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來一個特殊的日子里,我得償所愿,見到了那位可敬的母親。
她跟在男孩、女孩以及那個小女兒后面,身著輕盈的白襯衫,外披一件珊瑚絨大衣,杏白色的女式衛褲顯得既合身又高挑。
她個頭與妍子差不多,身材纖秀。走到我近前時,將她那時尚又活潑的粉色針織帽一脫。我才意識到,這位氣質優雅的嘴角泛起漣漪的夫人,并不是一位年輕的姑娘。
“您好。”她親熱的招呼我。男孩和妍子則帶著他們的小女兒去了西湖邊上。
“很高興見到您。”我欠著身,給她行了個禮。
“聽我那位朋友說,您是位無所不知的媽媽。”我開口了,一邊笑著,一邊好奇的張望她那韶華已逝,卻依舊高雅的臉。
“您聽到什么了?他總愛亂說話。”她微笑著,露出驚訝又似乎早有預料的神氣。“我只是太了解他。”她這樣說,臉上的笑容更加溫柔而親切了。
我于是和這位夫人暢談起來,發覺到這是一個心地善良,溫柔可親,又過于心思敏銳的太太。
直聊到太太與柔子見面的事,我才兩眼放光,并帶著不可思議、又不免驚訝的神氣問道:“所以是您勸柔子小姐離開了您的兒子?”
“是的。”她說,優雅臉上笑容依舊。
“您為什么這樣做。”
“因為,”她露出追憶的神色說,“當年我就是為了逃避婚約,跟一個男人跑的。這樣的婚姻……總歸是有缺憾的。”
“可他跟您不一樣,他愛柔子。而您不愛那個與您訂婚的人,不是嗎。”
“您聽過那個故事嗎?我與丈夫逃婚的事兒。”
“是的,他對我提到過。”
“所以您應該明白了,他跟他不一樣。”
“什么意思。”
“我一生中見過很多人。可總歸來說只見過兩種人,一種人只想著哪家的菜館好吃,哪家的姑娘好看,哪里有樂可尋。他們只想著如何滿足自己,所以拐走一個清白的姑娘對他們而言,不是什么恥辱,倒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兒。他們不覺得自己用花言巧語欺騙了姑娘,只覺得姑娘們對他死心塌地是應該的。可另外一種人呢?”她抬起那雙優雅的散發著明亮神采的眼睛,自信又篤定得說,“他有錢了,從不想著自己享樂,而是轉給家里。他有了更好的物質條件,便想著是不是還有自己能做的事兒。他遇到一個感到心怡得姑娘兒,就會覺得慌亂、驚惶,又怕自己傷害了她,又想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跡。”
“天吶!”我對太太說道,“您說的是您兒子嗎!”
“當然。除了那個傻孩子,”她臉上露出追憶得又近乎幸福的笑容,懷戀得說,“在我的父親給我安排婚事以前,我還有一段初戀。我的初戀,他就是那樣的人兒。”
“哦……既然如此,既然您也明白,您就更應該支持兒子的愛情了呀!”我有些不解的說道。
“不。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我是一位母親。”她神情一凜,帶著似乎嚴肅的口氣說,“假如柔子放棄婚約,跟小陽在一起,那么之后呢?小陽一定會帶著柔子去她的家鄉,而到了那時,小陽會知道:柔子的父親去世了,也更沒什么妹妹,沒有大伯大嬸。
他同樣也會知道,這個女孩為了他,放棄了一個苦苦等了她兩年的男孩。他還會知道,這個男孩不僅等了她兩年,并且還在女孩病危的父親跟前發了誓。
而當他徹底了解了所有的真相時……”這個時候,這位可敬的太太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氣,“他絕不會責怪柔子,不會責怪這個為了她放棄一切的女孩。他只是憎恨自己,痛恨自己,并且認為一切都是他的責任,滿懷愧疚與痛苦的去愛柔子。甚至,他會這樣認為:他擁有的是一份可恥的愛情。”
“這太夸張了。”我很震驚的看了看她,因為我不能斷定她對男孩的看法是客觀的。
“您聽說過我和丈夫的事嗎?”
“是指您和丈夫的矛盾嗎,我不太了解。”
“您不必詳細了解,這件事簡潔明了。我的丈夫猜疑我,而我豪不接受他的猜疑。我們因此產生了很多矛盾,最后甚至鬧到動手,家暴的地步。然而我們卻像兩個固執的孩子,仍然毫不在意,漫不經心的傷害彼此,并且誰也不肯低頭認輸。這件事,又是誰的錯呢?”
“聽您的講述……”我稍有猶豫,還未作答,便聽她笑著說:“這件事是小陽的錯,是他的錯。”
“這怎么可能!”我喃道,同時驚訝莫名的看著她。
“就是他的錯,因為他自己這樣認為。”她露出追憶的神色,說,“我丈夫那天喝了酒,打了我。他帶著我離開,他保護了我,可他認為自己犯下了彌天大錯。作為一個兒子,他不該干涉父母的事兒,更不該拆散我們。可作為一個兒子,他難道活活看著她的父母彼此傷害,看著他的母親在不安定的環境下受傷嗎?而同樣的,作為一個兒子,我和他父親從來沒聽過他的一句勸慰,反而固執已見,為了那些事繼續傷害彼此,并也通過這種傷害,一次次傷害他的心。
所以他很痛苦,他怎么都不對,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自己頭上!全部成了他的錯。我們這些還在犯糊涂的大人倒是一點錯也沒有了!正是想到這一點,所以那時,不管我和丈夫之間有多大的隔閡,我都決定離開他,回到丈夫身邊了。并且我也希望丈夫能夠了解這一點。現在他也已經了解了。
所以,我將這些事兒說給了柔子聽。我還向她說起小陽小時候的一些事兒:他為了把錢借給同學做巴士兒,自己卻走路回家;他看到校門口的乞丐,就對我說不想吃路邊攤的烤雞腿了,叫我把這錢舍給乞丐兒;他從車上摔下來,既不喊疼,也不喊媽媽,而是拉著我的手說:‘媽媽,我不疼,你別擔心。’
就是這樣一個孩子。我從小照顧他長大,我了解他。因此我也希望柔子能了解她,并將這些事兒都告訴了她。
最后……我對柔子說:‘我自己都是跟著丈夫私奔的。所以我決不阻止你去愛我的兒子,但我希望你了解到,你愛著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在了解到真相之后,依然會真誠的愛著你。他甚至不會責備你半句,因為你是對的,你是為了他,為了愛情。而犯下錯事的人只有他自己,是他對不起你的父親,是他對不起那個等著你的男孩,所有的一切他都將默默承受……’
我說到這里,柔子就緊抱著我,眼里不斷淌出晶瑩的淚滴。她帶著年輕的、活潑的,卻動人又神圣的笑容對我說:‘阿姨,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謝謝您讓我更加了解他,也更接近他的心靈了。現在,我也是多么愛您呀!’
她哭著,又拿起我的手親了親。
‘好孩子。如果你不嫌棄,就把我當成你的親媽吧。’我也很動容的看著這個善良美麗的小姑娘。說實話,我那時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可恥的事。可是,我卻不后悔這樣做。因為我是一位母親,在我將離開我的孩子時,我要確保我的孩子不會走上更加痛苦的道路。”
“天吶!我理解您!可是……”我不知如何反駁她,但還是很激動的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您認為那之后他就不感到痛苦了嗎?在我于他那聽來的……”
我忽覺這位母親的目光神色有異,似乎是感到不好意思。她揚起那張既聰慧又睿智的臉,用仿佛做錯什么事的語氣,支支吾吾的說:“其實在見柔子之前,我就先見過妍子啦。”
然后,她用那雙晶亮的閃著奇妙光彩的眼睛看著我。她沒說她與妍子見面的情景,可那雙眼睛又好似把什么都說了。
這時候,那位朋友與妍子帶著小女兒回來了。她站起來欠了個身,便轉過頭,用幸福又柔情的目光看了看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
“怎么樣,她是位了不起的媽媽吧?”我的朋友來到身側,在我耳邊輕聲道。
我也瞅了眼這位朋友,與他身側那位俏麗柔美,秀眼含波的女孩。我的心很快的跳了一下。
“是的,她可真是無所不知。”我對朋友笑著說。
“真是位狡詐又溫柔的母親呀!”我在心里對自己補充道。
臨別之時。男孩和妍子已在門口等待。這位太太卻轉身走到我身前,她親熱得、親昵得,乃至帶著一種溫情的魔力似的,溫柔的撫了撫我的發梢。
“您怎么樣?有對象了嗎。”她用放著光的親切而優雅的目光看著我說。
“哦……我還年輕。是的。我目前不考慮這事兒。”
“呵呵,其實我有個姐姐的女兒……她,跟您年紀相仿呢。”她就那樣直直的、眉眼含笑得看著我,于是我在她那韶華已逝,卻秀美猶存,散發著優雅氣質的臉上,看到一些浮現在眼前的情景: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與她的初戀含淚道別。而后姑娘被安排婚事,又與一位意中人私奔。最后她過上尋常婦女所過得那種照顧孩子,受著丈夫白眼的生活。而在最后,歲月奪去了她的芳澤,時光蕩漾在她的嘴角,可她的臉上卻露出堅強不屈的…優雅而美麗的笑容。她眼中有自己兒子一家幸福美滿的祈盼;有另一對年輕男女情意綿綿的期許。
天吶。她可真美。我從未見過這樣一副栩栩如生,生動如畫的臉與笑容。
我直看著她,呆了幾秒,竟然臉紅了。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為我感到害羞,便說:“這種事可不必害羞呀,我給您一個她的聯系方式吧。”
“好的。好的……太太。”
我慌亂的說道,又看了她一眼,卻并未告訴她:我臉紅不是因為被介紹了女孩,而是因為她。
等他們一行人都離去了,我才獨自又漫步在西湖邊上。眺望著一對對情意綿綿的年輕男女,活潑亂跳的小孩子,與熱情洋溢的旅客們,我又想起了那位太太。真的,我又想起了她扶著臉說話的樣子,她親切又溫柔的動人的神氣,以及她最后的那個笑容。
朋友們,但愿你們不要誤會。這可不是什么愛情。我只是喜歡她。同樣的,我也喜歡那個男孩。那位妍子。以及故事里那位叫柔子的姑娘。我喜歡這些人,喜歡她們帶著期許,為所愛之人默默付出,又展露笑顏的模樣。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太陽強烈,水波溫柔。”
在陽光豐盛,碧波蕩漾的西子湖畔,我也不由得吟誦起海子的那句詩。
202x年11月25日
僅以此書
獻給我親愛的朋友
獻于他與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