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何來:自我的心理學探問
- (美)羅伊·F.鮑邁斯特
- 11187字
- 2024-12-18 17:40:24
第3章
現代西方自我的形成
正如第2章所講的那樣,自我需要文化背景。然而,大多數對自我的研究都是基于現代美國人展開的。出于這個原因,我們最好能考慮一下不同背景下的自我。有兩種途徑可以實現這一點:看看其他時期和其他地域的自我。本章探討現代西方不同時期的自我。下一章探討其他文化中的自我。
“尤其要緊的,你必須對你自己忠實。”波洛尼厄斯對他的兒子雷歐提斯說。雷歐提斯是莎士比亞劇作《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的好友。這句經典臺詞跟在其他種種建議,如“傾聽每一個人的意見,可是只對極少數人發表你的意見”“三思而后行”“不要過分狎昵”的后面。對自己忠實是一種新穎的建議:例如,“十誡”禁止人們對別人說謊,但沒有說要對自己忠實。波洛尼厄斯解釋說,這個新建議的價值在于,如果你對自己忠實,你就不會欺詐別人。
波洛尼厄斯的斷言可能是錯誤的:在對別人撒謊時,我們仍然能對自己忠實。自戀者和精神病患者可能對自己非常忠實,但會輕率地誤導、欺騙和利用別人。盡管如此,波洛尼厄斯的意見依然十分重要。莎士比亞時代的人們迷上了一個觀點:人可以偽裝自己。真誠成為一種重要的新美德(Trilling,1971)。波洛尼厄斯認為,對自己忠實能使你對他人真誠。這只是自我的眾多問題之一。
我們已經從人們對自己是誰沒有任何疑問的早期社會,進入自我問題普遍且多元的現代文化。其間發生了什么?自我這樣簡單的東西是怎么變成這樣一個神秘的泥潭的?
自我作為一種將動物性的身體與以規則、符號、規范、所有權和名譽為標志的復雜社會系統聯系起來的方式而存在。隨著社會系統變得越來越復雜,對自我的需求也變得越來越大,這給人們造成了壓力。對于現代人為什么比古代人更為某些自我和身份認同的問題苦苦掙扎這一問題,沒有單一的解釋。自我并沒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基礎版本,能夠讓所有時代和不同文化的人們舒舒服服地做自己。但是我們可以描述出這些問題是如何發展和變化的。如果自我的出現使動物能夠從屬于一種文化,那么隨著文化的變化,自我可能也會改變。讓我們回顧一下這是如何發生的。
我將采用被研究得最多的文化和自我的版本,后者也就是西方文明史上的自我,從中世紀早期梳理到現在(更早的綜述見Baumeister,1986,1987)。下一章將探討不同文化中其他形式的自我。在這里,我們則關注共性、主要趨勢和廣泛的變化。
中世紀早期的集體認同
十幾個世紀以前,人被認為是一個“功能性”的概念(MacIntyre,1981)。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內在的目的(功能)。了解自己是誰主要意味著在社會中做好自己的工作。生命的目標是獲得救贖——死后上天堂。感受和人格特質是附帶的或者會造成干擾的事,需要受到限制。人們被等同于他們在社會中的角色,大多數人生來就要扮演這些角色,選擇余地很小。他們穿著得體,這樣每個人都能立刻知道彼此在社會中的位置。
內在自我和外在自我最初的分離似乎是源自別人的自我,而并非源于自身內在自我的飄忽不定。簡單設想一下中世紀歐洲的生活。人們不怎么旅行。大多數人都住在小村莊里。每個人都很了解身邊的每一個人——甚至可以說了解對方從出生到死亡的一切。城市十分少見,許多人,也許是大多數人,從未涉足過一個大城市。欺詐非常罕見,也很難實現。許多社會都有法律要求人們根據自己的社會地位來著裝,你一眼就能看出誰是公爵夫人,而誰是漁婦。她們知道自己是誰,其他人也知道。神職人員也會穿特殊的衣服。通過外表,身份一目了然,人們不怎么考慮可能被掩藏起來了的東西。
一個人被等同于其在社會中的角色,而社會角色很大程度上包括社會等級。如今,人們往往會談到社會階層而不是等級,但是在階層意識出現之前,很久以來,社會等級才是最要緊的。
那時社會各個等級的區別比今天更為明顯,也更加僵化。向上或向下移動通常是不可能的。中世紀的基督徒喜歡把社會看作一個身體,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圣奧古斯丁(St.Augustine)經常被引用的話恰如其分地體現了中世紀的自我理論:一個人不應該渴望改變社會地位,就像一根手指不應該希望變成一只眼睛一樣。
不存在一種廣泛流傳的觀念認為社會的結構是不合理的,因此社會應該為個體的不幸負責,而一個常見的觀點——“存在的偉大鏈條”——清楚地認識到每個人都是相互聯系的(Nisbet,1973)。個體不能真正離開上帝和命運給他安排的位置(按照現代的說法,就是他出生的環境)。個體作為偉大鏈條中一個特定的環節被置于地球上,而且他屬于那里。被束縛于他在社會中的特殊位置,也意味著社會流動性很弱。農奴不能晉升為公爵。今天的學者們爭論著不同社會的流動性如何,不過與僵化的中世紀社會結構相比,現在大多數社會都非常開放。
當時的人們認為,個體與社會的關系基于幾個關鍵因素。第一,人們沒有內在自我或潛能的概念,不會將自我界定為在其社會角色之外存在。你就是你的工作。[請注意,許多姓氏都是這樣起源的:史密斯(Smith,鐵匠)、泰勒(Taylor,裁縫)、庫珀(Cooper,制桶匠),甚至鮑邁斯特(Baumeister,建筑師)。]第二,人們懷有一種強烈的信念,即生活是有意義的,而且會得到滿足(在天堂中獲得救贖),哪怕你只是履行你被分配的職責。支配中世紀早期的基督教信仰強調集體救贖(Aries,1981)。這就是為什么人們希望被埋葬在神圣的教堂墓地里。
亨里希(Henrich,2020)指出,中世紀早期,歐洲天主教會法規的廣泛變化可能意味著教會逐漸接管了婚姻和家庭。婚禮在教堂舉行和登記,嬰兒被帶到教堂接受洗禮,等等。作為其壓抑性的計劃的一部分[可能是羅馬帝國早期基督教一個引人注目的特征,在羅馬帝國,性許可(sexual license)被廣泛接受,導致了疾病和其他問題的產生],教會開始禁止表親結婚及其他傳統習俗。這些改革的累積效應將削弱曾是世界上幾乎所有人類社會之基礎的大家族。教會強調的是核心家庭,而不是大家庭。
大家庭的解體導致個人主義日益興盛。傳統上,一切都由家族決定,但現在人們學會了與非親屬合作。如果有生意,人們不再主要雇用來自本家族的人,而會雇用非親屬。至關重要的是,這使人們可以根據價值而非家庭關系來雇用他人,從而優化了商業運作。在其他方面,人們可以自己做決定,而不是服從家族的決策者,后者通常是家族中最年長的成員。人們慢慢變得能夠基于自己的才能和雄心來塑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讓家族來決定自己的人生軌跡。
在12世紀,信仰也轉向了對個人判斷和救贖的關注。這使得人們更加關注個人如何生活。個體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被上帝用道德和宗教的標準來衡量,當個體的生命結束的時候,他一生累積的記錄將會接受審判。
至關重要的是,對個人判斷的新信仰使道德變得更加重要。你的行為是否道德被視為決定你能否上天堂的一個重要因素。道德被歸結為個人選擇和責任的問題,這推動了個人主義自我觀點的發展。這一切昭示著一個巨大的變化:文化開始賦予個體生活更大的重要性,而不是僅僅把個人看作一個群體的一部分。個體自我以一種新的方式變得重要起來。
在中世紀晚期的歐洲,資本主義和中央政府誕生,新的個人主義可能與之相關。一個表現是,過去的傳統社會會因為一個人的過錯而懲罰整個家庭,有時甚至可能處死整個家族的人。大多數現代社會只懲罰做錯事的人,而不會懲罰其家人。這一重大變化以政府強制執行的法治為基礎。
這種責任上的變化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是很明顯的。如果你的堂表親可能會做某些事情,導致你和其他家庭成員全部喪命,你對其采取的態度將不同于個人主義文化背景下的人會采取的態度。如果只有堂表親會因為他的錯誤行為而受到懲罰,那么你們會互不干擾,彼此寬容以待。
近代早期:所見非所得
另一項重大進展發生在16世紀(Trilling,1971)。隨著西方文明的演變,一種被廣泛接受的新觀念出現,即大部分的自我被隱藏起來了。今天,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自我的許多方面可以隱藏,或者只有在信任的社會環境下才會被有意識地顯露出來。現代社會喜歡假設每個人都有秘密、無意識的恐懼和欲望、未被發現的才能,以及其他私人的東西。不過事實并不總是如此。把自我的概念從外在表象中分離出來是一個漫長而漸進的過程。例如,你是誰與你的配偶和你從事的特定工作有關,但是如果你離婚了,換了工作,你仍然是你。社會花了很長時間才承認了這一點。
知識分子們著迷于外表和現實之間的差異,比如貝克萊主教從“日落時云彩真的是粉紅色嗎?”開始的著名的哲學分析。還有馬基雅維利對有抱負的政治家的建議:你應該如何思考與你應該說什么和你應該如何行動是不同的。地理和社會流動性的提升,以及總體上城市人口的不斷增長和城市生活的持續發展,逐漸破壞了“在50米外就能認識一個陌生人”的舊體系(Sennett,1974)。
在16世紀——莎士比亞、伊麗莎白一世和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時代,人們迷上了戲劇,也著迷于扮演戲劇角色。萊昂內爾·特里林(Lionel Trilling,1971)劃時代的著作《誠與真》(Sincerity and Authenticity)記錄了這種變化。戲劇不斷改變和發展。在中世紀,如果一個角色被認為是邪惡的(evil),那么他可能會被命名為“邪惡者”(Evil),甚至可能會佩戴一個標志來表明他是邪惡的。但是后來出現了一種新角色,叫作“反派”(villain,這個詞與農民身份相關,這一點并非偶然,表示不道德與下層階級有關)。作為一個文學角色,反派代表著向成熟邁進了一步。觀眾很早就知道這個人是壞人,但是劇中的其他角色并不知道。通常,早期現代戲劇的懸念就是圍繞著主要角色能否及時意識到反派的邪惡計劃,以避免自己遭遇不幸而展開的。這使更基礎的戲劇創新發生了道德方面的轉向,即多角度的運用。它也表明人們對自我差異的敏感性在不斷提高(Weintraub,1978)。
為什么真誠作為一種美德突然變得重要了?或許,人們已經開始意識到不真誠是一個普遍存在的問題。換句話說,社會正面臨這樣一個事實:許多人并不是他們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他們表里不一。真誠的美德意味著你的內在自我與你的外在表現相匹配,包括衣著和行為。
理解人類自我時,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是,究竟什么才是我們應該知道的。“了解你自己”可能意味著很多不同的東西,事實也的確如此。就這一點而言,自我一直是一個移動的箭靶。
起初,其他人扮演別人,主要會假裝自己所處的社會層級比實際更高。了解其他人的自我,亦即了解他們在社會中的地位和層級成了一種挑戰。但這對現實有益的地方在于,我們不需要屈從于自命不凡的人。
兩個關鍵的變化使這個問題變得相當復雜。一個是自我逐漸細化為包含個性、感覺和欲望、社會層級,另一個是人的概念逐漸從社會層級和角色中分離出來(MacIntyre,1981)。這些情況同時存在,意味著了解一個人的自我變成了與過去截然不同的一件事。之前,我們想了解一個人在社會等級中的位置,以及人們如何演繹他們被分配的角色;后來,我們想知道一個人各種各樣的內在特征和模式。
可以肯定的是,了解人格特征和道德傾向在早期進化史中無疑是重要的。我說過,道德聲譽是自我的基礎之一。但是,在一小群狩獵者和采集者中,你可以用很長的一段時間來了解一個人。評估陌生個體沒什么挑戰,而隨著社會從中世紀進入近代早期日益以城市為基礎的社會,這種評估變得重要起來。
城市的一個定義是一個人經常遇到陌生人的地方。大多數城市比它們現在所屬的國家要古老得多。城市改變了社會互動的形式,使人們聚集在一起,所以與陌生人的互動就變得很重要。
出于多種原因,個人與其角色需要分離開來。一個是人們可以而且確實會通過假裝擁有比他們實際所擁有的更高的地位來尋求優勢。另一個是社會流動性:實際上,社會階層的上升或下降是有可能實現的。家庭甚至個人在社會中的地位的確起起落落。他們可以換房子甚至換工作。你不再是你的工作或角色——你是扮演那個角色的演員。在以后的某一天,即使你扮演了一個不同的角色,你仍然是你自己。
這一切都意味著自我不會像以前那樣在表面上呈現出來。那它在哪里呢?西方文化逐漸開始認為,真實的自我隱藏在你內心的某個地方。在浪漫主義時期(18世紀晚期和19世紀早期),人們對藝術家的興趣越來越濃厚,因為據說后者的內心生活很豐富(Weintraub,1978)。讀者想知道藝術家內心深處是什么樣的人。如今,演員和運動員亦屬于名人,公眾希望在脫口秀節目中看到他們,希望找出他們內心的真實想法(見Gabriel et al.,2016)。
自我知識的難題
在中世紀,人們不怎么相信內在自我,也不認為了解內在自我有多么重要。在某種程度上,人們確實探索過內在,也會進行自我審視——普魯塔克(Plutarch)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Weintraub,1978),其目的是評估一個人是否符合美德、責任和虔誠等宗教理想的要求。不是在問“我內心深處到底是什么樣的”,而是在問“我有多符合我們應該成為的樣子”。這和我們看到的情況一致:自我出現在社會系統中扮演特定角色。自我與其說是內在財富的顯現,不如說是大腦通過扮演這些角色來確認如何被接受的問題。
歷史學家普遍認為,清教徒比他們的前輩更有自我意識,并在自我知識上下了更大的賭注(Greven,1977;Weintraub,1978)。與北美相比,清教主義在歐洲興盛得更早,也更短暫,因此它對北美的影響更為持久。其中一個標志就是清教徒們留下的大量自我反省的日記和其他自傳體作品。
這一切都有充分的緣由。加爾文(Calvin)指出了一個神學難題:上帝如果是全知的,就一定知道某人最終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人的命運已經注定。加爾文補充說,跡象已經足夠明顯了。雖然加爾文說不要浪費時間和精力去確定你是不是上帝選中的少數人之一,但是一個人肯定很難不去思考注定的命運。
當清教徒仔細審視他們的思想和感受,以揭示罪惡或美德的痕跡時,他們逐漸意識到他們可能是在進行一廂情愿的思考。(也許第一次認識到這一點的是其他人——“她認為自己是注定要上天堂的選民之一,但顯然她不是”。)你做那件好事是因為你真的很好,還是你只是想說服自己你是個好人(因此犯了驕傲的罪)?
加爾文的觀點不再被廣泛接受,甚至在新教徒中也是如此。但是人們對自我欺騙的認識帶來了難以磨滅的后果。自此,自我知識始終在遭受懷疑。你總是有可能在自欺欺人。
舉例來說,16世紀,法國思想家蒙田寫了一些自傳體散文,當時寫關于自己的事還是很不尋常的。有一次,他半開玩笑地為此正名。他說,盡管他寫作的主題本身并不像其他作家所寫的那樣重要,但他對主題的了解至少比其他作家對他們主題的了解更深刻,這可能部分抵消了這種缺乏深度的影響。這暗示自我知識是最直接、最完美的知識形式。幾個世紀之后,人們不再這樣斷言,因為人們已經開始意識到,自我知識會被一廂情愿的想法系統地扭曲。在清教徒之后,自我知識的聲望不斷下降。
自我知識文化觀的低谷可能出現于20世紀上半葉,源自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這種學說假定,即便多年來每周與一位收費昂貴且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士共度數小時,一個人最多也只能在建立正確的自我知識方面取得一點兒進展。
復雜的現代身份
幾個世紀以來,自我的形成和維持變得越來越復雜;自我的關鍵特征變得越來越不穩定,越來越取決于個人選擇(Baumeister,1987)。現代西方社會正試圖使性別不再成為生命歷程的決定因素。數十條甚至數百條職業道路正在呼喚人們到來。幸運的年輕人進入大學,在那里,他們在許多專業中進行選擇,每個專業都能為他們提供多種職業道路。有些職業的薪水比其他職業高,這是不平等和摩擦產生的一個原因。
你的身份不會在任何特定的時間點被注定。你可以選擇一個職業,但這并不是你職業生涯的終點。大多數職業都會讓人們遭遇多種變化并獲得不同程度的成功。我們可以根據人們能賺或者擁有多少錢來評價他們。現代公民可以自由地搬到新家,甚至是新的國家。
人們有了更多選擇,成功有了更多梯度,但所有這些都給自我創造和定義自己帶來了更多緊張和壓力。成為你自己需要經歷一系列的選擇,你的表現也會受到評估。你可以扮演的許多不同的社會角色會讓你的自我形成截然不同的版本。然而,也有觀點認為,不管你扮演什么角色,你仍然是你自己。
童年觀念的歷史性轉變反映了不斷加重的自我定義的負擔。菲利浦·阿利埃斯(Philippe Aries;1962)的一部經典著作提出,直到現代早期(1500~1800年),人們才發現了童年的存在。這里他指的是童年后期。到了8歲左右,孩子開始準備扮演成年人的角色。(當時的社會本身比現在年輕得多,因為人們的預期壽命比現在短得多。)阿利埃斯強調,這是一個歷史性的變化——承認年輕人有潛力變好或變壞,并可以受到影響變得更好。這并不一定給年輕人本身帶來了多大好處。該觀點首先被用來進一步強調要通過體罰來進行道德訓練。但是從長遠來看,每個孩子都有可能成為各種各樣的成年人,已經成為一個新的認識。
有關青春期的觀念同樣發生了改變。如果阿利埃斯沒說錯(毫不令人意外,歷史學家已經就此進行了爭論),那么中世紀的青少年幾乎被當作成年人對待。青春期(adolescence)的一般概念直到19世紀后期才被接受(Mintz,2004),而青少年(teenager)的概念直到20世紀才被社會認可。
處在青春期的青少年一直被認為是一個容易惹麻煩的群體。弗洛伊德學派解釋青少年問題的方式得到了后來許多研究的支持。年輕的青少年基本上仍然只具備孩子的自我控制能力,但是現在這些能力必須與成年人的性欲、攻擊性、醉酒等相抗衡。自我控制力被壓制了。
青少年時期的任務是使自我控制能力變得更強,從而控制成年人的沖動和欲望。自我控制部分必須趕上,以應對欲望的部分。
但是,青少年必須努力定義自己是誰這個觀念,是將現代的解釋加在了古老的發展斗爭之上。20世紀,青少年相當突然地成為一個獨特的群體,他們有著特殊而麻煩的傾向,需要被引導走向體面的成年生活,需要在遙遠的未來選擇和扮演特定的角色。
由此,聯系現在的自我與未來的自我——“一致性工程”的第二個,也是更難的部分,變得更加困難,也因此更需要付出關注和努力。
20世紀中葉,埃里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1950)提出了“身份危機”[1]這個術語,用來描述青春期青少年所經歷的一切。這個詞引起了轟動,并開始在社會上被廣泛使用。正如埃里克森(1950,1968)解釋的那樣,你的父母會把你培養成特定類型的人。你可以選擇走那條路,成為那個人,但是你也可以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如果你決定成為不同的人,就必須決定你將成為什么樣的人。這就是身份危機。
在我1987年出版的書中,我提出了一個如今我仍然認為重要的觀點:你必須找到一種方法來決定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你需要一些標準來為眾多的選擇排序。事實證明,這樣的標準有很多,比如金錢、工作與生活的平衡、對工作的享受程度,以及家庭生活的類型。(單身?有雙份收入,沒有孩子?同性婚姻,收養或不收養孩子?異性婚姻與兩三個孩子?)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新問題。你需要元標準,即更高層次的標準,來決定你要使用哪一套標準來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青少年仍然在努力提升足夠的自我控制能力,來管理他們如成年人般強烈的愿望、感覺和沖動。最重要的是,他們需要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尋找元標準,來決定如何為他們的余生設定方向,至少在理論上是這樣。幸運的是,其中一些決定以后可以改變。但是在一條特定的道路上走得越久,改變的難度就越大。
此外,認為探索內心能夠幫助你找到答案的觀點是值得懷疑的。在某些情況下,這會合理化你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的想法(“我必須做我自己”)。如果答案不在你的內心,它是否在外部呢?除了極度虔誠的人相信他們的上帝已經決定了他們的使命,沒有什么理由相信答案外在于自己。對于這個問題的一種回應是,沒有客觀的答案,人們只是做出選擇,從而創造和定義他們自己。然而,他們是依據什么做出這些選擇的呢?
個體與社會關系的日益破裂
本書的一個主題是,自我的存在是為了將個體、動物性身體與社會系統(社會和文化)聯系起來。個體和社會的關系一直是自我存在的方式和原因,以及自我形成方式的重要驅動因素。正如本章試圖表明的那樣,這種關系的變化貫穿了整個西方歷史。
社會流動顯然使個體脫離了其在社會中的位置,這時需要用一個新的概念來表示脫離社會角色存在的人(MacIntyre,1981)。社會流動不僅有垂直的流動,還有水平的流動,兩者有著相似的結果。也就是說,即使你仍處于同一個行業或中產階級,你在居住地和工作方面的選擇也越來越多——因此,你必須做出比過去更可能界定自己身份的選擇。個人和社會的逐漸解綁不僅僅是知識分子的抽象討論。正如我們所看到的,社會被戲院和表演所吸引,這可能表明了人們對角色扮演的興趣。
這種變化在建筑領域可見一斑(Moore,1984)。如果你參觀18世紀以前的歐洲宮殿,你可能會注意到那里沒有走廊。門連接著一個房間和另一個房間。要進入后方的臥室,就需要穿過其他幾間臥室,這可能會助長夜間的性侵害事件,而且不利于保護居住者的隱私。隨后,在近代早期(1500~1800年),建筑物開始設有走廊和門廳,這樣人們從自己的私人房間進入主要區域時,就不必穿過其他人的房間。近幾個世紀以來,人們對隱私的渴望不斷增長和蔓延,現在,隱私已經成為一種令人垂涎的奢侈品。社會上層人士小心翼翼地用墻壁、攝像頭、偏遠的居住地,有時還通過武裝警衛來保護他們的隱私。
私人生活的興起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擁有一間不讓其他人通過的臥室正是諸多步驟和跡象之一。一些歷史學家認為,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相對價值在近代早期(1800;Sennett,1974)結束前后發生了變化。也就是說,在17世紀,人們高度重視外部的社會活動,包括工作、娛樂,以及在許多俱樂部、酒吧和咖啡館與陌生人交談,這些活動將人們聚集在了一起。參加這些活動比你在家里與你的配偶和孩子一起做的事更有價值。這種情況在19世紀發生了逆轉——私人生活被賦予了更高的價值。今天,我們認為將家和家庭生活視為最重要的事是理所當然的,但其他時代和其他地區的人們或許有不同的看法。
與社會沖突的自我
如果我們能說幾個世紀以來,自我和社會已經越來越和諧,那就太好了。但是我們很難得出這個結論,有些人可能還會說情況正相反。自我和社會是敵人的觀念已經擴散開來,而不是消失了。
個體可能與社會沖突,這一觀點被現代生活中的人們視為理所當然,然而它一度是一個新理念。中世紀時,這種想法不曾出現在任何人身上。但當中世紀的世界觀崩潰時,這一觀點逐漸傳播開來,并且引發了各種各樣的反應。讓我簡單地總結一下(完整論述見Baumeister,1986,1987)。
在浪漫主義時期(約1750~1850年),人們認識到個體和社會之間存在沖突。個體與壓抑的社會環境做斗爭,試圖成為自己。人們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不知為何,社會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問題,盧梭的主張就是一個縮影,他認為,很久以前,狀況要好得多,每個人都應該回歸自然。皇家宮廷里的公主們扮演著牧羊人和農場女仆的角色,盡管真正的牧羊人和農場工人正在搬往城市,在工業革命下的工廠里找工作。他們逃離了農村生活中的種種限制、貧困和苦差事。在文學作品中,當浪漫主義英雄們無法找到使社會容許他們做自己的方法時,他們往往會死去。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以主人公自殺為結局,這引發了一波模仿自殺的浪潮。
浪漫主義時期也利用了啟蒙運動,一場質疑和重塑社會對待個體的應然方式的思想運動。當時的激進思想,如今人們已經司空見慣,因此很難理解它們有多么激進。那時,大英帝國正在接近其權力的頂峰。那些試圖通過軍事叛亂來實現自我統治的殖民地都被擊敗和鎮壓了,除了其中一個。這是一個特殊的例外:美國殖民地的居民建立了一個新的國家,并大量借鑒了啟蒙思想。當他們宣布獨立時,他們宣稱:“人人生而平等。”他們甚至宣稱這是一個“不言而喻的真理”。但這種想法對中世紀的人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啟蒙運動和浪漫主義思想的一個關鍵方面是,宗教框架不再主宰生活的方方面面。宗教從社會的中心退到邊緣。基督教成功地把人們的滿足推遲到了在天堂的來世生活中實現,但這已經不夠了。人們希望在今生得到滿足。愛情和工作(特別是一些有創造性的工作)作為在今生尋求滿足感的方式獲得了聲望。
用世俗的滿足取代宗教顯示出一種集體的急迫。人們不想等到他們死后才感到幸福,才獲得他們努力的回報。這反映了人們對個體自我看法的轉變。人們不再追求長遠的滿足,比如死后的滿足,而是現在就想要得到滿足。
浪漫主義“回歸自然”的思想逐漸讓位于19世紀的各種改良行動,后者包含大量旨在改變社會的作品和社會運動。視社會為惡的觀點依然盛行,這反映在旨在推翻政府的無政府主義運動,包括恐怖主義的早期版本和對政治領導人的暗殺中。
19世紀還出現了第一批烏托邦作品,包括小說和非小說。它們涉及對如何改變社會的思考,以使個體自我能夠茁壯成長,而不是簡單接受普遍存在的嚴酷、壓迫性的現狀。事實上,烏托邦的倡議并不局限于寫作,各種各樣的群體都致力于創造他們自己的完美社會。公社和其他烏托邦試驗大量涌現,其中大多數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個體與社會之間的沖突極其尖銳,一些人試圖用新的社會形態來解決這個問題。
19世紀中葉,超驗主義在美國知識分子的生活中顯得尤為重要。愛默生與惠特曼、梭羅等人是這場運動中最重要的思想家。愛默生認為完善社會是沒有希望的。一個人必須在需要的時候做出讓步,但是應該在私人生活中尋求滿足,并且要通過與自然的交流來實現。
無論是逃避社會(超驗主義)還是推翻政府(無政府主義),或是重新建立一個新的完美社會的想法(烏托邦主義),都沒有真正奏效。到了1900年,人們感到個體無可救藥地任由強大的社會力量擺布,這些社會力量不關心個體,個體也無力控制它們。一個人作為一個掙扎著的微小個體,被困在一個巨大的機器中,受到殘酷壓迫的形象十分常見。異化成為知識分子討論的一大主題。考慮到20世紀早期的世界大戰、流感大流行和經濟蕭條,難怪人們認為無助的個體被強大、冷漠,甚至惡意的力量鉗制住了。
從根本上說,異化是小群體向大群體過渡的一個階段。中世紀封閉、狹隘的鄉村社會永遠消失了。在現代社會,到處都是陌生人,提醒人們在這個巨大而危險的世界上,他們只占據了一個很小的位置。
20世紀下半葉,人們決心和解,這也是一種妥協。一個人既不能逃避社會,也不能簡單地默許社會。自我的工程包括接受大眾社會的現實,但依然堅持培育個性并尋求個人滿足。
思考
兩位群體研究巨擘,約翰·萊文和理查德·莫蘭(John Levine & Richard Moreland;1990),對群體研究文獻進行了具有權威性的概述。他們的其中一個觀察結果讓我印象深刻。他們從一個顯而易見的觀點,即人們喜歡歸屬于群體講起,補充了一個令人不安的限定條件:隨著群體的擴大,令人遺憾的是,我們喜歡的大部分群體特質很快就會消失。歸屬于一個小團體,如家庭、運動隊伍、工作小組或業余搖滾樂隊,可以使我們得到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滿足(當然,也有煩人的地方)。一個人為所屬的團體感到驕傲,與其他成員培養關系,通過與他們一起行動而得到認可,等等。但歸屬于一個龐大的集體,比如軍隊或者跨國公司,并不能提供同樣的溫暖。然而,這正是事物發展的方向——尤其是因為較大的群體往往能比較小的群體做到更多的事情,做得更好或更有效率。
現代自我面臨的一個難題是調整自己的小團體心理,從而適應大群體生活。這可能是長期摩擦和壓力的一個起因。人類自我是從幾十個人的小團體中進化而來的,經過多次計算可知,一個人可以認識大約150個人。一個擁有100萬人口的城市遠遠超出了這個限度,而如今這樣的城市只是中等規模而已。大城市有著強大的系統優勢,包括經濟系統,所以任何回到小城鎮和鄉村生活的沖動都注定要失敗。現代自我是新瓶裝舊酒,并不十分適合。
本章要點
? 在中世紀的歐洲,人們被等同于他們出生時的社會角色。內在自我和外在自我沒有分離。法律要求人們根據自己的社會地位來著裝。
? 到了中世紀晚期,家族的影響力減弱了,個人判斷使道德變得更加重要。
? 近代早期,隨著城市的發展,不誠信成為一個普遍的問題。由于大部分的自我被隱藏起來,外表可能具有欺騙性。
? 當清教徒仔細審視他們的思想和感情,尋找美德或罪惡的標志時,社會開始認識到自我知識可能是一種自我欺騙。
? 在現代社會,人們越來越認為個體與社會相沖突。到了20世紀早期,人們感到個體無可救藥地任由強大的社會力量擺布,這些社會力量不關心個體,個人也無力控制它們。
? 20世紀下半葉,自我觀念包括接受大眾社會的現實,但仍然堅持培育個性和尋求個人滿足。
[1]也譯作“同一性危機”。——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