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青花再一次告別門河村,來到了木子中學,以全新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假期里,她認真地準備了教案,萬分期待第一次正式站上講臺的日子。
初一的孩子們顯然沒有料到新來的語文老師竟然這么年輕,年輕得幾乎不像個老師。他們用驚訝而崇拜的目光看著青花,青花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很快鎮定下來,送給孩子們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后拿起粉筆,用她從父親那里學來的漂亮行書在黑板上行云流水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青花的教書生涯,于是正式開始了。
生活沿著既定的軌道波瀾不驚地緩緩行走。青花很快習慣了從學生到老師這樣一個角色的轉換過程,習慣了終日與粉筆打交道的日子。在同事們眼里,這個新來的小姑娘做事勤懇認真,虛心好學,學識也廣博,都很喜歡她。在學生們眼里,年輕的王老師講課風趣,為人和藹,從不擺架子,也都很喜歡她。青花努力地在新的環境里求得一方立足之地,每天抱著課本或者作業本忙忙碌碌地往返于教室和宿舍,盡量不讓自己閑下來。
然而,再忙也終有閑下來的時候。晚飯后,逐字逐句地批改完所有作業,準備好第二天的教案,離睡覺的時間,仍還差一大截。青花坐在桌前,拿本雜志或是小說,卻看不進去。便鋪開信紙,卻又不知道要寫些什么。在那個通訊落后的年代,打個電話是一件太過奢侈的事情,唯有寫信,才能將相互惦念的人們緊緊聯系起來。
李敏的信從成都頻繁地飛過來,她告訴青花,冉旭東在一個研究所工作,自己四處求職,憑著英語專業的出身,比較順利地被一所中學聘用了。她說她過得很好,生活已經基本安定下來,一切都順心如意,唯一不好的就是見不到曾經朝夕相處的朋友們,心里總是惦記,很不習慣。青花每次給她回信都會無從下筆。她不是一個善于撒謊的人,她可以告訴李敏,工作很順利,跟同事和學生都相處得很好。但是她沒有辦法告訴李敏自己很開心。因為她心上仍然懸著一塊大石頭,提不起,放不下。和林風兩地相處的愛情,原來比想象中要艱難許多,渺茫而未知的前程,一片迷霧。
信件幾乎是青花和林風之間唯一的聯系。在相隔遙遠的兩個學校,除了信紙上熟悉的筆跡,他們無法觸碰彼此的生活。想念如此濃烈,他們往往等不及回信的到來,便又寄出新的信件。信中絕口不提關于未來的只言片語,他們用筆墨與對方詳細地分享生活中每一個細節,卻將最深的哀傷埋在心底。
青花的心底,就這樣潛伏著巨大的荒蕪與空洞,無從填補。
初秋的天氣,漸漸蕭瑟。木子中學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樹,漸有凋零的枯葉下墜,鋪成一地。青花抱著一摞厚厚的書本,匆匆行走。李清照的詞句卻不經意地侵略著她的大腦。“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千年前,這個女子細膩而哀怨地寫下滿地黃花的傷悲,而今,青花在蕭蕭而下的滿天黃葉中,拾起最深刻的孤獨的絕望。
然而日子總是要一天一天過下去的。地球不會因為兩個小年輕的愛情如此辛苦而停止轉動,青花仍然是那個充滿活力樂觀向上的女孩。她像大學時代一樣熱愛著運動,踴躍地加入了教師籃球隊和排球隊,為秋季運動會積極地做著準備;她源源不斷地寫文章,成了木子中學校報最受歡迎的撰稿人;她勤奮地研究著教書的技巧和心得,參加木子鎮的賽課活動,捧回語文組第一名的獎狀……過去的二十幾年艱苦歲月,使她習慣于也善于和苦難作斗爭,并且不會輕易言敗。她揣著她的心愿,在木子中學踏實地工作,希望有一天,她一直深信著的緣分會給她指一條出路。
轉眼又是一年秋風瑟瑟。梧桐樹靜默地矗立,滿地落葉依然無聲。青花在木子中學,已經整整一年了。
“王老師,你的信。”這天,青花路過傳達室時,傳達室的張大爺笑瞇瞇地叫住了她。青花笑著道了謝,接過信,一眼認出是邱子誠的筆跡。邱子誠和青花也經常通信,讓對方可以了解自己的近況。而這封信和以往不同的是,地址竟然不再是桐州文化局,而是“內詳”。
青花匆匆走到辦公室,拆開信好奇地看了起來:
“青花吾友:
見字如面!
已有數周沒有寫信給你,想必你在責怪我這個老朋友了吧?近日確實有事纏身,到今天才算安頓下來,立刻提筆告訴你這個消息。我已不在桐州文化局工作,而是服從上級的安排,調到現在這個地方來鍛煉,這段時間一直在忙著調動的事情。當我知道這個地方的名字時,著實大吃了一驚,本想第一時間告訴你,卻又思忖著到了這里之后再給你一個驚喜。這里是桐州市所轄的一個偏遠縣城,叫做凌縣,而我所在的這個小鎮,離凌縣縣城不遠,名叫——青花。”
看到這里,青花愣住了。青花?有和自己同名的地方?而且也隸屬于桐州?這也未免太巧了吧?她來不及多想,趕緊繼續看信:
“青花鎮是一個美麗的小鎮,擁有凌縣最大的一個國有煤礦,青花鎮大部分的人都是靠著這個煤礦吃飯。我就在青花煤礦的文化部當部長。這幾天,我信步游走了整個青花鎮,一見鐘情般喜歡上了這個小鎮。雖然有這樣大規模的煤礦,但這里的環境仍是非常好,山清水秀,鳥語花香,還有一個茶場,這個季節正是茶葉飄香之時,真是令人心曠神怡。見慣了桐州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我在青花鎮找回了大自然的感覺。不愧叫做青花,這樣淡雅優美的名字,這個小鎮和你一樣配得上。”
青花看到這里微微笑了,這個大才子,還是那么會耍嘴皮子。繼續看下去,后面的內容讓她激動不安起來:
“夸了半天青花鎮,當然不是為了要讓你羨慕,接下來我要說正題了。青花煤礦有一所自己的子弟校,分為小學部和初中部,建校不久,學校的硬件設施現在都已經齊全了,但師資力量還非常欠缺,尤其是師范類的專科生。校長是個求賢若渴的人,正在四處招聘賢能之才,我和他閑聊時了解到這些,立刻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你和林風可以一起調來這里,豈不是一樁美事?我便自作主張向校長推薦了你們倆,校長一聽你們的條件,非常滿意,馬上托我邀請你們來青花任教。比起林風的石山村中學和你的木子中學,這所學校并不差,它隸屬于國有企業,效益良好。更重要的是,你們可以在一起了。你們分隔兩地已經一年,我想,老天的考驗應該到此為止,這個機會,不知你們是否愿意抓住?況且,這個名叫青花的小鎮,或許本身,就與你有著奇妙的緣分吧!”
青花的心砰砰亂跳。這莫非就是自己苦苦等待了一年的機會?從邱子誠的信中,她似乎已經看到和自己同名的那個美麗的小鎮,青山綠水,在向自己微笑招手。一向果斷勇敢的王青花,迅速地做出了決定。
沒多久,林風便收到了青花的信。在石山村的一年如此漫長,而今這個好消息從天而降,林風沒有任何猶豫,用最快的速度辭了職。林風的父母也沒有反對,畢竟林風將要去的是一個國有企業,自然要比在村里教書好得多。
林風來到木子中學時,青花也已經辦好了一切手續。校長十分不愿意放這個年輕有為的小姑娘離開,青花的學生們也舍不得他們的王老師。但青花去意已決,懷著對校長和學生的深深歉意和牽掛,離開了木子鎮,離開了她踏入社會后的第一個舞臺。這個舞臺教會她太多,令她感激不盡,終身難忘,但她仍然義無反顧地牽起林風的手,去奔赴另外的精彩,盡管那還是一方未知的天地。
經過幾個小時盤山公路的顛簸,青花和林風終于來到了青花鎮。邱子誠已經在車站等候,一年后再次相見,三個老朋友開心不已。
如邱子誠所說,青花鎮果然是個偏遠寧靜讓人一見鐘情的小鎮。四周被大山環抱,幾條小河靜靜地流淌在青山之間。鎮上的街道雖不寬闊卻很干凈整齊。唯一不協調的是鎮中心的大橋對面那幾座高高的煤山,黑漆漆地沉默堆積。青花走在青花的街道上,心里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熟悉感覺。
很快到了青花煤礦子弟校,校長已經笑瞇瞇地在辦公室等候。校長姓楊,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和藹可親。他帶著他們去了教職工宿舍,兩人各一個單身宿舍,在同一層樓,房間已被打掃得干干凈凈,看上去明亮而舒心。青花和林風連連道謝,楊校長擺擺手說:“不用謝我,你們兩個大學生愿意大老遠地來我們學校教書,學校應該感謝你們。今后不管在生活上還是工作上,有什么不習慣的地方,盡管給我說。”
一切都顯得這么順利,青花的心里不由得充滿了歡喜。看來這個和自己同名的小鎮,是注定的緣。
沒過多久,青花和林風正式地成為了青花煤礦子弟校的一員。他倆都在初中部,一個教數學,一個教語文。邱子誠住的地方離子弟校也并不遠,三個人在閑暇之時經常在一起打打籃球,聊聊天,生活平淡而簡單,卻是從未有過的幸福模樣。
日子一天天過去,青花和林風對青花鎮漸漸熟悉起來。他們喜歡在傍晚散步到茶香四溢的茶場,或是沿著清清的小河一直走,看著夕陽漸漸隱沒到大山的背后。青花鎮的夜晚特別漂亮,深藍的夜空不染纖塵,星星比賽似地眨著眼睛,俯視著這個祥和的小鎮。
站在子弟校的操場,仰望夜空,青花竟有身處夢境般的錯覺。她想到門河村,想到大尖鎮,想到桐州,想到木子……這些與她息息相關的地名,在她身后匯成一條涓涓細流,雖已成過去,卻永遠流動。如今的她,在緣分指引下,走到了青花鎮,在這里,她要和林風攜手筑起新的夢想,一起度過未來的無數個日日夜夜。
而婚姻大事自然而然被提上了日程。既然兩人現在同在一個單位,年紀也已經不小了,兩家人便開始商量婚事了。在門河村和石山村,無論是嫁女兒還是娶媳婦都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而且青花和林風分別是長女和長子,兩家都非常看重。但是青花鎮離兩家人實在太遠了,青花和林風現在又是公家人,剛剛進學校不久,不可能為了結婚專門請長假回家。長輩們發了愁,兩個當事人反而不著急。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80年代的年輕人,他們不在乎農村里的那些世俗的條條框框,只要兩人真心相愛,可以長長久久的在一起就夠了,那些形式上的東西都是不必要的。
他們最終說服了兩家的長輩。不用大操大辦,不用宴請親朋,一切交給他們兩個人去辦。
在五月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青花和林風登記結婚了。沒有戒指,沒有婚紗,沒有婚禮,甚至由于正處農忙時節,兩家連一個親人都不能前來祝賀。青花毫不在意。她看著大紅的證書上兩個人故作嚴肅卻顯得傻乎乎的合影,樂得笑出聲來。林風不明就里,但看到青花笑得那么開心,便也微笑起來。
那個時候的天空,就是這般云淡風輕。似乎只要有愛,便始終是一片明亮的顏色。
婚后,兩人把學校分給他們的兩間單身宿舍收拾布置了一下,一間作客廳,一間作臥室,廚房則是在走廊上公用,倒也舒適。
林榮生在農忙后抽空來看過他倆,看到這個兒媳婦實在是沒有可挑剔之處,兩個人的工作也都很順利,于是有些許放心了,只是他心里清楚自己這個獨生兒子從小是怎樣被家里慣著長大的,如今到了這么遠的陌生地方,而且要擔當起一家之主的重任,他實在沒什么把握,便將青花叫到一旁訓了一番話,不外乎就是強調夫唱婦隨的道理,要青花時刻以丈夫為中心,凡事都要為丈夫考慮。青花對這些說教其實很不以為然,但出于禮貌,她還是洗耳恭聽,應承下來。況且在她心里,林風本就已經占據了最重要的位置,不用誰要求,她都會為了林風,為了兩人的美好生活,去付出一切的努力。
沒過多少時日,兩人在工作上的成績都已經初見端倪。青花任教的班級語文成績在凌縣所有中學排到了前十,林風任教的班級數學成績更是排到了前五。對于規模并不大的青花煤礦子弟校來說,這是一份令人驕傲的成績。楊校長對這兩個年輕人非常器重,不僅任命林風當了年級數學組的組長,還將學校正在集資修建的職工樓給了他倆一個名額。對于兩人來說,后者無疑是更讓他們興奮的事情。這意味著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了,那將是一個真正的家,一個完完全全屬于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青花對青花鎮充滿了感激。她年輕的二十多歲的生命,因為這個地方而徹底改變。它帶領著她一步步走向心中的美好,愛情、婚姻、工作、家庭,青花幾乎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而大學時代的朋友們,也都對青花和林風的圓滿姻緣感到滿意和羨慕。李敏已經跟冉旭東在成都結了婚,工作和家庭都幸福無比。兩個好朋友終于不再為彼此留存太多擔心和牽掛,雖然仍相隔遙遠難以見面,但互相分享幸福,已經完成了最重要的事。
讓青花感到唯一有些遺憾的事情是,她和林風結婚后不久,邱子誠遵從上級的安排,又調回了桐州文化局。于是這個名叫青花的小鎮,更加顯出奇妙。仿佛邱子誠來到青花鎮便是專門為了青花和林風的這段未完成的緣分,當它終于完成,邱子誠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留下這新婚的小兩口,和他們面前長長的一段未知的道路。
這點小小的遺憾很快被忙碌而美好的生活沖淡了。青花對教師這份職業的熱愛甚至遠遠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她努力地工作,想盡辦法制作出新的教案和教學計劃,對每一個學生都愛護有加。每當看見這群十幾歲的中學生,她便想起自己被當時的時代背景荒廢了的中學年華,于是渴望著能在他們的身上彌補回來。80年代的中學生勤奮踏實,青花煤礦子弟校的學生們更是有著樸實的學風,他人無比擁戴這位年輕熱情的語文老師,在她的帶領下,整個班級幾乎沒有一個語文差生,更是有許多同學的文章陸續在煤礦廠報上發表。這些成績讓青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悅和動力,她時常備課和批改作業直至深夜,第二天仍能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站在講臺上揮斥方遒。
在事業上全力以赴的青花卻不慎忽略了林風。林風也是一位好老師,但他教書時更多的是憑著聰明的頭腦,比起青花,他對于事業的熱愛和打拼程度明顯處于下風。兩人一起散步的時間變得少了,林風面對新的生活,已經不像學生時代那樣喜歡安靜地獨處,他和學校的男老師們以及礦里的職工們漸漸打得火熱,多才多藝溫文爾雅的他人緣非常好,時常被這些朋友們叫出去玩。青花向來崇向個性,哪怕林風在她心中的地位再重要,她仍然希望兩個人可以有各自獨立的空間。林風要做什么事情她絕不阻攔,她信任林風幾乎超過信任她自己。
礦上召開一年一度的職工運動會時,青花和林風理所當然地又一次成為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子弟校組織了女子籃球隊參加比賽,林風本不想讓青花報名,覺得她工作已經很辛苦,但青花卻無所謂,在那個時候,她擁有大把大把的青春,甚至覺得不花掉實在太可惜。而且面對心愛的籃球,她基本上沒有免疫力。
于是青花又一次每天奔跑在籃球場上進行訓練,很快成為了隊里的核心人物。當她奔跑時,她似乎看到幾年前更加年輕的自己,還帶有幾份山里孩子的羞澀模樣,在桐州師專落葉飄零的秋風中奔跑。
林風每天在籃球場邊給青花拿水拿毛巾,更重要的是用他的笑容為她加油打氣。子弟校的女同事們笑稱林風是最稱職的后勤部長,林風便氣定神閑地微笑。青花最初吸引他的,便是那股充滿活力永不退縮的勁兒,這么些年過去了,他們在漸漸地長大,漸漸地變化,可她的這股勁兒竟然絲毫沒有改變。他的欣賞和愛護,當然也不會改變。
這次運動會沒有排球項目,所以青花沒能報名參加排球隊。只打籃球對于她來說當然很不過癮,所以她還踴躍報名參加了羽毛球單打。林風對她是無可奈何,看著她躊躇滿志的高興樣子,也只能隨她去了。
運動會在礦里的體育場隆重舉行。比起大學時代的運動會,這次運動會的規模顯然要大許多。礦里所有的部門都派出了隊伍參加比賽,大家不僅想爭得榮譽,也對總工會擬定提供的獎金很感興趣。一個冠軍的獎金是十塊錢,要知道,那時候青花和林風一個月的工資加起來才幾十塊錢!
子弟校的女子籃球隊所向披靡地沖進了決賽。她們的對手是文體部,這支隊伍是上屆運動會的冠軍,但子弟校的女老師們毫不畏懼。這次比賽,實力本來就很強的子弟校多了秘密武器王青花,一路過關斬將,信心滿滿。帶著這樣的信心,年輕的女老師們在決賽中毫無懸念地戰勝了文體部,拿到了冠軍。青花拿著獎狀,興奮地貼到家中最顯眼的位置,高興得像個孩子。
羽毛球的比賽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青花像個高奏凱歌的戰士,輕輕松松地便拿到了冠軍,于是家中又多了一張獎狀。
運動會圓滿閉幕的時候,在體育場進行了華麗的閉幕式,全體職工都參加,是一場盛大的聚會。在這場聚會中,得了兩個冠軍的青花無疑贏得了許多贊賞的目光,陌生和熟悉的人們都對這個剛來不久的年輕姑娘充滿了欣賞,似乎都被她永無止盡的快樂和活力所感染。而林風的二胡獨奏成了閉幕式的壓軸演出,不同于纏mian哀怨的小提琴曲《梁祝》,這首鏗鏘奮進的二胡曲《賽馬》將閉幕式的氣氛調動到最高潮,為運動會劃下了一個完美的句點。演出結束,林風手持二胡,微笑著向臺下鞠躬,風度翩翩。青花坐在第一排,也微笑著,忘記了鼓掌。在旁人的眼里,或許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吧。
周末,青花領到了運動會上贏來的獎金。她和林風拿出平時的一些積蓄,興沖沖地去供銷社買了一臺14寸的長虹黑白電視機。這是他們為自己的小家添置的第一件“奢侈”的家電。回到家,林風熟練地把電視機后面一大堆線擺弄了一番,又把電視機下面的按鈕擺弄了幾下,便可以收到很多頻道了。新聞聯播的主持人用字正腔圓的標準普通話播著新聞,青花懷著自豪的心情站在一邊看著丈夫忙忙碌碌,心里便充滿了成就感。
林風第一次晚歸,青花并沒有在意。那天她最后一節有課,上完課已近六點,本來準備和往常一樣去食堂吃飯,突然想起林風下午沒課,應該在家等自己下班。于是她決定回家做飯。她去學校附近的菜市場買了些菜,匆匆趕回家。但是家里并沒有人。青花心想林風可能是去哪個同事家串門了,便開始做飯。青花的廚藝并不是很好,在門河村的日子里,習慣于踩著忙忙碌碌的節奏生活,做飯的唯一標準就是可以下咽。組建了自己的家庭之后,為了林風,她也細心琢磨過做飯的技巧,可工作占用了她太多的時間,加之她對廚房之事其實并無興趣,因此也沒有太大進展。好在林風倒是不挑食,做什么吃什么,兩人都忙的時候就各自去食堂吃,倒也省心。
做好飯已是新聞聯播時間。往常這個時候林風總會雷打不動地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可這天卻不見人影。青花覺得有些奇怪了,便挨家挨戶敲門找。每層樓有十多間職工宿舍,青花找遍了三層樓,所有同事都說沒看見林風。青花有些緊張,也無心吃飯了,焦急地在家里來回轉悠,不時跑下樓看一看,卻仍是看不見林風的身影。
后來青花累了,胡亂吃了些飯,想起還沒有備課,作業也還沒有批改,于是打起精神,伏案工作。夜色如墨,臺燈在桌上發出微弱而孤獨的光。
林風回來的時候,已近午夜。青花在電視機前困倦得已經睡著,電視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雪花。聽到開門的聲音,她一下子警醒地站起來,看到林風,連忙迎了上去,等了一夜的辛苦和疲憊全部涌上心頭,想好的責備卻說不出來。林風很內疚,他完全沒有注意時間,也沒有想到青花會等他等到這么晚。青花問他去哪兒了,他輕描淡寫地說:“嗯……跟小李他們幾個去……打了會兒牌。”青花一聽有點兒著急,小李也是學校里的一個年輕老師,沒什么別的愛好,就好個賭,甚至為了打牌缺過課,學生家長好多次反映到學校來,學校領導也對他很不滿意,但因為學校正處于嚴重缺乏師資的時候,所以對小李也只能口頭警告或者扣工資。林風和他同在數學教研組,青花平時也沒有注意到他們有多熟,怎么林風突然會跟著他去打牌呢?
林風見青花還要說什么,趕緊岔開話題:“我有些餓了,有沒有剩飯可以吃?”青花起身準備去把剩飯熱一下,林風說不用了,隨便吃點就可以了。青花哪肯聽他的,端著飯菜輕手輕腳地去了走廊上的公用廚房,熱好又端了進來。看著林風狼吞虎咽的樣子,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氣:“牌能當飯吃嗎?也不看著時間,這都幾點了。”林風抬頭笑了笑:“下午小李他們說缺人,所以非要我跟他們一起去,也不是太熟,所以不好拒絕。放心吧我沒輸錢,我保證下不為例。你先去睡吧。”青花確實已經困得不行了,便安心地去睡覺了。在她心里也并沒太在意,林風畢竟只是個大男孩而已,偶爾貪玩,算是情有可原吧。
在青花鎮的日子像是一條緩緩流淌的平靜河流,載著兩個人的小小幸福一天天前行。暑假的到來意味著他們在青花鎮已經度過了整整一個學年的時間。毫無疑問,兩人選擇在這個長假里回老家看望親人。
青花鎮的火車站是一個小站,只有一些貨車和慢車才會在這里停留。讓青花覺得很幸運的是,最近新開了一趟從鄰省某市開往桐州的火車,正是一列慢車,在青花小站會作兩分鐘左右的停留。于是青花自然不會再去坐那令人難受的長途汽車了。選了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青花和林風拿著大包小包給家里人買的禮物,興沖沖地去了火車站。
這的確只是一個巴掌大的小站。建在公路對面的半山腰,需要走過小河上方的一座小水泥橋。這是一座如此簡陋的小橋,甚至沒有護欄,僅僅由幾塊水泥板拼搭而成。河不寬,河水也并不湍急,緩緩流過橋底。青花緊緊拉住林風的手,仍是有些心虛,不敢挪步。林風笑著牽她往前走:“不要看底下的河水,一直看著前面,一下子就走過去了。”于是她便很安心地被林風牽著一步步過橋,如他所說,一直往前看,不理會腳下的河水。果然很順利地過了橋。
而這句話這幕景,如同一條小水蛭,悄悄吸附在青花的心底,多年后,當她牽著女兒的手走過這座橋,習慣性地對因害怕而不敢過橋的女兒說出這句話時,水蛭悄然浮出,毫不留情地吸附她最柔軟而隱忍的記憶。若真要一直向前,是否意味著那些或悲或喜的過去,必須如同橋下流水,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