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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放飛”的老蘇家

“眉山生三蘇,草木盡皆枯。”故老相傳,蘇軾老家附近的山,就在蘇軾出世的那一日,草木盡皆枯萎,蓊蓊郁郁的一座青山,瞬間變成了濯濯童山,它禿了!但見葉落枝枯,百花凋零,泉水涸,亂石出,飛鳥盡,走獸絕,小動物們“扶老攜幼”連夜逃亡……

中國人講究“天人感應”,所謂天地有鐘靈毓秀之德,地靈自然人杰,然而老蘇家也太優秀了,將這一地的靈氣吸干了。一直到蘇軾仙逝的那天,那座禿了幾十年的荒山,才重新長出了草木。

傳說荒誕,但具有現實的象征意義:“三蘇”之橫空問世,與他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有著難解的因緣。

眉山,古稱眉州,因峨眉山而得名。它位于四川盆地西南,自“花重錦官城”的成都出發向南,沿岷江而下百里,古稱“岷峨之地”。蘇軾有詩云:“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1]景色之深幽秀麗,自不必說;而土地肥沃,氣候宜人,物產豐饒,放在號為“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上,也是出類拔萃的。

宋代的蜀中,已經很富庶了。自秦漢以來,神州離合,幾度興亡。魏晉南北朝、安史之亂時期、唐末五代,皆天下大亂,生靈涂炭。“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原為華夏文明發祥地的中原一帶,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而蜀中因地理環境的隔絕,多次幸免于兵革之禍,得以民生安穩,經濟發展。一批又一批為了躲避戰亂而西逃入蜀的中原衣冠,帶來了先進的文化與技術,與本土文化交融,生成了別具風貌的西蜀文明。

“蜀川土沃民殷,貨貝充溢,自秦、漢以來,迄于南宋賦稅皆為天下最。”[2]蜀地自然條件優越,農業發達,經濟繁榮。蜀人心靈手巧,長于治生。蜀茶歲收約三千萬斤,蜀錦窮工巧于天下。蜀中廣種花木、藥材等經濟作物,盛產甘蔗,是全國最大的糖霜生產中心。蜀中的鹽業、冶鑄、釀酒、陶瓷、造船、造紙、印刷、雕版等手工業技術水平也領先全國。

北宋征服了孟氏的“后蜀”政權之后,為安撫人心,在蜀中實行寬松的經濟政策。當時,凡茶、鹽、酒、鐵、礬、香藥等大宗商品,皆由國家專營,禁止私人買賣,即所謂“禁榷”,而蜀中則往往不禁。

物質的富庶,帶來了文化產業的繁榮。蜀人向來有藏書、讀書的風尚,當地的圖書出版行業非常發達,雕版印刷術就起源于唐末的益州。“蜀刻”甲于天下,在“后蜀”孟昶當政時期,已經大規模地刊刻儒學經典。眉山(時為縣,與彭山、丹棱、青神同屬眉州)在當時就是全國三大刻書中心之一。

蜀中多驚才絕艷之士,如漢之司馬相如、揚雄,三國之陳壽,唐之陳子昂、李白、薛濤……入宋以后,隨著官辦教育、私人教育的普及,蜀地的才子們又迅速取得了“科舉學霸”的新成就。兩宋時期,眉山共考中進士九百零九名,數額超過成都府。僅蘇軾兄弟中進士的這一年,眉山一縣,到禮部參加會試的舉子就有四五十人之多。

“孕奇蓄秀當此地,郁然千載詩書城。”[3]眉山,是個很有文化底蘊的地方。然而,蘇軾他們家,并非一個富于文化傳承的家庭。

據蘇家人自述,他們是初唐詩人蘇味道的后代。蘇味道是河北趙郡人,女皇武則天時,他官至宰相。此人雖有文才,卻品德不高,自言其升官訣竅是:“處事不欲決斷明白,若有錯誤必貽咎譴,但模棱以持兩端可矣。”[4]模棱兩可,不問是非,一心保自家的富貴,正是一個滑溜溜的“葫蘆官”也。女皇寵愛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他便熱情地去抱人家大腿。女皇駕崩,李家人發動政變,美貌的張氏兄弟被殺,蘇味道也跟著倒了霉,被貶眉州刺史,并病逝于此地。蘇家人扶柩回鄉,卻落下了一個兒子,不知何故,留在眉州沒走。

三百年過去了。蘇味道先生落在川中的這一支后代,家風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質的扭轉:他們,竟然沒興趣當官了……

蘇轍說:“蘇氏自唐始家于眉,閱五季皆不出仕。蓋非獨蘇氏也,凡眉之士大夫,修身于家,為政于鄉,皆莫肯仕者。”[5]

他說不止他們家,眉山的士人家族,都無意于仕途。這里面的緣故,說起來也容易理解:自唐朝中后期到五代十國結束,中原那是“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那叫一個亂紛紛。皇帝老子都難得個善終,何況底下賣命的人?川中安寧富庶,哪個瓜腦殼跑出去蹚渾水!

據2020年居民家庭收支調查,我國各省會城市,唯有成都,經濟支出占第一位的不是房貸,而是吃喝玩樂。網民皆驚:不愧是安逸的川娃兒。其實,他們在宋朝的時候就已經是這種風俗了。《宋史·地理志》如此描述蜀中人民:“地狹而腴,民勤耕作,無寸土之曠,歲三四收。其所獲多為遨游之費,踏青、藥市之集尤盛焉,動至連月。好音樂,少愁苦,尚奢靡,性輕揚,喜虛稱。庠塾聚學者眾,然懷土罕趨仕進。”

自然條件好,人勤快,會做活兒,能掙錢。掙到的錢都干嗎呢?“遨游——呼朋喚友出去玩!上哪兒玩?踏青。蜀中山川秀麗,帶足酒食,去搞戶外休閑,不要太愜意!趕集。以商品交換為主,玩耍、社交功能為輔的各種“集市”,多得數不清!依地理環境,有草市、鎮市、井市、山市、魚市;依商品類目,有正月燈市、二月花市、三月蠶市、四月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寶市、八月桂市、九月藥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此外還有宗教性質的各種廟會、道會……一年到頭沒個完。其中蠶市、藥市,更是一辦就接連數月,萬眾云集。蘇軾回憶兒時與弟弟逃學去逛蠶市的情形:

蜀人衣食常苦艱,蜀人游樂不知還。

千人耕種萬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閑。

閑時尚以蠶為市,共忘辛苦逐欣歡。

去年霜降斫秋荻,今年箔積如連山。

破瓢為輪土為釜,爭買不翅金與紈。

憶昔與子皆童丱,年年廢書走市觀。

市人爭夸斗巧智,野人喑啞遭欺謾。

詩來使我感舊事,不悲去國悲流年。[6]

吃苦耐勞,精明能干,卻又愛玩、愛湊熱鬧,花錢不吝惜。蘇軾筆下的蜀人氣質,正契合《宋史·地理志》中的描述。至于“好音樂,少愁苦,尚奢靡,性輕揚,喜虛稱——搞搞音樂,開開玩笑,樂天派,愛享受,說話有股浮夸勁兒……跟咱現在的四川娃是不是也蠻像的?其實吧,宋代之后,蜀中連遭兵禍,十室九空。現在的四川人,大多是從外省移民過來的。不過,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此言誠不虛也,無論從哪里移民過來,大家伙兒還是會被這方安逸的水土同化。

他們老蘇家,就被同化得有點兒厲害了。別人家嘛,是“庠塾聚學者眾,然懷土罕趨仕進”,不想做官,書還是要讀的,教育還是要抓的。而蘇家呢,則是一路放飛。

蘇洵成名后,著手編纂《蘇氏族譜》,但他很無奈地承認,從他本人往上只能追溯五代,再往上就湮沒不可考了。可見在此之前,蘇家并未留有族譜。以中國人對族譜的重視程度來講,在未發生大的天災人禍的前提下,出現這種情況,說明了階層下滑,家族里很久沒有人“發達”,也很久沒有出現正經的讀書人了。

《蘇氏族譜》記:蘇軾的六世祖蘇涇,除姓名外其余皆不詳。蘇軾的五世祖蘇釿,以俠氣聞于鄉里。高祖蘇祜,以才干精敏見稱。蘇祜生五子,三子“循循無所毀譽——平庸得沒啥可說的。最小的兒子,則“輕俠難制——任性、俠氣,是正事不干,鬧事很行的那種人。唯有曾祖父蘇杲品性優異,“事父母極于孝,與兄弟篤于愛,與朋友篤于信,鄉閭之人,無親疏皆敬愛之”。

蘇杲擅長治生,到他手上,蘇家已薄有余財,但他對錢財并無執念。后蜀滅亡之際,官員們急于入朝投效,紛紛賤價拋售田產宅地。人們都去撿便宜,唯獨蘇杲不去。他樂善好施,行善卻總是背著人。他說:“有錢而吝嗇,我怕招來他人的謀算;施舍錢財而宣揚,又會讓人以為我貪圖虛名。”族兄犯事被關進大牢,全賴他看護。事后,族兄感慨:“我不是沒有兄弟,但只有你才能托付生死。”

蘇杲生九子,只有蘇序存活。蘇序年方弱冠,蘇杲便病重不起。蘇杲之妻憂心孤兒難自立,問他:“何不把兒子托付給族中叔伯?”他笑一笑說:“孩子若能有出息,即便不是我的兄弟,也會來親近他;若他有不了出息,就算是我的親兄弟,也會扔下他不管。”這個回答是深諳人性的。

至于蘇軾的祖父——蘇序,在“三蘇”的回憶里,他是一位可敬又可愛的老人,有著高尚的品德和活潑的心靈。

蘇洵說:“父親正如祖父一樣樂善好施,待人謙和。平時出門,無論遇到士紳,還是農民,他都一樣地有禮數。他不喜歡料理家中雜務,都交給兒子們處理。但若族人有事相求,他必定盡心盡力。荒年的時候,他賣掉自家田地,周濟鄉鄰。到了豐年,人家想回報他,他又堅決不要。年紀大了,兒子們出息了,家境寬松了,他仍然粗衣陋食,出門堅決不肯騎馬。他說如果騎了馬,碰到比他還老卻在走路的鄉親,可怎么好意思呢?”

蘇軾十二歲時,失去了疼愛他的祖父。時間帶來更深切的思憶,在未來的日子里,蘇軾搜羅親友鄉鄰的講述,完成了祖父更加立體而鮮活的形象:

這位身材高大、總是笑容滿面的老人,不僅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灑脫,還有寵辱不動于心的器量,更有著超越常人的智慧。他曾未雨綢繆,廣種便于貯存的粟米,以待荒年。眉州大饑時,這些儲備糧救活了很多人。他還在屋宅旁邊種了很多芋頭,收獲后,用干草覆蓋保鮮;到了荒年,以大鍋蒸煮,任災民取食。

他還曾在酒醉之后,帶人拆毀神廟,暴打神像,讓那個被祭祀的邪神十分害怕,給他老人家托夢道:“您老高抬貴手,且讓小神混一口飯吃……”這個故事,雖然不太科學,但顯然,很合他那小孫兒“一生好聽鬼故事”的口味。

蘇序喜歡喝酒,三天兩頭,便聚眾轟飲于小酒館。碰到陌生人,不問貧富貴賤,他都要拉人家喝上一杯。

他兒子蘇渙當上了朝廷命官。做父親的,也受贈官爵,得個老封翁做做。這一日,他照常鉆在小店里喝酒擺龍門陣,頭上只頂了一只拇指大小的冠子?古代男子成年后,就要束發戴冠,披頭散發的那是野人。然而拇指大的小冠子,能束住幾根頭發?不過是糊弄罷了。忽然“封誥”(封贈授官的文書與全套官服儀仗)從京城送至,計有公服、朝笏、交椅、水罐子、衣版、外纓等,眾人都以為他會穿戴起來,好生地抖一抖那官人威儀。誰料蘇序卷著褲腿蹲在地上,瞅了一會兒,拿出一只麻布口袋,把這一攤子收了進去,又將桌上吃剩的牛肉用另一只麻袋裝起,叫了一個村童,就這么用扁擔兩頭兒一挑,回家去了。他自己跟在后頭,搖搖擺擺,讓一縣城趕來看熱鬧的人都笑得不行。

很多人都說,老頭子沒個體統,給兒孫丟臉了,蘇軾卻很以他為榮。蘇軾有詩道:“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醉歸扶路人應笑,十里珠簾半上鉤。”這“全無體統”的風采,與其祖父實乃一脈相承。

但是!話扯回來,所有相關記述中,“三蘇”一再強調的,都只是先人的品德。要知道,書寫族譜、墓志,隱惡揚善乃基本之義,為祖宗臉上貼點兒金,理所當然。蘇家以文學名世,祖上卻毫無文化素質方面的記載,不必懷疑,那就是真的沒有。

蘇家到了蘇杲手上,經濟狀況略有起色,大概這才開始考慮子女的教育問題。而蘇序呢,偏偏是個不愛讀書的。

蘇洵說:“先子少孤,喜為善而不好讀書。”[7]蘇軾說:“公幼疏達不羈,讀書,略知其大義,即棄去。”[8]中年之后,蘇序才受兒孫們影響,對作詩起了興趣。從此一發而不可收,一寫幾千首。據兒孫們的委婉評價,他寫得快,寫得誠懇,啥題材都敢寫,唯“不工”而已——大概也就是“打油詩”的水準。

至少到蘇序這一代,蘇家都沒有讀書進學的傳統,只能算農戶,不能稱作“士大夫之家”。那么,眉山的其他世家也都如此嗎?不是啊!

眉山的文化世家是很多的,如唐末入蜀的史氏、家氏。史氏長于經史,學者史清卿是蘇軾、蘇轍的老師。家氏雅尚文學,勤國、安國、定國兄弟,與蘇軾兄弟是同窗好友。隔壁同屬眉州的洪雅縣,定居著來自西安的田氏家族,田家早早地走出了一代名臣田錫,他是宋太宗時的進士榜眼。同為士族后裔,為啥有些家族的文化傳統就保存得很好呢?這就要講到土著世家與外來世家的區別了。

眉山在蜀中,是歷代接納中原移民最多的地方。為什么呢?很簡單,但凡有點兒“跑反”經驗的人都知道:戰爭時期,越是大城市越不安全,尤其首府、省會,實乃“全家一鍋端”的險惡之地。所以,大伙兒千里逃亡,一路逃到了成都,想想還是不放心,又順著岷江繼續往下跑,跑到了眉山,立足一看,這地方可以!背山面水,土地肥沃,原住民不多。靜,可以安居;動,可以上山,可以入林,再逃難也是方便的。

像蘇家這種,在眉山一待就是幾百年甚至更久的,叫土著世家,本土化特別嚴重,生計以務農、經商為主,文化素養大多不高。而來得晚一些的,自唐末、五代逃難入川的這幫“中原衣冠”呢,他們政治地位已然喪失,田地產業丟個精光。與土著相比,有什么可自豪、可倚仗的呢?自然是“文化傳承”了。他們很希望子孫后代能夠通過讀書—科舉—入仕這條路,重新找回家族的榮光。

但這并不容易。因為,蜀中并不能給有從政野心的人提供開闊的發展空間。

漢代以來,經過頻繁的改朝換代與民族融合之后,到北宋立國時,門閥世家政治已經衰落了。蜀中因自成一體,所以還保留了較強的傳統。民間多大姓、豪族,士民通婚交游都講究門第,大有“九品中正”的遺風,如此勾連成網,掌握著地方上的經濟與政治命脈。雖然先后有王氏、孟氏的地方王朝,但對這些世家大族來說,并沒有產生很強的統轄力量。地方王朝的祿位,對蜀中的文化精英來說,并沒有那么強的吸引力。

蘇洵曾說:“是時王氏、孟氏相繼據蜀,蜀之高才大人皆不肯出仕,曰:不足輔。仕于蜀者皆其年少輕銳之士,故蜀以再亡。”[9]蘇軾則說:“自五代崩亂,蜀之學者衰少,又皆懷慕親戚鄉黨,不肯出仕。”[10]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

通俗地說:中原亂,去不得。蜀中就這么大地方,頂天了,還能混成啥樣?但重視教育,任何時候都不吃虧。

時代并沒有讓大家等很久。趙宋王朝坐穩了天下,加速了門閥世家的消亡。科舉入仕,是動真格的,要讓無數寒門英秀,沒有障礙地進入國家管理階層,任你是名門望族,也不得不屈尊與人同場競技。學,庶人之子為公卿;不學,則公卿之子為庶人。

自蜀地歸服,轉眼已近百年。在胡蘿卜與大棒的輪番治理下,中央政府對蜀中的掌控程度越來越高了,出仕從政的含金量自然也不一樣了。朝中有人,在鄉里就有權:政務權、經濟權,話語權……搶個水源,都比別人家更有力氣好吧!

對抱有“承家從仕”觀念的外來世家來說,這可不就是瞌睡碰上了枕頭?大家都要下賽場,咱家孩子起跑線高啊!不過,很快地,像老蘇家這樣的土著世家也都反應過來了。對他們來說,這也是前所未有的機遇。蜀中雖好,可外面的世界更誘人,屬于書生的時代來了,誰還學那“五陵輕薄兒”,斗雞走狗過一生?走出去!一位位年輕的讀書種子,帶著家族期許,胸懷理想,走上千年棧道,登上萬里江船,奔赴遠大前程,從此開啟了一代又一代文化精英的出蜀記。

三蘇父子,便是其中最閃亮的三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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