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烏暗暝
  • 黃錦樹
  • 6403字
  • 2024-12-17 17:13:30

錯誤

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后,火車便突然停了下來。由于停得猝然,他的身體給帶得往前沖,幾乎撞上前座的椅背。幸虧他及時舉起左手,一撐,一頓,便又坐穩。像之前無數的大站小站那樣,每一度剎車,都是一次激烈的震蕩,把他從睡夢或幻想中震醒。精神恍惚中,他習慣性地望望窗外,尋覓站牌,看看究竟到哪里了。有時實在倦得睜不開眼,便持續打盹,等待開車。

此刻他一張開眼,便瞧見窗外一片耀眼的暴亮,白晃晃地把所有的事物都漂白得刺目扎人。樹干像熔解了,樹葉似乎也熔融渾化成一片;鐵道旁的石塊騰騰地升起曲曲折折的熱氣。他突然覺得酷熱難耐,發際汗流如淋,雙目灼痛。趕緊轉移視線,車廂內暗郁如洞穴,一張張苦待的臉也是墨黑的,睛珠晶亮晶亮。

車廂里塞得滿滿的,不是印度人便是馬來人,都是中年男人、婦人,和眼睛會發亮的小孩。在印度人那枯黑的皮膚上,也許是飽經日曬的緣故,竟爾披灑著一抹淡淡的灰色,如霉。

站立在走道上的,目光呆滯;癱坐在座位上的,嘴巴癡張,睡意濃濃地潴聚在車廂里。那是火車行走中的樣子??涩F在車子一停下來,站的人便沿著走道往兩旁移動,或者上廁所,或者徑下了車,到那暴亮中透氣去。人一散,車廂里便空了些,然而尿騷味卻愈發漫漾開來,伴隨著汗臭、印度人特有的體味,直往他鼻孔里戳鉆。見鬼!這三等車廂。他不禁一壁揩著汗一壁在心里詛咒。

看一看表——車子停了五分鐘了——快開了吧?

印度婦人披纏著光彩流麗的薄紗,露出蛙肚,和圓圓的肚臍。

擱在膝上的中古皮箱,令他在這長長的旅途中始終不敢隨意離座(除非,尿憋得受不了)——放著,怕給人順手拎走,里頭的文件雖不值錢,卻是自己的心血,帶著走又怕位子給人占了——要是沒位子坐,只怕剩下的旅程便更折騰了。

無聊的等待中,他啟開皮箱。如往常地,焦灼的目光不經意地投在手背上,一燙。

一疊紙他捽在手中,擱在皮箱蓋子上,一張張瀏覽過目。他嘗試描摹這正午的酷暴。目寓鼻聞耳聽身受的種種,便足以勾勒出這赤道跨騎著的熱帶。褲襠里的熱。

正如之前許多次短暫的過站停歇,他試圖用筆捕捉旋起旋落的剎那感受、思緒。由于運筆快速而導致字體產生某種程度的病變、扭曲——恰如在烈日下烤干的倒霉蚯蚓。幸好,漢字的象形特質就容忍“病變”,容許肢體的抽搐與痙攣,而那也間接反映了筆尖(或持筆的手)的存在情境。由是,他也覺得那些守拙的漢字是一群可憐的蚯蚓了——在驕陽下集體脫水,在地表掙扎。而蚯蚓是無從相濡以沫的。

——吃進去的是泥土,吐出來的也還是泥土。

下車的人紛紛上來了。

悶熱令他心浮氣躁。車廂里其他人都在張望、在交換不耐煩,而微微鼓噪。坐著的人都站起身來,回來的復往外走,磕磕踏踏的盡是郁悶的腳步聲。

望一望窗外,日光依然暴辣。把頭伸出窗外一瞧,沒看見任何站牌之類的指示物。心一散,思緒再也難以集中,遂闔起皮箱,豎放在地面上。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拋錨了?脖子、胸腹上的汗流恰似蚯蚓蠕動。一股悶氣盤窒在胸中。

此刻,走道上突然響起一陣叫賣聲。

“air!air!”(水!水!)

叫賣聲中,一前一后兩位馬來青年各拿著一籃紙包裝茶、果汁、易開罐汽水走來,一晃就到了身邊,他攔著要了一包楊協成的菊花茶。喝了兩口(不冷了……),又一陣叫賣聲,一華裔中年婦女在兜售煮熟的花生。那聲音熟悉得令他一愕。

轉過頭,盯著那漸近的身影。

不是同一個人。聲音很像,樣子也有點像。也許是伊的女兒罷?他要了一包花生。不熱了。

多年以前,那婦人是火車上唯一賣熟食的華人。雖然年齡大了些,聲音卻是異常嬌媚,令他印象深刻。也不知道伊是怎么弄到許可證的。

剝了殼,一顆顆花生仁往嘴里送。水煮的,易剝易嚼,軟軟的易化,沒兩下子,整包都吃完了。乘客們都把空罐子、袋子、果皮等往窗外拋。他目光搜尋了一會:沒見到垃圾桶。手掌用力一揉,垃圾便垂直落在腳畔。

火車還沒有開動,他突然聽到表在響,很費力、很刻意地,一瞧:二十九分鐘了。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沒有人去問問司機嗎?為什么大家都這么有耐心?一雙雙疲憊的眼,一顆顆黑灰色的頭顱。最急躁的似乎是手表。

吐了一口濁氣,一轉頭,目光投向窗外的林子中。驀然瞧見森林中一閃暴亮,許是白鐵皮在反射日光,卻引起他內心深處隱微的悸動,類似觸電般的一股感動。頓時腦中靈光一閃,促使他不由自主地拿著皮箱直挺挺地站起身來,蹬蹬蹬蹬地走向兩節車廂之間,頭也不回地,一轉,下了車。

陽光炙辣辣地潑濺在頸背上、手臂上,液態似的在膚表蠕動。日光刺目,令他瞇著。枕木下的石塊尖棱棱地冒著熱氣,一踩,幾顆松動的石子便滾了下去。石縫間疏疏地抽長著幾莖綠草,有的還開著白色黃色的小花。

他的目光在搜尋那片銀亮的鐵皮。它活潑潑地嵌在一片無聲的綠發之中,這便是他當下設定的目標了。

離開鐵道前,他禁不住回頭看一看那火車。長長的一列,赤紅亮麗,只有輪子是陰郁的黑。白色的火車頭,略微腫大。他突然覺得這火車長得很古怪滑稽。

車窗里都是人頭,半數以上是孩童。車廂間也挨擠著人。所有的目光都往他身上投照,他心中一動:這眼神像極了送別。是送行者不免惋惜的眼神。就在他這么想時,驀然瞧見每位凝望的孩童都向他揮手。

隨著孩童,每位凝望者都朝他揮手,他趕緊報以同樣的姿勢。這異樣的景象令他產生以下的錯覺:仿佛在所有乘客的揮手中,火車開動了。乘客們以揮手帶動了火車,而那是以他的離去為代價。然而錯覺畢竟只是錯覺,火車實際上并沒有動。可是當他轉回頭重新面對那片綠發時,腦海中卻停格著那幅眾人揮手,火車徐徐開動的畫面。他感到一絲莫須有的悲壯。

他不再回頭,直當那火車已經走了,鐵軌上流漾著酷白的日光。

往下走,是一片陡坡。斜斜往下延伸,青草沒入綠樹叢中。他隨即放棄俯瞰的姿勢,緊盯雙腳。

一如預料,在茅草覆被中,有一條隱約的窄徑,淡淡的人的行跡。似是不常有人走動,綠草快把它給收編了。

他把重心放低,身子半蹲,以讓腳板牢牢地貼著地面。然而,許是隔著鞋底,又因為踩著的是草葉,仍覺得有點滑溜。腦子一轉,他以雙膝夾著皮箱,左右手各兜抄一把草,踩著小小的步伐,緩緩下坡。幾步之后,又往前抓過一把草,握在掌中,支撐他下滑時加速度的體重。(別推別推,你們如許沉重的目光。)

過了一陣子,坡勢逐漸平緩,遂放開手中的草。掌心一道道紅色瘀痕隱隱生疼。站著,雙手摩挲一番,方拎起皮箱,穩健地往前踏步。

一條清水滿溢的小水溝橫阻,水流頗急,有形無聲。水中有藍線魚、虎紋魚穿梭。有腐葉。有無端伸入的草葉,以攤掌的態勢。而橋呢?橋在水面之下,一塊黑色的枕木綴滿青苔。小魚穿過橋身的孔隙。

放下皮箱,脫鞋、除襪,而后一手提著鞋子、一手提著皮箱,把赤足伸入水中——涼爽無比——貼在濕橋上——好滑好滑——小步小步的——腳板始終在水中——腳底似乎有點癢,卻又覺得很舒服,他不自禁地展唇微笑。

過了橋,他開始眷戀腳板裸赤時那種細膩的觸覺,便赤腳踩在泥土上——好硬好冷——而路變得寬些,兩旁開著含羞草毯狀的花。

轉瞬,樹林迎以樹影森森,寂靜。走進樹影光斑里,一股清新的空氣柔柔沁肺。瞧一瞧,那一片鐵皮暴亮底下顯露出木屋清晰的格局,像火柴盒那般小。

他停下來,思忖了一會。如果循腳下這條小路,只怕永遠也到不了目的地。于是他一轉身,沿對角線方向斜穿過樹林,腳板踩著枯枝落葉。嗶剝窸窣。那聲音驀然勾起他的鄉愁,腦中浮現一婦人寬胖沉厚的臉,飽經日曬的色澤是土地的色澤。而周遭依然寂靜,只有他的腳步聲像一顆顆逗號,在時間之流中綴聯,抖動。

走得更近些,才瞧清楚屋旁的樹都給砍了,騰出一片天空,銀白的日光便從那兒瀉下,向四方溢去,和日影光斑混在一塊兒了。

異乎尋常地——那戶人家似乎沒有養狗——這不符合鄉下人謹慎的習性。更怪的是,似乎沒有人發現他這個異鄉人的步步迫近。于焉在離屋子十碼處,他停了下來。

難道竟是一間空屋?

就在此時,他仿佛聽到火車開動的聲音,細細的,像是在遙遠的記憶里。同時,也像是拉動帷幕的聲響——為強忍著回頭的欲望——而眼前的景致卻也似乎稍稍異動了。

細微的變化首先是表現在陽光的色澤上。那刺目的骨白漸漸轉晦,呈淡淡的茶色,而給眼中的木屋敷上一層蒼黃的色澤,像陳年的舊照片。就在這時候,一扇窗子打開了——也許原本它就開著——一只赤色的貓從屋里跳出來。

一只母雞在雞舍里報告她新下了一粒熱蛋。公雞得意地鼓翅叫好。

這時他方察覺木屋的陳舊——壁板已經灰黑腐軟,暴亮的鐵皮其實也已赤銹斑斑,凹凸參差。左側一棵榴梿樹高高拔起,有一股耀武的勢頭。

一老婦人的臉孔出現在敞開的窗中。彼此都愣著了。婦人的臉孔急速扭曲,眼圓睜,皺縮的嘴巴漸漸弛張。

“你是——”

下意識告訴他,這婦人好像對他有印象。

“火車,”他有點木訥,“火車壞了,我看到這里有住家,所以過來討一杯水喝?!?/p>

“進來吧?!眿D人開了門,門沒上鎖。伊佝僂著身子,領著他踅向廚房。繞過黑暗的大廳,神臺上供著大伯公,墻上一列遺照,令他觸目驚心。其中有一張像透了二十多年前的他,理著當時青年男人流行的平頭,連笑容也是時新的。那狂飆的年代……

水泥地面黑滑黑亮。桌子是桌子,椅子是椅子。爐灶上赫然還燒著一壺水。婦人請他坐下。

“水馬上就滾了?!?/p>

口齒間有壓抑的悸動。伊佝僂的背影,發盤成髻窩在腦后,深藍色粗布衣褲,遲緩地給他倒了一杯冷開水。

……

在他身伴坐下,雙目圓睜著瞅著他,雙手攙起他的左臂,不斷地摩挲著,枯干的臉上清淚滾涌而下。他強捺著心中的驚慌。從婦人含淚的瞳仁中(因室內光線不足而徹底張開)他瞧見了自己過去的形象——那年少的、充滿理想的、帶著稚氣、撒嬌意味的——渾身滿溢正午的日光。也許,婦人從他的瞳孔里,也看到了她年輕時寬厚土色的容顏。(媽媽?。。?/p>

“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回來了嗎?”

他想,角色是情境的產物,而人有時候無法選擇情境?;蛘撸词惯x擇了情境,也無法選擇應扮演的角色,那么,就順其自然吧。

于是他報以親切的微笑。這回在婦人眼中,他看到一中年男子風塵仆仆的臉,土色的寬厚。那中年人的目光是誠摯的,飽含著生命的積淀。

就那樣默默對望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到橡膠籽落在屋頂上,彈著、跳著,沿屋檐掉下。爐上水壺發出咕咕聲。不遠處有枯枝從高樹墜落,摔折成數截。光斑緩慢地收縮、變形、擴大、平移,和著落葉的沙沙之聲。

良久,婦人才把淚收拾起。水滾了。伊起身。

此刻,他也轉過頭,目光橫掃過整齊排列的橡膠樹。遠遠地,約略是在鐵道上,赤紅的一列猶擱在那兒,頂端一長帶白晃晃的亮光,亮得扎眼刺目。

“停在那邊已經很多年了。有用的部分都拆掉了。路也毀了。剩下的火車殼停在那里日曬雨淋,都生銹了?!眿D人一壁沖泡咖啡一壁徐緩地說。

“當時誰也沒想到火車會出事,更沒有想到你會在那班車上。偏偏,火車又停在這里?!?/p>

婦人又坐在他身旁,目光微微上飄,瞳仁中有一列火車在徐緩地開動,朝瞳孔深處,拖著長長的尾巴。

“聽到一聲很大的剎車聲,接著便是一聲‘砰’,我們都想:出事了,火車相撞了。隔得那么遠,也看不清楚。只看到一陣煙……”

“屋里的人——爸爸、哥哥、叔叔……除了我和小孩留下來看家之外,都跑了去。

他們說火車出軌了五六節。好像不是撞車……車廂里的人都叫得不像人聲,很多人滿身鮮血地從窗口爬出來。有的擠在里面,他們趕快去幫忙,將卡在里面的人拖出來。拖了二十幾個——才發現你躺在里頭——”

他啜了一口黑咖啡???。濃黑不透明的液體,上面還薄薄地浮了一層細小的顆粒。

“是我嗎?”他忍不住笑了。低頭,手指沿著杯口兜弄。

“是呀。他們看到你軟軟地癱在地上,身上都是別人錯亂的腳印。搖、捏、拍……怎樣弄都弄不醒。沒辦法,只好把你從窗口拖出來。那時,你拿的是一個藍色的書包。書包打開了,東西散了一地,一張張寫滿字的白紙……”

“火車出了什么事?”他忍不住插口。

“好像是撞到一只大象?!?/p>

“大象!”

“是呀。聽說車頭扁了,火車路上都是血。那頭象還沒死咧,搖搖擺擺走了。”

伊的瞳仁中出現野象離去的臀影。

“可是,那火車為什么不拖走呢——鐵軌也還好好的呀?!?/p>

婦人似乎沒聽見,自顧自地說起她記憶中“他”的少年時代。一個熟悉的、那個激情年代的少年典型的形象,相信自己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在國家尚未獨立的殖民晚期;自詡是民族的救星,懷抱著血色紅醉的祖國意象?!瓭u漸地,她目光空洞地泛出陳舊之色,皺縮的嘴無聲地張著。

他覺得疲乏了,以手遮著口,打了個哈欠。眼眶中燥燥的,眼球大概布滿血絲了。不知不覺咖啡已喝得見杯底了,小顆粒的糖依舊結晶著,濡著殘剩的咖啡汁液,而不免猙獰了。強自振作起來,他終于按捺不住問道:

“后來呢?”

婦人一回神,怔怔地瞅著他。瞳仁中躺著一位白衣少年,身上都是黑灰色的腳印。突然,人群尖叫起來,四下奔跑著。草叢中隱隱顯露一幢幢人影,手中橫把著木棒狀的事物……

婦人便不再言語了。于是,他專注地解讀伊的皺紋:

“……他們拖出了一具多腳印的尸身,我卻知道那不是你——你一定是在混亂中走了。二十多年過去了,死的死、搬的搬,只有我堅持留下,怕你哪天回來找不到人……”

那火車頂上一烙白光,硬是白得戳眼。他覺得眼皮愈來愈重,沉甸甸地直欲下墜。這時回頭,一瞧,婦人褐色的瞳仁環狀的皺褶中,出現一只只白色的綿羊,在跳躍著,一蹦一蹦的,跳過深褐色的圍欄,一只一只的,咩咩嬌吟……

然后膠林變得茂密了,樹的行列之間只留下狹小的空隙,于是他的肩肘不時和樹干擦觸,挨著挨著,十分艱難地往前走。頂上是十分濃重的綠,漿了他一身余蔭。除了指甲和眼珠,所有的部位都沁出豆大的汗。終于,鉆出那密實的叢林。眼前一亮,喘了幾口大氣,新鮮空氣嗖地竄入。

野藤爬滿在廢棄的火車廂上,一只野鴿子從車窗口飛出來。紅漆斑駁剝落,赤銹黑銹在綠葉黃花間斑斕著。日光淋照在火車上,在朽蝕剝落之處,反射出白茫茫的亮。(回不去了……)他一時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這時他突然感覺到身邊有人,一轉頭,果然,是一個矮小的老者,一雙眼沒有瞳仁,只有死魚的白。老人叉手站在他身旁后側,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從老人慘白的雙眼里,滲出絲絲寒意。

“我也只不過是個過客罷了。”他望著火車嘆了口氣。老人不語,唯雙唇輕輕顫著。

“我·也·曾·經·是。”

也許太久沒有說話了,他的聲音是顆粒狀的,一顆顆自喉間瀉出。不規則形狀的顆粒。

右邊是一片水澤,蛙與鳥交響著。

鐵軌上長滿了淺綠色的草,一叢叢的直蔓延向遠方,像大象的腳印。

“那·年·要·不·是·日·本·鬼·子·把·火·車·炸·了……”

“您是說——”

“噢。我·是·說·要·不·是·那·些·共·產·仔·把·火·車·炸·了……”

“哦?!彼朴兴?。

(“爸爸……?”)

風瑟瑟地吹,背后的綠葉化作一片海潮之聲。

太陽漸漸地疲軟了,西傾,熬成蒼涼,金黃色迎面烙來,火車上的銹色卻更加深沉了。最后,日頭嗖地落入原始森林無邊的綠黑中,幾只黑鳥掠起。

他嗅到咖啡味——來自黑夜的氣味。

睜開眼,面前一張圓木凳,中央微微凹陷之處擺著一杯咖啡,猶余煙裊裊,杯子底下墊著數張著滿字的白紙。有限的余光讓屋里更形昏暗。殘照穿過窗口時,連帶把鐵絲網的格子放大成略淡的筆觸,投放在板墻上。他拿起眼前的杯子,里頭半滿的咖啡黑得深沉,淡淡的白煙軟軟癱在液面逶迤成虛白的漣漪。他吐氣一吹,白煙便輕巧地溜開,而一抹殘照此刻準確地落在白瓷杯口,繞了一圈,向杯的內緣滑落。于是咖啡便像極了瞳仁了。

他看到一張疲憊衰萎的臉,一雙滿布細絲的眼,在瞳仁中,一群白色的羊在柵欄里吃草。一吸氣,他啜了一口,又一口,又一口,一直喝到瞧見脂白柔滑的杯底為止。放下杯子,他才發現矮凳面的那疊白紙上,有一圈咖啡漬,一行孤立的字次第穿過:

于是他便聽到促促急急的火車聲,然后身體隨著火車的節拍晃動,就像坐在疾馳中的火車那樣。那聲音包裹著他,像極了大象的腳步聲,一頓一頓的,仿佛從遠方的鴻蒙走來。突然他心中浮起一句熟極了的話:

“我踏踏的馬蹄,是美麗的……”

接著是一陣刺耳的剎車聲,然后是一響激烈的碰撞,把最后兩個字從原有的脈絡中抖離了。一瞬間,他瞧見心底深處閃現一芒刺目的暴亮。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重寫于淡水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一日《星洲日報》

主站蜘蛛池模板: 墨玉县| 开鲁县| 荣成市| 郎溪县| 黑河市| 腾冲县| 西藏| 新乡县| 南皮县| 抚州市| 师宗县| 维西| 会昌县| 工布江达县| 新晃| 临泉县| 五指山市| 古丈县| 拜城县| 永昌县| 云林县| 丹凤县| 张家口市| 海门市| 阿荣旗| 丹凤县| 蓝田县| 湘潭县| 彭泽县| 盘锦市| 两当县| 南漳县| 丹江口市| 顺昌县| 哈密市| 徐汇区| 绥德县| 福鼎市| 内乡县| 都兰县| 柳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