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哪一家的城隍？符箓說用就用？”無心語氣稀奇，好像看見了某種珍奇動物。

“城隍？”

許平安暗自忖度，表面不動聲色。

“你不愿意說就算了。”見他一副沉默模樣，無心也沒有強求，“不過符箓還是省著點用，像這種詭異，我足以應付，雖然要一定時間?！?

“火葬場不止一種詭異。”許平安掃視周遭黑暗，無光的角落里，似有陰影蠢蠢欲動，“我擔心拖太久，變數太多，不如速戰速決。”

“那你方才用的是哪一科符箓？北帝？玄女？”無心談及符箓，就像打開了話匣子，變成另一個人。

可惜這些事，黑色手機沒給許平安介紹，他自己都不清楚用了什么科的符箓，遑論與她交談了。

原來符箓還有分類……

許平安只能笑而不語，佯裝神秘。

果然無心撇了撇嘴，沒再繼續話題，一雙淵泉似的眸子，在他身上往復掃視。

許平安總覺得兩人現在交談的模樣很熟悉，卻又不知這種熟悉感從何而來。

同時，他心里疑竇叢生。

往常他也使用過符箓，從未見過無心這樣的反應。

好像在她的認知里，符箓異常珍貴。

但對于許平安而言，符箓只是受限于運氣與貢品，他的手機里有五尊神明，上供神明偏好的供奉，就能得到神明恩賜，其中符箓占比相當大。

不過無心三言兩句，倒是給他漲了見識，彼岸的世界又多了一抹前所未聞的光怪陸離。

“城隍”。

“玄女科”。

“北帝科”。

除此之外，或許還有他不得而知的分類。

“對了。”許平安突然想起，“你怎么來了？”

“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無心檢查著空空如也的廁所，一邊翻找，一邊回答他。

“我在老螺頭街問路的時候，問出另一件事，包正的好友陳不諱也曾住在附近，還在一百三十二號宅邸附近，開了一家人偶店……好像叫新鄉人偶。”

許平安動作一滯，回想片刻，記憶里纏滿爬山虎的紅墻周圍，壓根沒有任何商鋪模樣的建筑。

無心的下一句話為他解疑：“不過，新鄉人偶店早已被焚之一炬，地皮被陳不諱賣了出去，閑置至今，無人問津……”

“我感覺這條線索，對你來說或許比較重要。”

“的確重要?！?

黑暗中，許平安眸中神色變幻。

收拾完殘局，他拿來神龕上的香爐，放在廁所中間，點燃了一柱請神香。

香可請神，也可送鬼。

青煙裊裊，幽蘭般的香味頃刻充斥整個廁所。

“品質好高的香！”

無心鼻子聳動片刻，眼睛一亮，看向許平安的目光愈發好奇。

“幸好陳老頭沒在，否則真得露餡，不知該怎么收場了……”

許平安默念幾遍往生咒，直到線香燃盡，打開一只玻璃瓶收集香灰。

“這就是你香灰的來源？”無心現在對什么都好奇。

“我給你的香灰，供奉過泰山石?！痹S平安有些可惜，“這些香灰雖然也有驅邪效果，但是沒有泰山府君威儀的熏陶，效果自然遠遠不如那一瓶?！?

似是他方才的鎮煞符威懾了其余詭異。

黑暗中的目光斂去，周遭陰氣消散了許多。

無心被他安排在另一個休息室。

女孩儼然一副話意未盡的模樣，但許平安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只能等明天再和她交談。

互相道了晚安。

鐵門關閉，劃分出兩個世界。

直到夜深人靜，門外再無動靜，許平安才掏出黑色手機。

【你受到詭異“骨瓷·五冤女”陰氣的影響】

【你陷入了“骨瓷”的結界】

【你觸犯了忌諱“六聲鐘鳴后的廁所”】

【你已完成隱藏任務（1/5）】

【達成所有目標后查看詳細】

如果這個“隱藏任務”的完成條件是超度“骨瓷·五冤女”……

“這么說來，火葬場里還有其他四種詭異。”

“這里到底是什么風水寶地，居然能同時容納五種詭異?！?

許平安頭皮發麻，摸了摸兜里僅剩的兩張符箓，心里安全感驟減。

“還得想辦法搞點符箓。”

手上目前只有木牌可以上供，獲取恩賜。

但木牌畢竟是重要線索，不到最后關頭，他斷然不會隨便上供。

還有一件事。

四下無人，他撥動手機數字鍵。

【你已經收集“骨瓷·五冤女”的陰氣可開啟回溯】

【你已選擇回溯】

手機自動熄屏。

他所處的地方，似乎頃刻間變成吞沒所有光與熱的黑洞，感官完全被屏蔽。

幸好死寂轉瞬即逝。

風聲與火焰舔舐木柴的悶響接踵響起。

熊熊烈火照亮四周，他所處的環境已然發生變化。

空氣干燥，墻壁干枯。

許平安發現，當前的空間十分逼仄，火光外是紅磚砌成的弧形的墻。

“這里好像是個洞窟，或者磚窯……”

許平安環視周圍，由于火勢太大，他無法看清更多細節。

“嘎達?！?

驀地，一張柵欄似的鐵板被人推開。

有個民國裝扮的男人，站在鐵板外，探頭掃了一眼火焰。

許平安聽見他含糊地說了聲“火勢夠旺”。

下一刻，五道身影接踵被推進烈火。

許平安站在窯洞中間，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五個被五花大綁的女孩。

全都昏迷不醒，眼睛纏著布，嘴里塞著紙。

男人拍了拍手，竊笑兩聲，關上了鐵板。

火焰很快燒盡女孩們的頭發。

她們口鼻嗆進濃煙，直到被燒得潰爛，也沒有醒來。

但許平安似乎聽到，她們的靈魂在哭泣、呻吟。

“好熱，好熱……”

“救命，好痛啊……”

許平安眉頭緊蹙，忍不住念起往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債主冤家，討命兒郎……”

“跪吾臺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敕救等眾，急急超生?！?

“太乙救苦……”

咒聲中，女孩們的身軀逐漸化成焦炭。

火焰熄滅。

那個男人再度打開鐵板，捂著臉面，用篦子扒出五個女孩的骨灰。

畫面一轉。

男人乘上馬車，載著五只唐三彩瓷器。

不知發生了什么口角，他被人趕下車，一槍打穿額頭，用草席卷了，埋在腳下的土地里。

畫面再轉。

一張熟悉的臉，映入許平安眼眶。

“陳老頭？”

只見陳老頭一改往常佝僂模樣，板直了腰，一手豆子，一手法劍，口中念念有詞，腳下玄步踏地。

他話音很小，傳進許平安耳里，只剩吚吚嗚嗚的囈聲。

伴隨陳老頭手掌起落。

豆子一遍又一遍撒在地面。

黑煙叢生，聚成五張殘破的女人臉，朝陳老頭怒吼。

然而老頭露出一抹悲憫，不知從何處搬來一只留聲機，放起晦澀的咒樂，言語帶著濃重口音，難以辨別內容。

“用留聲機鎮鬼？陳老頭還有這種手段？”許平安心里訝異，對于陳老頭身份的猜測，一推再推。

陳老頭揮舞法劍，往四周拋灑粉末。

五張面孔似乎極其厭惡這些粉末，漸漸被逼進一個狹小空間。

鐵門閉合，黑暗吞沒一切。

許平安了然，這是火葬場一樓盡頭的廁所。

黑暗持續片刻。

一縷微光忽然閃過。

他似乎來到火葬場的另一個角落。

面前擠滿人偶，它們伸長脖子，把貼著紙錢的臉湊到他跟前。

許平安下意識退了幾步。

但他心里清楚，這些東西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五冤女”的魂魄……

“呼?！?

風從窗縫吹進休息室，送來氤氳月光。

許平安眼前一花，眼前的人偶頃刻消失了。

這是他第二次使用手機的“回溯”功能。

體感比第一次更加逼真。

黑色手機通過收集被他超度的詭異的陰氣，重現這些詭異的“記憶”，或者說“執念”。

譬如方才火焰煌煌的瓷窯。

“五冤女”應該是被燒死的，她們的血肉被活生生燒爛，燒成灰燼，骨灰制成所謂的“骨瓷”，供他人觀賞。

怪不得怨氣如此深重。

許平安閉上眼，胃里禁不住地翻騰。

五個女孩活生生被炙烤為灰燼的過程歷歷在目，在他腦海里往復放映。

“根據黑色手機的線索，火葬場的前身是瓷窯，“五冤女”死在此地，形成詭異……那么其余四種詭異，是否同樣因瓷窯而生？”

許平安勉強轉移注意力，取來紙筆，記錄“回溯”所得的線索。

“瓷窯?！?

“貼著紙錢的人偶?！?

“封鎮五冤女的陳老頭。”

想了想，他滑動筆尖，寫下迄今為止的兩個猜想——

一，皮革廠慘案的死者并非包正，或者說不包括他。

二，陳老頭是陳不諱。

火葬場角落的人偶，他當時給楊家老人上的神似人偶的妝容，以及“五冤女”消散前的囈語和“回溯”畫面，似乎都坐實了他的真實身份“新鄉人偶店陳不諱”。

但問題又來了。

根據無心所言，陳不諱在妻子慘死后，拒絕了包正的雇傭，已經離開了臨峽市。

為什么要改頭換面，包下一個舊瓷窯，改造成火葬場，并且在此封鎮了五個鬼？

他與包正的“死”又有什么關系？

他是否黑色手機所說，導致包正倒拜神，乃至假死的“始作俑者”？

再者，臨峽分明是他的傷心地，他為什么拒絕了包正的邀請，還留在此地，給人燒尸、搬尸？

“陳不諱的真正意圖究竟是什么？”

許平安陷入沉思。

一只飛蛾撲在白熾燈的燈罩上，撞得燈光閃爍。

他腦海里跟著閃過靈光。

“你不比休妻漢黃允，奴不是那覆水難收的下賤人。但愿蒼天知我意，何必再向別人云……”

回憶起老頭常聽的《釵頭鳳》唱詞。

在無心的描述中，陳不諱是一個癡情種，因為妻子的死一蹶不振，消沉多年，從始至終都未曾移情別戀。

于是，許平安在紙上寫下兩個字：“妻子?！?

“如果他猜得不錯，或許陳不諱在找辦法復活妻子！”

那么在這個天方夜譚的猜想里，包正又飾演了什么角色？

許平安圈起“妻子”二字，又寫個“錢”。

以目前的布局來看，包正的野心，恐怕比陳不諱還大。

思忖片刻，他在錢字下方寫多兩個字。

“壽命”。

長舒一口氣。

許平安轉而開始總結今夜觸犯忌諱的經歷。

“骨瓷·五冤女”雖然怨氣深重，實際上不算棘手，歷經歲月消磨與陳老頭的封鎮，身上陰氣早已消散許多。

“當下的問題在于偵查手段不足，假如沒有無心提醒，恐怕自己會沉淪在五冤女的結界里?！?

許平安還記得從前某個彼岸里，有修正者煉制鬼眸，以“泉朗海鬼”的血澆灌出陰陽眼，只需付出一定代價，就能洞破尋常詭異制造的幻境。

他面對“骨瓷·五冤女”，就像被蒙住眼睛的劍士，拔劍四顧心茫然。

“看來，要側重收集這方面的法寶或能力了……”

如果有相關的符箓，那再好不過了。

許平安握著筆，正想繼續寫下去。

“咚咚咚……”

突然，門外一陣喧嚷。

“陳老頭回來了？”許平安心里一突。

他還沒想好搪塞老頭的借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