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之水
雨聲是回憶和懷舊的原初形式。然而對于身在膠工家庭的我,期盼落雨竟也不由自主地被罪惡感籠罩,夜雨是父母最深的憂慮。
一個陌生的小鎮。火車旁就栽了五棵大小不一的木瓜,就在墻邊,在水泥地的驅迫下緊緊挨著墻,身子枯瘦的疙瘩,枯枝萎垂開列如傘骨。葉子瘦弱如掌,各自結了實,不過拳頭大。其中一顆熟了,竟沒人摘,野鳥啄余一深洞,裸著紅肉。
另一個小鎮。
黃昏時燕群棲止在電線上。電線桿與電線桿之間,密密麻麻的燕子。燕屎給路旁的車頂著上一層白霜,小鎮于焉喧囂如華人新年。
終于上了返鄉的火車。等了三個多小時,時間在這個國家之內似乎凝滯了,火車還是那么舊,也還是那么不慌不忙。每一個小站都停,而且停蠻久的,我看著那些馬來印度青年在從容地上貨和下貨,原來這也是一輛貨車。大型包裹,機車。火車廂內有一股陳年的怪味,每一扇車窗都開著,走道頂端架著骨董風扇,發出的聲音只比火車稍微小些。窗外的景致多年不見卻仍熟悉,一間間高腳屋、違建木屋、椰樹和水井、河、橋,甚至露出白牙向火車拍手歡呼的印度小孩,也都一如往昔,仿佛我不曾離去,他們也不曾長大。于是我的歸來,便仿佛是想象的錯誤。我突然對這不變的一切感到恐懼,甚至車廂里的人,那喑啞的目光,也似乎指向一個永遠的過去。
公路上的機車,大白天亮著大燈。我沿途搜尋,都是如此。怎么回事?他們說:這是交通部最新的發明,據說可以大大減少車禍,本國是全世界第一個強制推行此種規定的國家。
一個印度老人攔著我,用馬來話說,他孩子重病,家貧無以為繼,已經餓了兩餐,向我要五角錢,我掏給了他,聞到他滿口酒味。
不知道走過多少小鎮,每一個小鎮都下著雨,都散發出一股奇特的憂傷。它們的鎮貌大抵類似,一條或兩條主街,幾排老店,家家掛著華文字的招牌,有意無意地都種了一些熱帶水果,譬如椰子、芒果,或者木瓜。我不知道那股憂傷之感從何而來,也許和歷史有關,小鎮的歷史都不超過一百年。憂傷,或許和妹子有關……雨水刷走了她的足跡,卻刷不走我們共通的感覺。
我們都在雨聲中長大,是以記憶總是潮濕多汁。
于是我想,如果雨停了,我是不是還要——或者還有耐心這樣一個鎮子一個鎮子地走下去?是為妹子,為了木瓜,還是為了雨?
妹子是三歲時進我家門的,是一門遠房的家道中落的宗親的遺族。由于家貧而子女眾多,兼之父親遭逢意外,只好把幾個年幼的孩子以寄養的名義送人,或以送人的名義寄養。一個家,就那樣散了。
在那些護送妹子上學的年歲里,有時在街上碰到陌生卻依稀熟識的臉孔,目光灼灼地朝妹子打量時,我都會急急忙忙掩護著妹子離去。那時節,我是多么懼怕妹子有一天突然從我身邊被帶走啊。
她的兄長在她小學五年級時到我家來過,兩個一塊,都長得瘦而黑,大概都是賣勞力吃飯的罷,小心翼翼地連喝咖啡都生怕打破杯子似的。他們也是在大雨中來的,沿路一家一家地問進來,也沒說要帶妹子走,只是說來看看她。那時妹子竟瑟縮在我背后,緊緊抓著我的衣袖,但她畢竟了然于自己的身世。她的兄長們見著她時紅著眼眶良久說不出話來,戰戰兢兢地從褲袋中掏出一個蚌狀的粉紅盒子,說她母親臨終前托付轉交,將來給她做嫁妝的。她母親已經在多年前一場惡病中無奈地死去了。
那時我才知道她來自一流著黑水的家鄉。
去國前的清明節,征得家人的同意我陪著她回鄉上墳。那是一個遙遠偏僻的小鎮,那兒的流水都是黑的。清明原是北國的節日,卻總在我們南方熱帶的土地上落雨。妹子在一瞬間長大了許多,在墳前她像成年人一樣上香,默默地注視著墓碑上的遺像,好似在進行無言的溝通。她像是許了嫁似的,好像是不需要再回去了。那時怎么也想不到,妹子有一天竟然不告而別……不管什么事,只要她當面懇求我,我都不曾拒絕。是以她的出走必然預設了我的尾隨……
一個奇異的小鎮。沒有落雨。烏云在天上追逐沖涌。小鎮里竟然沒有一個華人。所有的住家都是高腳屋,街上沒有行人,少女和小孩都躲進了屋子,公雞母雞也早早地藏在屋子底下。風突然止了,兩座回教堂同時響起晚禱之聲。全鎮沒有幾盞街燈,只有一座紅色的公共電話亭。
在經過若干小鎮之后,我決心忘卻它們的名字,一如它們過早地忘卻了我。
唯有木瓜樹,每一棵都那么孤單。在貧瘠的土地上,尤其凄愴——營養不良的枝葉黃萎著,短小,圍成一支小小的玩具傘。掛著幾顆永遠長不大的青木瓜,在一片滿是沙石的棄坡上。
入夜了,除了燈火,我什么也看不到。饑餓令我浮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躁。也許真正令我不耐煩的是,火車的速度和我內在的速度之間的不和諧。在我的內里,一列火車正在脫軌。我深深感覺到兩種時間的差異,一旦曾經離鄉,即使歸來,內里滴滴答答響著的也是異時的時鐘。這種想法令我身心俱疲。剛才向我要過錢的印度人又來了,顯然我衣著的整齊“文明”頗為吸引他。他向我重復他那令人哀憐的家庭狀況,這次我掏了五塊錢給他。他感激地伸出一雙黑手捧著。“請你喝酒。”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