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平洲,鄴城的一處郊外桃園里,桃花林中的部分花朵已失去水分與色彩,隨春風飄落。
封滿衡一身素衣,神情疲憊,頭發(fā)上粘著少數(shù)桃花,令人心生憐憫。
只有后續(xù)從中京趕來的白管家和二寶還有一個封家派來的丫鬟陪伴在他身邊,他們沉默不語,只是和封滿衡一同看著家丁將其母親下葬。
喪親之痛讓封滿衡近幾日無暇他顧,還是趕來的白管家?guī)兔Υ蚶戆才藕笫隆7鉂M衡跪于墓前,將剩下的少許紙錢放入火中,默默悼念逝去的母親。
白管家看著封滿衡這樣,也是難過,想當初,他們母子二人被封家接回鄴城,便安排白管家對他們進行照料,不知不覺二十來年。這母子二人對他們下人也是和藹可親,不曾打罵,怎么說也是封家三夫人,今日下葬主家居然只派出個丫鬟前來吊唁,讓人有些心寒。
封滿衡卻不在意,他本對這封家也無感情,在這種世家大族,感情是易變的,利益,才是永恒。
看見封滿衡已將其母的后事料理完畢,一旁封府派來的丫鬟春梅,一臉神色自傲的對封滿衡說道:“大公子,三夫人之事已了,還請大公子回府一趟,主母有事囑咐。”說完,頭也不回的自個兒往回走。
白管家和二寶看見此事都很生氣,二寶直言:“少主,這春梅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就是大夫人身邊的一個丫鬟,竟敢如此無禮。”
“無妨,我平日也不在鄴城,也就回家受下氣,無需放在心上。二寶,待我回中京時,你也同我一起走。”封滿衡不在意的說道。
“是,少主!”二寶激動的回答。
“我現(xiàn)在去趟封府,你幫我把那個替我娘看病的大夫找來,帶到小院,我回來后有事要問他,”
“好勒!”
鄴城封府,在城中繁華之地占地百畝,周邊街鋪,皆為封家私產(chǎn),整個鄴城,有一成的人在封家下面討生活。
封滿衡同白管家來到封府,看著封府大門,大門上雕刻著繁復(fù)而精美的圖案,再由混入黃金的涂料上色,顯現(xiàn)封家的豪氣。
進到府中,白管家前面引路,路過過道的屋檐,上面懸掛著串串晶瑩的琉璃燈價值不菲,昭示著錢對封家來說,是最無用的。
來到封家主母書房,墻上掛著的名家字畫,書架上打掃一塵不染的各派典籍,讓人明白,這才是世家最有價值的珍寶。
目光下,坐在書房最顯眼位置的婦人崔行鳳,長相并不出從,發(fā)髻,衣裳和平常人家的婦女看起來并無兩樣。
但封滿衡對此人從無半分輕視,不僅是因為她是崔家嫁到封家的嫡女,更是讓生父封連柳在外風流無數(shù),從未有過子嗣。府里明媒正娶納的妾室,也沒有男丁出生,封連柳從不過問,這般手段,已非常人。
而自己母子能被封連柳安然帶回,也是崔行鳳授意的。崔行鳳名下只有三女,是封滿衡的兩位姐姐和一位妹妹,兩位姐姐已經(jīng)遠嫁,妹妹二十出頭,崔行鳳不舍,現(xiàn)在待字閨中。
崔行鳳當年生三女的時候難產(chǎn),雖救回,卻也無法再生產(chǎn),但封家主家需要男丁,同宗叔伯也一直在示意過繼,這也是封滿衡母子被帶回的前因。
被帶回封家后,自己被崔行鳳養(yǎng)在府中親自教導(dǎo),自己母親則被安排在城外小院里。被養(yǎng)在膝下的那幾年,封滿衡如履薄冰,表現(xiàn)出聰慧,孝順崔行鳳,敬愛三位嫡女姐妹,以誠待在,更是與封連柳相惡。
這才讓崔行鳳放心,不至于在途中夭折,中了進士入京才擺脫控制。
封滿衡讓白管家在屋外候著,“滿衡拜見母親。”封滿衡雙手行禮,恭謹?shù)陌菀姟?
崔行鳳看著眼前的俊兒,嘆息,如果是自己親生的該有多好,就不必有那么多謀劃了,現(xiàn)在他生母已去,再無枷鎖,只能讓自己與他的母子情分到此為止了。
“衡兒,如今你生母已去,家里又和你父親不和,你平日遠在京中,身邊也沒有個知心人,你說你,這往后的日子該怎么辦?”崔行鳳憂愁的神情落在封滿衡眼中。
“啟稟母親,滿衡一人在京中安好,且有白管家得照顧,在朝中圣上委以重任不甘怠慢,滿衡只有盡心盡力才能不負圣恩。”封滿衡望著中京的方位立志,讓崔行鳳看在眼里。
“但是衡兒啊,自古都是先成家再立業(yè),如今你也二十有八,再托幾年三十了,好人家的姑娘也不好找了,你又是封家主家唯一的男丁,總要續(xù)上封家的香火,萬一封家香火斷了,這等不孝之事。日后我去了下面,也不好同封家的列祖列宗還有你生母交待啊。”崔行鳳神情更加憂愁,成家立業(yè)是繞不過去的。
百善孝為先,崔行鳳出了這招,封滿衡不得不接招:“那依母親的意思是?”
崔行鳳微笑道:“你表兄賀玉先前與我提過,王家主母的一個外甥女心儀與你,愿同你喜結(jié)連理,早生貴子。”
喜結(jié)連理?怕不是分道揚鑣。王家主母的那個外甥女和崔賀玉有染的事情,自己雖不在鄴城,但也聽過不少風聲。早生貴子,應(yīng)是有孕了,讓自己娶,只怕封連柳都要跳出來反對。
崔行鳳怎么會出這招?提出這事,不管答不答應(yīng),自己與她的母子情分斷了不說,還會成為仇寇。
崔行鳳又微微怒道:“你那賀玉表兄出的什么混賬主意,他和那女子的事以為我不知道!,你雖不是我親生的,但這些年來我早已把你視為已出。你舅父得知此事也臭罵了賀玉一頓,后面我和我那兄長商議,將萍兒嫁與你,你自小也與萍兒相熟,稟性也了解,這樣我們母子也是親上加親。你無意見吧。”
圖窮匕見,這才是崔行鳳的真實目的,只要娶了崔萍,他就是半個崔家人,崔行鳳日后也能放心將封家大權(quán)交給他。
這是先苦后甜,造成心理落差,崔萍是崔家嫡女,通過這兩番話,讓自己感恩崔家和崔行鳳。這同時也是一種信號,娶了崔萍以表誠心,后面什么事都沒有,鄴城崔家就是自己的后盾。拒絕此事,那么雙方就不是一路人,必會被崔家針對。
去京為官前的封滿衡可能會被此計的兩難選擇給困住,只能選其一。
但封滿衡這些年在京中成長,是崔行鳳沒有預(yù)見的,也是兩難選擇中的第三個選擇。
“母親,生母亡故,雖不是嫡母,但孩兒在母親這些年的教導(dǎo)下,極看重孝道。自覺為生母守孝三年,以示孝心。表妹如今年齡也不小,讓表妹等我三年,于心不忍。望母親此事作擺。”
崔行鳳的眼神逐漸冷了下來,當初是看他識趣,才讓其活著,現(xiàn)在翅膀硬了,有二心了,就算是朝中三品大臣也一樣得死。看架子,即將上演出一場母慈子孝的大戲。
封滿衡看著崔行鳳的眼神,趕緊將剩下的話說出口:“所以母親,孩兒希望月兒能夠招婿入贅封家。月兒婚嫁時,孩兒將當著父親,族老的當面立據(jù),讓月兒的孩子繼承主家,我也會盡心輔佐。”
崔行鳳聽完這話,心中盤算起來,月兒的婚事,是她一直關(guān)心的,不想遠嫁,但鄴城如今世家年輕一輩,除了封滿衡外,都是扶不起的爛泥,這也是她想讓封滿衡娶崔萍的原因。只有這樣,三十年后的崔封兩家還是鄴城的話事人。
“行,我可以讓月兒招婿入贅,日后由月兒的孩子繼承主家。你不必立據(jù),你我母子一場,都是家人。但我也有個要求,這三年里月兒若生下男丁,你的婚嫁你自行做主,但月兒沒有子嗣,三年守孝期滿,你就要老老實實的娶上我定下的姑娘。”
崔行鳳最終退讓了,依她的性子,本是不可能退讓一步的,但她極寵愛自己的小女兒,這事又剛好符合她不想遠嫁女兒的心意。
“謝母親。孩兒就先退下了”封滿衡心中松了一口氣,這個方案是他在腦中已備許久的,但崔行鳳沒答應(yīng)之前,他也沒有把握。終究是愛女心切勝了一籌,也是因為封清月是她難產(chǎn)出生的女兒,從小關(guān)愛有佳,換成是那兩個大的女兒,這個法子就沒用了。
崔行鳳本質(zhì)是冷血的,只看重利益,從小就跟著崔行鳳的封滿衡很清楚這一點,這個法子其實也不全是為了他自己。
從書房出來后,讓白管家先回小院,他隨后到。
閑庭漫步走到內(nèi)宅后院,看見一清水少女在石臺上,彎腰在那里練字,悄聲走上前去,是在抄寫詩經(jīng)。
封滿衡看著上面龍飛鳳舞的狂草字體,依稀分辨是何段落,并輕聲念了出來:“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少女聽到身后有人念出,驚恐的將手中毛筆拋向身后,整個人跳到石臺上,沒站穩(wěn)身形,往后倒去。
封滿衡見狀,避開拋來的毛筆,少許墨汁濺到素衣上,雙手張開,將少女接到懷里,轉(zhuǎn)了一圈,安穩(wěn)的將其放在地面上。
少女看見封滿衡,高興的跳起,用滿是墨水的雙手抱著封滿衡的腰間,喊道:“兄長,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