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我叫林麟,出生于立夏。我的媽媽有個很美麗的名字,她叫青花。我出生的小鎮,有著和媽媽一樣的美麗名字,也叫青花。
媽媽說,在她生我的前一天晚上,她夢見了一只麒麟,于是認定我是上天賜予她的禮物。若真如此,我多么希望我是一只充滿神奇力量的麒麟,用一生去愛我的媽媽,給她幸福。
媽媽還說,她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外婆,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在外孫女出生的前一天回了老家,擦身錯過,沒能第一眼見到外孫女剛出生的模樣。我也很遺憾。我喜歡我的外婆,她是一個勤勞善良的女人,她養育了我的媽媽。
我知道,從我一出生開始,我的爺爺奶奶便不歡迎我的到來。我的爸爸名叫林風,是林家唯一的兒子,而我不是他們期盼已久的孫子,不是可以為他們林家傳宗接代的男孩。甚至我的媽媽也受到牽連,爺爺奶奶本來就不太喜歡她,我的出生使她失去了改變在林家地位的唯一機會。這讓我長大之后的許多事情有了一個最初的起因。
然而我很抱歉,我無法決定我自己的出生,更無法決定我自己的性別。這是上天注定的機緣。我不知道我在前世修了怎樣的功德,可以在這世出生在青花鎮,擁有一個名叫青花的母親。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母親,她的存在讓我這輩子對上帝永遠心存感激。
我相信,當我剛出生睜開眼睛一邊大哭一邊看著她時,她的眼睛里濃得化不開的溫情與愛一定讓我安心。當我依偎在她溫暖的懷抱吮著最香甜的奶水時,她的懷抱已經容納了整個世界。是的,她是我媽媽,我在剛出生時已經可以足夠確定我愛她。
(下)
林麟出生的第二天,麗萍毅然決然地拿起行李離開了青花鎮。當她聽到產房里傳來那聲清脆的啼哭時,激動得熱淚盈眶。然而從里面出來的護士竟然面帶微笑地對林風說“恭喜你得了個女兒”,這仿佛是一盆冰涼的水往她身上無情地潑下來。她根本不相信,她認定是護士弄錯了。
而她的希望最后破滅于親眼見到孫女的那一刻。她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她在病房里便大哭起來,絲毫沒有理會剛生產完的兒媳婦。林風在一旁萬分尷尬,悲痛的母親、虛弱的妻子、哭鬧的女兒。他一時無法適應這么多角色中間他自己應該扮演的那個角色。
之前關于照顧青花坐月子以及照顧孫子的承諾瞬間化為泡影。麗萍甚至沒有多看林麟幾眼,以農忙必須回去為理由,走了。然而傻瓜也看得出來這前后大喜大悲中間隱藏的原因。
青花反而很淡然。她根本不在乎婆婆對自己的態度,也不強求她真的會留下來照顧自己坐月子。她的全部心思已經放在了新誕生的這個小生命身上。林麟。這是她在做完那個夢之后便決定好的名字。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她的孩子都將叫這個名字。她在心里反復默念著這個名字,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暖和喜悅漫開在她的全身。這孩子是上帝賜給她的麒麟,是吉祥的化身,是與她三生有緣的女兒。從此她的生命將與這個孩子息息相關,從此她在這個世上將再多一個身份,再多一個至親的親人。
一周之后,青花抱著林麟出院回家。她不習慣住在醫院,而且她覺得住院費是一筆完全沒有必要的支出。仗著年輕身體好,她自己照顧自己度過了女人最重要的月子。
林風不會照顧女人,這在當時的青花看來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在她眼里,林風就是一個大孩子,她是如此習慣照顧林風,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應該被他照顧。在月子里她做飯洗衣服什么都干,林麟又是個非常喜歡哭鬧的孩子,幾乎一刻也離不開她的懷抱,這讓她覺得束手無措。然而那段歲月她竟然完全堅持過來,而且在林麟滿兩個月之后,毅然將她送到了單位里的幼兒園,自己開始重新上班。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她不可能全天候地照顧林麟,她需要上班,需要掙錢。
在將林麟交給幼兒園托兒所的老師的時候,她對林風的母親的確有一絲怨念。若不是婆婆出爾反爾,女兒不會可憐到兩個月就進托兒所的地步。當時林麟正在熟睡當中,托兒所的阿姨抱著她,她很乖巧地在睡夢中露出微笑。
青花轉身匆匆離開。初為人母的她隱約感到微微的心痛,忍著淚水趕往學校,心卻已經被掏空了一塊。
從此青花的工作便是在一墻之隔的學校和幼兒園之間奔波。上完一節課便飛奔到幼兒園給林麟喂奶,在她還沒完全吃飽之時又得飛奔回學校上課。下班之后飛奔到幼兒園將哭個不停的林麟接回家,放到床上,來不及哄,便要準備做飯。
女兒的到來并沒有使林風變得成熟一些。太過年輕的林風完全不知道如何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他下班回家最??吹降那榫氨闶瞧拮釉趶N房手忙腳亂,幾個月大的女兒在床上不停地哭鬧。他甚至不知道怎樣去抱起林麟哄她逗她。他偶爾會俯身去看看女兒的小臉蛋試圖抱抱她,而林麟卻往往被他嚇得更大聲地哭鬧,同時他被林麟的哭聲嚇一跳。從如此年幼之時,林麟便與她的父親以如此一種敵對而不親近的方式相處著。
頻頻寄來的家書讓林風更加煩躁不堪。父親在家書里表達了全家人對青花的失望,嚴厲地要求林風和青花必須為林家添一個孫子。
但這明顯不可能。兩人都在國有企業上班,80年代后期計劃生育抓得很嚴,若是真要超生,唯一的結果就是兩人一起失去鐵飯碗外加一大筆的罰款,他們承擔不起。青花的態度更是堅決,她絕對不愿意為了所謂的傳宗接代而失去現在的工作機會,有了林麟之后她已經非常滿足。林風在這樣的境況之下左右為難,對家里沒法交代,和青花無法溝通,對新生的女兒感到如此陌生。他有時會覺得結婚原來是如此復雜的一件事情,遠遠不是當初自己所想的那樣簡單,兩個人在一起的快樂原來會與這么多其他的枝枝節節纏繞在一起,無從解開。
青花是何等聰明的女子,丈夫的煩惱她全都看在眼里。但她不愿點破。她已經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當初兩人一起來到青花鎮只是為了結婚為了長相廝守,太過年輕的他們根本不會考慮太多的問題,單純地以為兩個人在一起就是擁有了全世界。他們沒有做好為人父母的準備,沒有做好如何過好每一天的準備。他們過早地當了父母親,在他們自己都還是孩子的時候。面對嗷嗷待哺的女兒和比自己小一歲多的丈夫,青花不得不迅速成長。成長的過程中所學會的東西就是保持沉默,埋頭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
在一個周末,邱子誠風塵仆仆地趕來青花鎮。他給林麟帶來了一大堆的禮物:小嬰兒的衣物、小玩具、奶粉……青花看到邱子誠一件一件地往外拿禮物,忍不住笑起來。這個男人自己還沒有當父親,卻這么會買小孩的東西。邱子誠顧不得跟青花說話,他瞪大眼睛仔細看著青花懷里的小嬰兒,林麟也不甘示弱地盯著他,竟然還甜甜地笑起來。邱子誠激動得在屋里打轉:“林風你看,你女兒跟我有緣啊,認得我這個叔叔,還對我笑呢!這小家伙長得像她爹,但我感覺她個性應該很像青花?!鼻嗷ㄐχ驍嗨脑挘骸傲主氩艓讉€月大,你就能看出她個性像我嗎?”家中因為邱子誠的到來,增添了一些久違的活潑色彩。
青花在走廊上的公用廚房忙活晚飯,本來和林風一起在屋里看電視的邱子誠不知什么時候悄悄溜了出來,站在青花旁邊看她忙碌。青花轉過頭看到他,開玩笑地要把手中的鏟子交給他:“你要來當廚師嗎?”邱子誠卻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風格,一臉嚴肅地問青花:“你這段時間是不是過得不太如意?”
青花的手停在半空,但立刻繼續炒菜,平靜地說:“沒有啊,就是有些累,林麟太小太吵鬧,我還沒有習慣怎么去當一個母親?!?
“可是你比大學時代至少瘦了兩圈,氣色完全不好,旁人隨隨便便都能看出來你是在超負荷運轉。林風的母親沒有來幫你帶孩子?”
“農忙,她走不開。放心好了,我沒有那么嬌氣,我自己的女兒,我自己能帶?!?
“我跟林風這么多年的哥們兒了,我知道他的性格,他比你小,不會照顧女人,但他內心其實最在乎你。至于他們家對你的偏見,你大可不必太在意。”
一陣沉默之后,青花揮鏟將鍋里的菜盛到盤子里,笑容燦爛:“我都明白。準備開飯啦!”
吃飯期間邱子誠向林風和青花宣布了他的喜訊。他的婚期已定,未婚妻是一個醫生,溫柔賢淑,經人介紹認識,彼此情趣相投,交往一年多,覺得已經可以彼此托付終身。林風和青花自然是高興不已,又一個好朋友要告別單身了。林風興致一來,干脆開了幾瓶啤酒和邱子誠對斟起來。
聊到高晶瑩,她也已經當了母親,生了個女兒,和邱子誠一樣,定居在桐州,生活得很幸福。李敏已經在成都和她的白馬王子完婚,也許過不了多久,也要當母親了。
深深淺淺的思念爬上青花的心頭,這幾年的歲月,竟已經讓曾經無比年輕的這些孩子們長大到另外的世界。
這時林麟已經醒來,大概是餓了,哭個不停。青花趕緊抱起她去給她喂奶,剩下兩個男人在飯桌上邊喝邊聊。邱子誠借著幾分酒意,有什么就說什么:“兄弟,你每天就上那么兩節課,偶爾幫著青花做做家務帶帶孩子還是有時間的吧?她一個人怎么忙得過來?”
林風也自覺理虧,連連點頭:“我知道她很辛苦,可是我不會做家務,林麟也和我不親,根本不要我抱,我想幫忙也無從下手,有時反而覺得自己礙手礙腳的。有的事情讓我真的很郁悶,連個能說的人都沒有?!?
邱子誠何等聰明,完全明白林風在苦惱什么?!靶值?,我知道你家里肯定很不滿青花,但你憑良心講,青花有哪一點對不起你們林家?你林風能娶到這樣一個老婆是多大的福氣?就因為生了一個女兒,她就得在你父母面前低人一等嗎?我看林麟長得機靈乖巧,今后絕非平庸之輩,說不定能抵過好幾個兒子。拜托,現在是什么年代了,你應該去好好勸說你父母不要被這些無聊的封建思想束縛,而不是一個人將煩惱憋在心里,這樣青花也會很不好受。”
兩個人就這么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夜色在窗外漸漸濃重起來,青花抱著已經睡著的林麟站在窗前看滿天繁星,突然無比懷念結婚之前的日子。那時候滿心都是純純的愛,哪怕孤身一人的等待,都顯得如此可貴。而現在,哪怕一切都沒有按照自己的意愿發生,但懷里的這個小小的女兒,已經承載了自己全部的愛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