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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時宜”從蘇爸爸開始

蘇洵不想做嬉游的一尾小魚兒了

“終日嬉游,不知有死生之悲。”很多年以后,蘇洵這樣總結自己的少年時代。

蘇家到了蘇序這一代,家中已經頗有良田、屋宅。蘇洵是家里最小的兒子。上頭兩個哥哥,不用人催說,就十分好學。二哥蘇渙,發起狠來,曾一口氣將《史記》《漢書》抄了數遍。蘇渙二十四歲中了進士,成為轟動一州的大事件。

蘇洵呢?上樹掏鳥,下河摸魚,玩泥巴,和小伙伴互掄王八拳,搶野果子。到了年紀,被送進學堂開蒙,識了字,然后學句讀、聲律、對對子……然后呢,就厭煩了,日日坐冷板凳有啥意思?不如耍子去!書本一丟,兩腿生風,斗雞走狗。

他爸也不管他。有人問起來,說你家這小兒子可有點兒荒廢呀?蘇序淡然答道:“非憂其不學者也。”聽得人家半信半疑。

蘇序是一位很開明的父親。蘇洵回憶說:“吾父雖不曾讀過老子的文章,一生言行,卻與老子講述的‘道’暗合。”《道德經》有言:“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蘇序就是這樣一種“不教之教”、順其自然的態度。愛讀書的,他盡己所能地支持;不愛讀書的,他也不勉強。

有人說,蘇序是以其一貫的先見之明,知道此子將來必非池中之物。又或者,我們從世俗的角度揣測,小兒子這浪蕩的個性,落在同樣從小“不好讀書”的老爸眼里,其實蠻親切的吧?畢竟“最肖我”。家中兩個大的已經跳龍門去了,這個小的,就讓他待在父母身邊,做一尾歡快的錦鯉,不也挺好嗎?

十八歲,蘇洵成親,娶的是隔壁程家的女兒。程家富裕,程家的兒子也早已登科入仕。程家女兒賢惠能干,蘇洵心滿意足。

轉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又是什么原因呢?

也許,是社會上越來越濃的好學風氣和科舉熱情的影響;也許,是二哥事業蒸蒸日上的激勵,是友人陸續中舉后隨之而來的身份地位的對比;也許,是某一次酒醒人散后,忽然襲上心頭的空虛;更或許,是死神的突然襲擊。

蘇洵十九歲這年,妻子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兒,可惜不到一年就夭折了。夫妻倆傷心一場,重起爐灶,第二年生了個男娃。父母妻子俱全,且上有兄姐,年輕的蘇洵感到人生完滿了。如此三年過后,蘇母忽然過世。在為母親守孝一年后,蘇洵決定,他要重新開始讀書。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于古人而言,生死,本非太驚詫的事情。古代醫療衛生條件差,就算是富貴人家,平均壽命也不長。幼兒尤其難以長成,像蘇祜生九子,只有一子存活。而對女性來說,沒有有效的避孕措施,為了傳宗接代又不得不連續生育,這讓她們的身體早早地垮掉。蘇家的女性似乎又特別不幸,總是比她們的男人更早地離開人世。

若無智無識,或天生鈍感之心,無常再苦,也不過茫然去扛,演出古今一部又一部《活著》[11]而已。但蘇洵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自長女之夭,不四五年而丁母夫人之憂,蓋年二十有四矣。其后五年而喪兄希白,又一年而長子死,又四年而幼姊亡,又五年而次女卒。至于丁亥之歲,先君去世,又六年而失其幼女,服未既,而有長姊之喪。悲憂慘愴之氣,郁積而未散,蓋年四十有九而喪妻焉。嗟夫,三十年之間,而骨肉之親零落無幾。[12]

這是蘇洵在妻子去世后寫下的文字。過往日子里,每一位離去的親人,都在他記憶中銘刻如新,凝聚悲憂之氣,像打在生命線上的一個又一個死結。這個文風豪勁有力的男人,其實,有著細膩敏感的內心。

長女夭折、母親去世,不能說是他改弦易轍的直接原因,但至少是一劑強有力的催化劑,讓懵懂的男孩長成了男人。他張眼四顧,重新打量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看見了時代的風起云涌。他悵然而起,感受到了肩背上的負荷,也激蕩起了內心的抱負。大丈夫立于世間,當真要如那泥人土偶一般,渾渾噩噩過一生嗎?

人需要社會價值的認同。人生最大的奮斗動力,來源于自我實現的需求。蘇洵重拾書本,去參加科舉的初級考——發解試。然而,主角光環并沒有顯現,他失敗了。

蘇洵羞愧難當,喟嘆曰:“吾今之學,猶未知學也已!”[13]坐在曾經最厭惡的書房里,他手不釋卷,真的發憤起來。這一年,他二十七歲了。二十七歲的蘇洵,不去想是否為時已晚,他將家事托付給妻子程氏,發誓要從頭再來。

扔了科舉這塊磚,準備翻窗戶

蘇家的男人,血脈里似乎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一種氣質是:浪漫、熱烈,重視情感,厭惡拘束。每一代,家族中都會出現一兩個“任俠”之人,無視禮法與社會規則。“俠以武犯禁”,在崇文的年代,這股“任俠”之氣日漸潛隱,而另抒之以一種豪放天真。另一種氣質則是:務實、沉穩,明曉世理,為人機警。

這兩種氣質,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蘇家男人的“情感與理智”。在祖父蘇序身上,兩種氣質得到了對立的統一,而到了孩子們……

老大蘇澹早逝。老二蘇渙為人謙遜、溫和,做事很有策略性。舉個例子:他初入職場,雖不齒頂頭上司的為人,卻并不表現出來。上司對他很欣賞,親自給朝中大員寫信,舉薦他。他知曉后,悄悄撤回了舉薦的公文和信件。不久,上司果然犯事落馬,而他并沒有受到牽連。他在復雜的法律事務上展現出過人才干,以進士乙科的出身,到四十多歲時,做到了利州路提點刑獄[14],事業算是比較成功了。

如果說,蘇渙身上更多地體現了理智的力量,在蘇洵身上,我們則看到了情感的作用。決定其人生走向的,是個人的興趣,是蓬勃的意氣,是熱情的向往……

苦讀一年多以后,蘇洵過了發解試,去京城參加禮部會試,落第。次年再來,又落第。

進士本來就難考,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五十歲考上進士都不算晚,頭發染一染,金榜題名日,便是返老還童時。替蘇洵算算,二十五歲重拾書本,二十七歲知發憤,發憤個一兩年,就能殺退萬千學子,一舉登科?似乎也不太現實。就算天縱奇才,這不還有個時運在嗎?

但蘇洵從此對科舉有了抵觸心理。他認為,以現在的科舉制度,盡考校些“聲律記問”,并不能選拔出真正的人才,也不適合他。

宋初的進士考,主考文學,首先臨場作詩、賦、論各一篇;其次為策問,考策論五道;最后是“帖《論語》十帖,對《春秋》或《禮記》墨義十條”[15],即原文填空和經義解釋。其中,詩、賦、論的成績占比重最大。但是呢,一來,當時流行的是“太學體”,所謂“險怪奇澀之文”[16],蘇洵瞧不上。二來,講究“聲律”的詩、賦都不是蘇洵的強項(后來他成就大名,時人仍多認為他“不擅詩”),他最拿手的是自由揮灑的“古文”。“聲律”既已不諧,經帖墨義的死記硬背,更不對老蘇的胃口。

他還覺得,科舉的流程,太傷士人的尊嚴:“自思少年嘗舉茂才,中夜起坐,裹飯攜餅,待曉東華門外,逐隊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據案。其后每思至此,即為寒心。”[17]考上了吧,也算沒白挨這份罪;考不上,屈辱翻倍。

可喜的是,蘇軾、蘇轍這對兒天才兄弟已降生人間。健壯活潑的兩個男娃子(長子景先夭折),讓家里充滿了生氣。蘇洵苦讀之余,也教教這兩小兒。小朋友聰明,一問能十答,敲敲腦殼,腳底板都會響。教之不僅不會突發心梗,反而有無窮的樂趣。同時,蘇洵秉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古訓,探訪名山大川,與各地文人交游……

三十八歲,蘇洵參加了制科考試。制科,是由皇帝親自主持的針對特殊人才的選拔,難度比“常科”更大。兩宋時期,成功通過制科的,加起來也才四十多個人,但其中并不包括蘇洵。這是蘇洵最后一次入考場,從此一別兩寬,結束了與科舉相看兩厭的孽緣。

帶著對父親去世的悲傷,蘇洵一把火燒毀了數百篇舊作。然后,“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圣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18]。七八年間,他什么都不寫,身心沉浸于書本之中,對著那些光耀古今的文字,從不明所以的惶惶然,到漸有所悟的豁然,再到輾轉反側,溯洄從之,像漁人走過落英繽紛的花林,穿越幽暗的山谷,到達桃花源。于是,心里真正想說的話涌現了,而且越來越多,不可抑制,他試著拿起筆來,文章輕松地就寫成了。

神功既成,蘇洵試圖走另一條路:布衣干謁,以才華名動公卿,突圍而出。當年,春秋戰國的游士們就是這么干的。偉大如李白、杜甫,也曾汲汲于此。宋朝立國以來,也開了這方面的口子:對于一些在野的遺逸之士,比如極有文學才華的書生、富于行政經驗或司法才干的吏人、建言獻策十分靠譜的布衣,朝廷會破格地賜以功名。比如宋太宗時期,有個叫趙昌國的人,自告奮勇說一日可作詩百篇,被賜“進士及第”;宋真宗時期,終南山隱士種放,更幾度被朝廷禮聘出山。

如果說,科舉是通往廟堂的敲門磚,那么,蘇洵現在就是扔了磚,想要去翻窗戶。

這樣微末的官職打發誰呢?

在蜀中,蘇洵的名氣,忽然響亮起來。

名臣張方平出守益州,見到蘇洵,覺得這人甚是沉靜。聽他一席話,驚訝于他的博學廣識。讀完他的著作,不禁禮贊:“先生的文學之才,可比左丘明、司馬遷;治國之能,則有似漢之賈誼。”

雅州太守雷簡夫,因為他本人也是通過薦舉進入仕途的,對此事就更加熱心了。他說:“蘇洵可以說是王佐之才,能夠做帝王的老師!他身為布衣,心憂天下,為人謙遜又淳樸。我見了他,簡直想要磨珍珠為粉,燴靈芝為羹,親手拿著勺子喂他吃飯,還擔心傷了他的脾胃,就要這么愛護著。這樣的人,如果不能得到朝廷的重用,就是官員的失職,是國家的損失!”

張方平向朝廷舉薦蘇洵為郡中學官,數月未得答復。雷簡夫說:“太慢了。區區一個學官,也配不上蘇君,我們應該向朝中有力之人推薦他,讓他速去京師,將才學展現于天下。”

朝中有力者誰人?韓琦、歐陽修也。韓琦十載為相,三朝輔佐,品性渾厚端正,是大宋的“社稷之臣”。歐陽修,“以文章忠義為天下師”[19],時為翰林學士,對朝廷決策有重大影響力。最關鍵的是,他們都愛才、惜才,急于尋求人才。尤其是歐陽修,他不遺余力地提攜后進,甚至會為了早逝的女詩人謝希孟搖筆吶喊,希望世人能知曉她的才華。正因為如此,因政見不同跟歐陽修早已絕交了的張方平,現在也放下了面子,懇請歐陽修幫襯蘇洵一把。

嘉祐元年(1056年)春三月,蘇洵攜蘇軾、蘇轍離開眉山。父子三人過成都,走金牛道,出劍門,經褒斜谷,越秦嶺,煙壑晦深,云山重復,秦川在望,駐馬長安,春衫征塵滿,最終于仲夏時節,到達了汴京。

后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蘇氏兄弟雙雙考中進士,又雙雙闖過“制科”,成為百年難遇的科舉傳奇,轟動朝野。仁宗皇帝回宮后喜氣盈盈,跟皇后說道:“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小蘇們的前途眼看不可限量,身為父親的老蘇,卻出人意料地陷入了懷才不遇的困境。

蘇洵在京城,遍謁名流和權貴,成為豪門座上賓。韓琦與蘇洵交談之后,覺得即使賈誼再生也未必比得過他。歐陽修更是逢人說蘇,推崇備至。論聲望的提升,不能說不成功。論功名嘛……哎,真是“佳節每從愁里過,壯心時向醉中來”[20]。直耗到第三個年頭,因妻子去世而回了老家的蘇洵才等到了皇帝的詔書,不是授官,而是叫他來考試?開什么玩笑?早知還是要考,何必當初!

蘇洵稱病不去,然后寫了封《上仁宗皇帝書》,談了談自己對治國的理解,一去也無回響。兩年多以后,朝廷才給他安排了職務。是啥呢?除試秘書省校書郎,以為霸州文安縣主簿,與陳州項城縣令姚辟同修禮書,太令人失望了。

解釋一下:宋代官制,一個人的官職,分為“寄祿”“職事”“差遣”。寄祿官確定基本工資待遇,共有九品十八階。蘇洵的工資待遇,就是“秘書省校書郎”,從八品,系十六階。這一官階本來就很低了,更悲催的是,在宋代,“秘書省”這個部門里的員工,待遇是比其他部門都低的,而且在歷朝歷代的秘書省中,待遇也是最低的?為什么呢?

“秘書省”這個部門,作為“國家圖書館”,曾經也是風光過的。但到了宋朝,它的職能逐漸被“館閣”(昭文館、集賢院、史館,以及秘閣、龍圖閣、天章閣等)取代。而隨著“館閣”地位的日益提高(備天子咨詢,參與中央決策,國家高級人才儲備庫),秘書省就更加有名無實,甚至,被默認為昏庸無能官員的“收容所”。連里面的藏書,都被搬到秘閣去了。員工從上到下,基本上都只有寄祿,沒有職事和差遣。這意味著大家只能拿基本工資,至于崗位補貼、績效獎金、外派補助等,那是都沒有的。就一個字:窮。

蘇洵便哭起窮來,給韓琦寫信說:“我都老了,還能耗上幾年?朝廷天天說‘冗官’,難道普天下的‘冗官’,就是多了我一個嗎?”

朝廷也覺得不好意思,就讓他到太常禮院去編書。但編書是臨時崗,工資不好開,就又給他安了個“霸州文安縣主簿”的差遣,讓他照這個崗位拿錢,蘇洵也就終老于這個崗位了。

晚年蘇洵在書信中,自稱“將仕郎”,這是“文散官階”的從九品。對比一下當年二十四歲的歐陽修,進士及第,初入仕途,他身上的官職品階就是“西京留守推官、將仕郎、試秘書省校書郎”。歐陽修也只是二甲的進士,他的起點已經是蘇洵的終點了。

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呀!

賢才?歪才?宰執們左右為難

蘇洵去世后,據說韓琦后悔莫及,哭著寫詩曰:“名儒升用晚,厚愧不先予。”人都死了,才說這種話,早干嗎去了?

北宋末年,學者葉夢得的《避暑錄話》里,說了這么一條秘聞:

當時,韓琦在樞密使任上,頭痛于軍隊的武備松弛、軍紀松散、貪污腐化,想要整治。但宋朝軍隊有個特點,在崇文抑武的風氣之下,軍中無悍將,卻盡有“驕兵——宋代實行雇傭制征兵,由流民與罪徒組成主力兵源。他們素質低下,主要靠薪水維系對朝廷的忠誠。長期受歧視的階級地位和軍隊上層的腐敗,讓他們總是心懷怨恨,遇到一點兒外界的刺激,就可能會發作起來:大則殺官吏,劫官庫;小則搶劫良民,嘯聚山林。

韓琦不敢輕舉妄動。蘇洵探得此事,便來建言獻策,叫韓琦不如先發制人,殺一儆百,先誅而后教之。韓琦嚇了一大跳,覺得這也太冒進了!又怕蘇洵在外頭泄露風聲,心中懊惱,便去埋怨歐陽修。歐陽修覺得很不好意思,而宰相富弼也對蘇洵不滿,因此起用他的事,就這么擱置下來了。

如果真有此事,那蘇洵的這一次支招確實不太妥當。但僅此一事,還不至于就斷了他的青云路。這件事更可能是一個引子,引發了高層對蘇洵的爭議:這個人才,當真是我們需要的人才嗎?

此時的大宋,確實需要人才。在思想上,為挽救五代以來普遍存在的道德與倫理危機,為維持政權的長治久安,它需要發展出更適應時代的主流政治學說。而立國百年,積累下的大量社會問題,如老大難的“三冗兩積”(冗兵、冗官、冗費,積貧、積弱),也正需要破局。誰能在這兩方面有所建樹,誰就是當世偉人。

不過,這都是有前提條件的,即儒家的“禮法治國”。無論你是什么開宗立派的學術宗師,什么關中張子、理學二程、朱子道學、陸氏心學等,都萬變不離其宗。無論你想出多少點子,要改革,要去弊圖新,也只能在這個框架里折騰。

蘇洵呢,把他放到這個框架中仔細一打量,就有點兒不對味兒了。

我們知道,蘇洵是一個擅長自我教育,且只肯接受自我教育的人。學校的填鴨式教育,曾造成他早年的棄學。自學才讓他體會到了學習的樂趣:

閉戶讀書,絕筆不為文辭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經、百家之說,以考質古今治亂成敗、圣賢窮達出處之際,得其粹精,涵畜充溢,抑而不發。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筆,頃刻數千言,其縱橫上下,出入馳驟,必造于深微而后止。蓋其稟也厚,故發之遲;志也愨,故得之精。[21]

與其說蘇洵是依靠意志與毅力“苦讀”,倒不如說,他是憑著熱愛,以天賦般的文學敏感與創造力,自發地開拓智識世界,向智者問道,與大師交談,故如探寶山,如蜂吮蜜,其樂無窮。

但問題也正出在這“自學成才”上。蘇洵學問駁雜,于儒家經義之外,他更偏愛諸子百家雜說,尤其好兵家、縱橫家。像《權書》《衡論》《幾策》《六經論》等他的代表性作品中的思想,在同時代及后世的儒者看來,都不是正統的儒學,甚至可以說是“異端”。

他探討儒學的《六經論》,被歐陽修認為神似荀子。同為先秦儒家,荀子和孔、孟不同,他認為人性本惡,主張義利并重,王霸兼施。所以自韓愈以來,往往認為荀子的儒學“不純”。歐陽修這么評價,其實是一種委婉的批評了。到了南宋,朱熹干脆說:“看老蘇《六經論》,則是圣人全是以術欺天下也。”[22]

正統儒家,是尊崇“王道”和“仁義”的。蘇洵卻強調權術,說:

圣人之道,有經,有權,有機。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曰經者,天下之民舉知之可也;曰權者,民不可得而知矣,群臣知之可也;曰機者,雖群臣亦不得而知矣,腹心之臣知之可也。夫使圣人而無權,則無以成天下之務;無機,則無以濟萬世之功,然皆非天下之民所宜知……[23]

統治者用道德倫理來約束百姓,但是,自家統御百姓的權術、驅使群臣的心機,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我的老天爺,就算是實話,你也別大鳴大放呀!

他還說:“利在則義存,利亡則義喪。”[24]人不能獲得利益,就不會有道德。這跟正統儒家“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觀點也是犯沖的。

重權術、行詭道、混淆義禮,這些都讓王朝的精英們感到了隱約的不適:用他,會不會造成不好的社會影響?不用他,盛世而拒納人才,說不過去啊!如果他不是以布衣干謁、公卿察舉的方式,一鳴驚人地出現,而是通過科舉晉身,在體制里慢慢地展現才能,賢才最好,歪才也罷,還不至于有這么大的爭議性……思來想去,只好回到原點:先生不如來考上一考?

蘇洵認為,這是對他才華的侮辱。

《辨奸論》與蘇洵式的“三段論”

蘇洵做的最后一次努力,是《上仁宗皇帝書》,給皇帝提出了治國建議,大體上有這么十條:

一、利之所在,天下趨之,要用功利引導民眾。對于官員,不要輕易給予恩賞,要用功名激勵他們。

二、取消恩蔭制度,官員家孩子想做官,請自行去考。

三、取消中央對大小官員的考核,只考核最高長官,再由長官考核部下。

四、官員不論級別,都是陛下的臣子,上級應該平等地對待下級,不可驅之如奴仆。

五、開武舉,招武舉人,把他們當精英培養。

六、僅僅依靠朝廷法度,不足以治理天下。陛下應該信任官員,允許他們互相交往,共同學習,共同提高。

七、不以科舉成績決定仕途,進士一甲三人,往往十年內就做了高官,不好。除非確實有大功勞或大才能,才可委以重任。

八、培養專門的外交人才。

九、赦免制度應該根據每個犯人的罪行和身份來決定,不能一到國家慶典,就例行赦免,讓某些人鉆空子。

十、遠離宦官。

不乏真知灼見,甚至具有相當的先進性。可惜的是,并不太適合大宋的國情。

比如說吧,以“利”引導民眾,這就是在動搖“禮法治國”的根本。取消恩蔭制度,等于和全體官員過不去,大家辛苦做官,不就是圖個封妻蔭子、富貴長久嗎?至于上下級關系平等,培養武學人才,叫皇帝信任臣子……也都缺乏現實的可行性。

宋朝與前代最大的不同,是建立起了高度的中央集權,以及伴生的龐大、精密、等級森嚴的官僚體系。四方之權,悉歸中央。中央之權,又予以精密的分化與制衡,確保能掌握在君主之手而不旁落。從兩府宰執到基層選人,官僚體系的毛細血管伸向了國家肢體的最末端。無論是“守內虛外”“崇文抑武”等基本國策,還是“科舉取士”的人才選拔制度,又或是趙宋皇帝“異論相攪”的祖傳藝能,都是為這個體制服務的。

在這個體制下,皇帝自然不可能信任臣子,上下級關系自然不能平等。武舉,非特殊情況也不能開。而“冗兵、冗費、冗官”的老大難問題,難也就難在,它們是體制下必然產生的副作用。蘇洵還想要提高外交使節的地位,使其專才專用,但在集權體制下,外交使節的作用,不過是傳達國家意志,并不需要配備專門的人才。至于“遠離宦官”,倒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可正因為如此,也相當于廢話。

缺少政治實踐,也缺少了一些對于時勢的敏感,這使得蘇洵的建言獻策,沒能說到皇帝與執政官員的心里去。如果將蘇洵的《上仁宗皇帝書》和同時期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相比照,就更能看出差距了。

在這段時間,王安石也是京城里的熱門人物。嘉祐三年(1058年),王安石進京述職,獻上《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獲得了皇帝的青眼。他的信譽是在體制內摸爬滾打,由政績與資歷堆出來的。不僅問題提在痛點上,還有解決問題的一攬子成熟方案。從皇帝到群臣,大家都覺得:此人靠譜!朝廷屢次三番要重用他。從館閣的清貴到各司的顯要,詔書下來,王安石皆推辭不就。一直搞到“安石不出,奈蒼生何?”的氣氛出來,他才勉強就任。王安石其實是考察了一圈,覺得推行變法的時機還不夠成熟。大家卻越發覺得此人品性高潔,實有古圣人之遺風。

于是,就有了一個關于《辨奸論》的千古公案。

一種說法,出自反變法派人士,說:王安石聲名大盛,交口稱譽。唯蘇洵慧眼,知此人將來會成為害國之巨奸。故王安石母親病故,蘇洵不去吊喪,卻作《辨奸論》一篇,痛斥其人。

一種說法,出自親變法派人士,說:蘇洵聲名大盛,人皆追捧。王安石卻對老蘇態度冷淡,老蘇不高興,遂作《辨奸論》以泄憤。

最后一種說法是:蘇洵其實啥都沒寫。這篇文章,是有人為了抹黑王安石,借已故的老蘇名頭偽造的。

誰先看不上誰,這種事也不必計較了。我們重點關注一下《辨奸論》的真偽。

該文最初的來源,是署名“張方平”的蘇洵墓表。然后蘇軾的傳世文集中,也收有為此事而寫給張方平的答謝書,其中說道:

《辨奸》之始作也,自軾與舍弟皆有嘻其甚矣之諫,不論他人,獨明公一見以為與我意合。公固已論之先朝,載之史冊,今雖容有不知,后世決不可沒。而先人之言,非公表而出之,則人未必信。信不信何足深計,然使斯人用區區小數以欺天下,天下莫覺莫知,恐后人必有秦無人之嘆。[25]

大意是說,我爸寫了這篇文章,我和我弟都不贊成發表,覺得言辭激烈,沒人會理解。只有您出于對欺世盜名者的義憤,將它公之于眾,云云。

要證明《辨奸論》是偽作,就必須證明張方平的《蘇洵墓表》和蘇軾的《答謝書》都是假的。也就是說,有人在張方平和蘇軾的文集中,各塞了一篇偽作進去?這個可能性有,但不是很大,也難以證明。

就文章本身來說,《辨奸論》詞鋒銳利,揮斥方遒,文風和蘇洵還是比較相像的。我們來看它的論述方式,是一個很典型的“三段論”。

大前提:不近人情者,鮮有不大奸大惡的。(比如揮刀自宮主動當宦官的豎刁,宰了兒子給主君加菜的易牙)

小前提:王安石他不近人情。(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

結論:王安石大奸大惡。

首先,“不近人情者,鮮有不大奸大惡的”,這個“大前提”本身,它并不符合“三段論”一般性、普適性的原則。

貪生怕死,父母愛子女,這都是人的天性,即作者所說的“人情”。但人類的社會行為,卻并非完全遵循“人情”。歷史上,有豎刁、易牙這樣為了權力而絕情滅欲的惡人,卻也不乏為了大義慷慨赴死的志士。比如,用自己的獨子代替趙氏孤兒去死的程嬰,忠于故國跳海而亡的田橫五百壯士,不向叛軍低頭而英勇就義的顏真卿,送愛子上刑場的范滂之母……他們的行為就違反了人類“貪生怕死”“父母愛子女”的天性,有悖于“人情”,但是,我們能說他們是大奸大惡之徒嗎?

“不近人情”的人,是因為他們把某些人生訴求,看得比“人情”更重要。其行為是邪惡,還是高尚,取決于其訴求。而作者呢,只選擇了反面事例來支持自己的觀點。

再看小前提。“衣臣虜之衣——王安石穿衣不講究,曾被客人誤認成傭人。“食犬彘之食——這句話就很夸張,最多是飯菜粗劣,不至于真的與豬狗同食。至于“囚首喪面而談詩書——魏晉名士還流行“捫虱而談”呢,也不能說是什么駭人聽聞之事。總之,這都只是生活小節。作者說:“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這種“人情”,和豎刁、易牙那種喪失人倫的極端情況,性質是不一樣的。因此,這個“小前提”,就不能歸屬到“大前提”里。

大、小前提都出了問題,結論怎么能站得住腳呢?這個“三段論”,乍讀之下,似乎很有說服力,是因為作者運用了巧妙的辯術,比如,夸大事實(“食犬彘之食”);再比如,偷換概念(模糊人類復雜行為之間的界限,將“粗衣陋食”“不講衛生”與“殺子獻食”“自宮求榮”等同)。

蘇洵是很擅長這一類論證方式的。他在給樞密副使田況的自薦信中說道:“圣賢之所以為圣賢,是天意使然。像舜的父親總想殺死舜,卻總也不成功,這就是天意不可違。做君主的理當順應天意,如不能任用圣賢,就是君主在逆天而行。”

大前提:不能重用上天派來的人才是逆天而行。

小前提:我是上天派來的人才。

結論:身為朝廷重臣的你不推薦我,你逆天,你失責。

又是一個帶邏輯陷阱的“三段論”,以文字技巧和情感沖擊,將并不那么靠譜的結論植入讀者的思維。

蘇洵說:“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事情是有必然性的,世界上是有普遍真理的。這個論斷本身沒有問題,問題在于,他總是能夠自創出一條真理,再不知不覺,把你拉進這個真理的宇宙,用他的邏輯自洽,將你征服。這不能算是理性的思辨,而更近似于詭辯和心理戰。

這種文風的缺點也很明顯。明末清初的學者王夫之便批評道:“猖狂譎躁,如健訟人強辭奪理。”[26]“健訟人”,即狀師也,訟棍也。電影《審死官》中,周星馳扮演的宋世杰,就是干這行的。而編纂《唐宋八大家文鈔》的清代大臣、理學家張伯行則認為:“蘇氏議論足以動人,熟其文,便不知不覺深入權術作用 去也。”[27]

張氏所謂的“權術作用”,尋其源流,可上溯至戰國縱橫家鬼谷子的“飛箝之術”:

引鉤箝之辭,飛而箝之。鉤箝之語,其說辭也,乍同乍異。其不可善者,或先征之而后重累,或先重以累而后毀之。或以重累為毀,或以毀為重累。其用或稱財貨、琦瑋、珠玉、璧帛、采色以事之,或量能立勢以鉤之,或伺候見澗而箝之,其事用抵巇。[28]

審時度勢,運用話術,攻破游說對象的心理防線,引導他按照自己的需求去行動,就像飛起來的鉤子一樣,鉤取人心。蘇洵的文學創作和政治議論,是深得縱橫家之旨趣的。這令他飛快地獲得朝野矚目,同時,也讓他在聚光燈下,不可避免地展現出一種微妙的不合時宜……

畢竟,時代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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