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的指尖在韁繩上微微收緊。他注意到街道兩側的建筑——夯土墻基上是漢式的懸山屋頂，窗欞卻雕刻著西域葡萄紋樣。

更遠處，幾個總角小兒正在沙地上用樹枝畫著什么，走近才看清是歪歪扭扭的“天漢”二字。

“仲升兄。”耿恭輕聲道，“你看他們腳上的靴子。”

班超會意。這些百姓雖衣著簡樸，但幾乎人人都穿著完好的皮靴，這也可以看出這些鄯善百姓的生活頗為富足。

更不用說那些婦人發間閃爍的銅簪、孩童腕上叮當的銀鈴，無一不昭示著此地的富足。

“若非有大漢...…”

班超忽然想起少年時在雒陽太學，曾聽搏士酒后感嘆：“昔西域諸國，慕漢如慕父母。為何？非畏我兵鋒之盛，實貪我文明之美也！”

當時他尚不解其意，此刻卻醍醐灌頂。眼前這些熱淚盈眶的面孔，哪里是在迎接使節？

分明是在朝拜一個能帶給他們絲綢、鐵器、醫書與律法的文明。

隊伍行至市集時，歡呼聲達到頂峰。

幾個粟特商人慌忙展開珍藏的蜀錦，波斯匠人舉起仿制的漢式銅鏡，甚至有個于闐玉工跪著捧上雕著“長樂未央”的玉佩。

“司馬！”趙沖突然碰了碰班超手肘。

順著他的視線，班超看見王后與右都尉站在宮門陰影處。

那匈奴女子正用鑲金指甲狠狠掐著掌心，正面色不善的看著自己。

班超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轉頭卻見鄯善王尉廣正望著歡呼的人群出神。

這位國王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腰間那半枚玉璜，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耿兄。”班超突然低聲問，“若是鄯善沒有大漢...…”

耿恭望著街邊的商隊，輕聲道：“若無我大漢，西域諸國之人將皆為匈奴奴隸！”

他假裝整理馬鞍，對趙拓耳語道：“告訴兄弟們，都警醒些，恐怕已經有人向匈奴的報信了。”

鄯善王宮的宮門緩緩關閉的悶響中，班超最后回望了一眼街道。

暮色里仍有百姓跪在原地不肯離去，就像沙漠中的胡楊守著最后的水源。

班超整了整衣冠，他突然感覺手中的旌節是如此沉重。

“請天使入宮！”

王宮的青銅大門在身后緩緩閉合，將百姓的歡呼聲隔絕在外。

班超跟隨引路的侍從穿過曲折的回廊，暮色中，宮墻上的壁畫若隱若現——飛天與朱雀共舞，駱駝與麒麟同行。

“天使請隨仆來。”在侍從的帶領下，班超、耿恭等人卻是進了一間浴室。

此時早就有侍女在室內等候。

在侍女的服侍下，班超等人沐浴更衣完畢。

“請天使隨我來！”一名身穿漢式華服的女子迎導著班超前往王宮正廳。

不一會兒一道嵌滿各種寶石的大門出現在眾人面前。

班超整了整衣冠，手中旌節在廊燈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木門緩緩開啟，暖黃的燈光如水泄出。殿內，鄯善王尉廣以及鄯善貴族們都已經提前在廳內等候。

班超注意到整個王宮大廳都鋪滿了名貴的波斯地毯。

“天漢使節到！”

隨著侍從的高聲通報，班超穩步向前，旌節上的牦牛尾輕輕擺動。

鄯善國王尉廣首先躬身下拜，“下國小王尉廣，拜見天使，愿陛下圣安！”

“下國外臣拜見天使！”一眾鄯善國貴族也齊刷刷的下拜。

班超拱手道：“圣安！”

尉廣再拜：“請天使上坐！”

這時鄯善國相親自上前把班超引至右側首位。

班超注意到，王后與右都尉的位置離國王最近，而左都尉與國相的位置反而在下首。

落座時，他敏銳地注意到案幾上擺放的并非西域常見的銀器，而是一套仿漢式的漆器——雖然工藝普通，但紋樣分明是未央宮常用的云氣紋。

“聽聞天使從洛陽來，不知可曾路過河西？”尉廣舉起酒杯，狀似隨意地問道。

班超微笑：“途經敦煌時，見商隊絡繹不絕，比建武年間更盛。”

“哦？”尉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玉璜，“自伊頓...…伊頓之事后，本王還以為商路會受影響。”

王后突然冷笑一聲：“漢使何必避重就輕？伊頓城破時，守城的可是漢軍。”她匈奴口音濃重，“漢”字咬得極重，像是要嚼碎這個字眼。

殿內氣氛驟然緊繃。右都尉趁機接話：“是啊，大漢天兵不是戰無不勝嗎？怎么連個要塞都守不住？”

耿恭握緊了拳頭，班超卻從容地端起酒杯：“王后所言極是。正因伊頓之失，天子特遣我等西行，一為撫慰友邦，二為共商御敵之策。”

他目光轉向尉廣，“陛下常說，鄯善乃大漢在西域最忠實的臣妾。”

尉廣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但很快又被憂慮覆蓋。“天使厚愛。只是……”他欲言又止。

左都尉突然舉杯：“我國雖小，卻始終銘記天漢之恩德……”

國相也連忙打圓場：“天使嘗嘗這葡萄酒，是用漢地傳來的新法釀制的。”

班超舉杯輕啜，酒液在舌尖綻放出奇異的花香。“好酒！”

他由衷贊嘆，“西域的葡萄配上漢家的制酒之法，這釀出的酒果然更勝一籌。可見事物交融，往往有意想不到的妙處。”

尉廣似乎被這話觸動，正要開口，王后卻突然拍案：“漢使好口才！可空口白話能擋住匈奴鐵騎嗎？”

“王后醉了，來人，送王后回宮休息！”耿恭正要說話，鄯善王卻是先說話了。

……

或許是為了緩和氣氛，王后離開后，鄯善王拍了拍手，一隊舞女舞蹈著從大廳西側進入了大廳。

這群女子一邊舞蹈一邊向廳中眾人靠攏，其中為首的女子也舞蹈著靠近了班超身邊。并伸出手邀請班超共舞。

班超沒有拒絕，起身與女子一起跳了起來。

耿恭、趙沖、姚光、田慮、劉歡等人也都被姑娘們邀請同舞。

其他的鄯善貴族、大臣也紛紛加入舞蹈的行列。

鄯善王此時也終于松了一口氣，他與國相墨山對視了一眼，也加入了舞蹈的行列。

眾人一邊喝酒一邊跳舞，一直到接近三更方才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