致命。

而雙方戰斗之中，無論是百豺首化身的角力，還是被幻術控制，也都是為加深這一印象所做的謀劃。

在第二輪入夢，真正出現一個貨真價實的錢勇的時候，無面鬼將完全淪陷。

“勇哥，我好想你，這些年，錢叔從不讓你來見我。”

“是因為害怕我的臉嗎？”

稚姬緊緊縮在錢勇的懷中，貪戀地聞著對方身上的味道。

卻又委屈地低聲哭泣。

“你心中的委屈，都說出來吧?！卞X勇輕聲道。

隨著稚姬的傾訴，何羽才明白這件事的前因后果。

心中震撼無比。

原來整個事件與幾個村子間流傳的版本截然相反。

所謂兩個村子聯姻沖喜、祭祀沼澤之神、無面鬼的報復，完全是裂谷寨的村長錢順編造出來的。

稚姬也并非被村民們砍死獻祭。

真相是，就在這沼澤下方，有一條木靈脈。

裂谷寨世代采礦為生，錢順自然也知道木靈脈的存在。

稚姬的身份，則是北?；脑狭骼说摹拔鬃！币蛔?，天生便有溝通靈氣的能力，倘若以稚姬為介質，溝通木靈脈，便能利用其中充沛的木靈力，化成食物。

在無日無夜的北海荒原，只有這樣才能拯救裂谷寨和沉沼村。

何羽雙眉緊皺，震撼地聽著稚姬的低泣。

“勇哥，你知道嗎？我的巫祝之力，是需要人命獻祭的！”

“用人命，來和木靈脈換食物！”

“而且最先死的就是我，在巫祝的獻祭儀式之中，我會化作惡鬼，與木靈脈纏繞共生?！?

稚姬如泣如訴，流下血淚，“我不想死，也不想任何人死。”

“錢叔跪著求我，他說，這樣起碼能讓大多數人活下去，他說，這就是大家的命，他說......會讓勇哥你活到最后?！?

稚姬癡癡地看著錢勇。

“可除了很少的老人，沒人愿意為了其他人死......”

何羽默然。

后面的故事可想而知了。

人大多都是自私的，自我奉獻的犧牲，終究不會被大多數人所接受。

倒不如化作惡鬼，以逼迫的形式完成祭祀。

我們不是有意的，是被惡鬼逼迫才殺人。

雖然都是為了活下去而以人命換食物，但這樣一來，人們心中的愧疚才會少一些。

“勇哥，你知道嗎，是我讓他們把我的臉砍成了這樣?！?

稚姬的臉又一次變成無面鬼，那破碎的眼球垂在一團爛肉之中，看著錢勇。

聲聲泣血。

“我不想殺人，更不想看這個人吃人的世界?！?

“我只想.......”

“讓你活下來啊?！?

夢境之中，風聲也嗚咽。

何羽控制著錢勇化身，將稚姬抱在懷里，像是抱著世上最珍貴的瓷器。

“我幻化了這么多臉，又怎能認不出你的臉？”

一滴滴血色淌落錢勇的懷中，分不清是血還是淚。

“勇哥，你早就死了對嗎？”

“我能猜到的?！?

何羽說道：“看來，錢順還不如你了解他的兒子?！?

他沒有無面鬼的幻術能力，無法憑空生出一張沒見過的臉。錢勇已死，他的面孔、聲音以及各種細節，都是通過在夢境中對錢順的拷打，一點點完善出來的。

但可惜，終究還是被稚姬看破。

蒼白的手撫摸在錢勇臉上，“告訴我，勇哥是怎么死的？”

一字一頓，仿佛有怨氣凝聚。

“他死在你獻祭的同一天?！?

稚姬渾身震動，怨氣更重。

勇哥......竟然和我在同一天死的！

那自己這些年又在做什么？

錢順，他騙了我！

“是誰殺了他！？”

何羽的聲音沉下來：“稚姬，你以為你和錢順的謀劃，能瞞得過錢勇嗎？”

“你想讓錢勇活到最后，可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什么想法？”那即將沖天的怨氣頓住。

“他是自殺而死的！”

“錢勇的遺言，如果這些食物要靠人命來換，他寧肯一死，也不會吃。”

稚姬的渾身再次巨震，怨氣瞬間消散大半。

自殺而死？

寧肯一死，也不會吃......寧肯一死......

勇哥，你怎么這么傻？

稚姬迷茫了。

何羽的雙眼瞇了起來。

“錢勇還說，是非對錯已經不重要，他會在黃泉等你，一同轉世投胎?！?

錢勇的遺言，自然都是何羽編出來的。

他為何而死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稚姬不能活。

生死存亡之時，便要無所不用其極，稍有憐憫，就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

就像稚姬可以利用周婉清和小柔的臉一樣，何羽也同樣可以利用稚姬的弱點，只要能殺了她。

“是非對錯，不重要么？”

“勇哥一直在黃泉路上等著我......”

稚姬的怨氣完全消失。

她癡癡地摸著錢勇的臉，血淚流下。

“這里還應該有一顆痣。”

“眼睛不夠亮。”

“鼻子還要再挺一些......”

“勇哥......我聽你的......”

夢境開始崩塌，稚姬的身影，猶如花瓣一般，片片凋落。

那杏紅色的腐爛襦裙，被卷入冷風里，隨風飄零。

一顆漆黑如墨的命塵從沼澤之中升起，飛向何羽。

“鬼。”

命塵信息涌入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