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以來,美國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導致股市連續熔斷,經濟衰退,失業率劇增,為減緩美國公司及居民經濟壓力,美國政府推出3萬億美元紓困救助計劃,美聯儲實施無限量化寬松政策,大舉購進美國國債及公司債券,開啟天量印鈔模式。美國國債總額創下歷史新高,美聯儲迅速擴表。
美元作為全球體系的公共產品,必須保證美元信用的公信力,發行應該受到嚴格約束。美國不顧美元作為世界貨幣的外溢效應,通過美元擴張轉嫁國內危機,勢必推高美國金融泡沫,加劇國際金融風險,引發國際社會對美元信用的質疑。如果美國不能通過新冠肺炎疫情的大考,不能保持經濟穩健增長,不拋棄單邊主義的國際經濟政策,美元獨霸國際貨幣體系的局面將難以維系。
美國經濟的真相
美國經濟與美元地位互為因果。美元的國際貨幣地位基于世界對美國經濟的信心,而美國經濟依賴美元的絕對壟斷地位獲得超常的貿易特權和金融特權。
現行全球貿易體系是二戰以后由美國主導一手打造的,包括美國主導的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貿易組織等國際組織,建立國際貿易和國際金融規則,打造美元結算、支付、清算網絡體系,使美元在國際儲備貨幣、支付手段、清算方式等金融領域占據絕對主導地位。隨著美元國際貨幣地位的確立,一方面美元成為全球貿易體系得以建立和穩定運行的基礎,另一方面美元也逐步成為服務美國國家利益的工具。
在美元主導的全球經濟貿易體系下,世界貿易成為一種美國發行紙幣,其他國家生產商品和服務供給美國消費的游戲。美國對外輸出純信用的美元,在全球占有實際財富。主要的出口國與美國形成了以美元為紐帶的共生關系。主要的出口導向型國家,以低工資和低環境成本為代價,向美國提供價廉質優的商品,為美國源源不斷地輸送消費品和各類資源,同時保證了美國長期的低物價、低通脹。美國對外貿易導致的巨額貿易逆差,又通過出口國以購買美國國債或公司債等形式回流到美國來彌補。通過“美元—商品—國債—美元”的循環,美元的一出一進實現了世界實體財富流向美國的目標,形成了其他國家生產、美國消費,其他國家高儲蓄、美國高消費的經濟格局。這意味著美國可以依賴美元輸出、發行債務等金融手段而長期占有其他國家的實體財富,換句話說,依托美元,美國是可以“躺著”掙錢的。這就是以美元為核心的全球貿易體系的運行模式。
美元作為世界貨幣的地位,決定了美國貿易必須長期處于逆差地位,這是美元體系的一個內在矛盾,即美元充當世界貨幣與美國貿易平衡不可兼得。美元要充當國際貨幣,各國發展國際貿易用美元作為結算貨幣,用于美元作為儲備貨幣,就會導致美元必須持續流出美國,并在海外不斷沉淀,對美國國際收支來說就會出現長期逆差。這一內在矛盾決定了,美元雖然可以依靠其在國際貨幣體系的獨霸地位獲取壟斷收益(國際鑄幣稅、長期維持國內低通脹、通過紙幣發行對沖國家負債、轉嫁國內經濟危機等),但也必然付出長期保持貿易逆差的代價。從1976年開始,美國進出口進入了貿易逆差階段,在長達40多年時間里,美國一直保持對外貿易逆差。美元的這一特性,導致美國經濟出現脫實向虛、制造業外流等現象,美國經濟成為高度虛擬化的經濟。
美元的國際壟斷地位使得美國能夠通過金融和跨國投資輕松在全球聚斂財富,因而金融資本成為美國經濟和政治的支柱。但金融資本的強勢也抑制了工業資本的發展,由此導致美國經濟的“空心化”“虛擬化”。在20世紀前半期,制造業是美國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20世紀下半期特別是80年代以后,由于美國勞動力成本高企,產業資本出于追求超額利潤的目的,開始在全球范圍內轉移和布局產業鏈,美國制造業大規模向亞洲地區轉移,形成了美國經濟“去工業化”,經濟發展主要依賴服務業尤其是金融業,美國經濟高度金融化,形成金融立國的經濟模式。美國金融創新飛速發展,而金融衍生品的過度與泛濫,最終導致了次貸危機的爆發,并演化成世界性的金融危機。
當美國政府認識到“去工業化”的后果而提出“再工業化”之時,卻發現美國制造業產業基礎已經大幅削弱。其中,重振美國工業的一個必要條件,即勞動力資源特別是熟練的技術工人根本無法得到滿足。同時,美國雖有高科技產業優勢,但缺乏完整的制造業產業鏈,而美國再造產業鏈并非朝夕之功且代價高昂。這決定了美國的“再工業化”困難重重。美國經濟的金融化和實體經濟的“空心化”,暴露了美國經濟空虛和脆弱的一面。
美國經濟的“空心化”以及經濟結構的問題導致美國收入分配嚴重不平衡,社會財富日益集中在以華爾街為代表的少數金融精英和跨國資本集團手中。美國的經濟發展并沒有使普通美國人受惠,甚至讓他們處于不利地位。研究表明,美國的收入分配差距達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最頂尖的1%的人口所獲得的收入占國家總體收入的21%,這遠超西方發達國家的平均水平。這種收入差距的不平衡在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之后進一步加劇。美國收入分配的嚴重失衡,既暴露了美國經濟不平等的一面,也帶來深刻的經濟矛盾和社會矛盾。近年來,美國民粹主義和反全球化聲浪抬頭,正是美國經濟內在矛盾的反映。
從長期的歷史發展來看,世界見證了新興市場的崛起和美國經濟的相對衰落(從1960年占世界GDP的近40%降至2021年的25%)。美元的國際貨幣地位,既成就了美國經濟在全球的霸主地位,也為美國經濟帶來“詛咒”,并導致其自身難以消除的各種矛盾。
美國撒錢,全球買單
美元體系的又一個弊端是美元的外溢效應。美國可以通過貨幣超發轉嫁國內危機,使美國的國內危機擴散為國際危機和全球金融動蕩。
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后,為挽救陷入危機的美國金融機構,2008年11月至2012年12月,美聯儲先后推出四輪量化寬松政策,美聯儲總資產規模從2008年的1萬億美元左右驟然增加到2012年末的2.85萬億美元(數據來源:彭博社),美元發行急速擴張。
2020年3月,受新冠肺炎疫情沖擊及經濟衰退影響,美國股市短短10天連續4次熔斷,大批企業面臨債務危機。為救助股市,美聯儲祭出無限量化寬松手段,不僅購入國債,而且大量購買企業風險資產,包括垃圾級債券。不到3個月時間,美聯儲增加購買國債和企業債3萬多億美元,美聯儲資產規模急速擴張,釋放出巨量美元流動性。美國開啟印鈔模式,驟然增發3萬多億美元,用于聯邦政府對企業、個人“大把撒錢”的救助計劃。到2020年6月美聯儲資產規模最高達到7.22萬億美元。
美國政府一手發債、一手印鈔的模式,像魔法一樣變出美元。美元流動性擴張稀釋了美國原有的對國外的負債,美元無限量化寬松政策的外溢效應,相當于對世界財富的公然洗劫。美聯儲天量放水雖然短期內可以幫助美國走出金融危機,刺激股市短期回升,但并不能反映經濟真實的基本面,實際上推升了美國股市的泡沫化。如果美國繼續放縱運用這種無限量化寬松特權,勢必導致全球美元流動性泛濫,沖擊他國金融市場,加劇全球金融市場的風險。
美聯儲放任運用無限量化寬松特權,嚴重削弱美元的信用基礎。如今的美元純粹是信用貨幣,不同于布雷頓森林體系時期的與黃金掛鉤,而是以美國國家信用為支撐。美元發行的依據是其持有的聯邦政府債券、公司債等,而美國負債規模不斷創下歷史新高。2020年3月美國聯邦政府推出總額約2.2萬億美元的經濟紓困計劃,通過直接發放現金補貼、增加失業救濟金、減稅、貸款援助等多種方式為家庭和企業提供援助,這是美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財政支出法案。隨著美國財政支出大幅增加,到2020年6月美國政府債務累計已經達到26萬億美元,為美國2019年GDP的121%,相當于歐盟GDP的141%、中國GDP的181%。在2020年3月推出首輪3萬億美元經濟刺激計劃之后,特朗普政府正在考慮推出新一輪刺激計劃,預計美國聯邦政府2021年的預算赤字總額將超過3.8萬億美元(是2020財年的4倍,占GDP的18.7%),美國政府債務規模將進一步攀升。如果是其他國家,這樣的負債水平已經要發生債務危機了。
美元成為世界貨幣,植根于美國經濟活力以及穩健的財政政策,由此保證美國經濟在全球的公信力。如果美國政府債務規模繼續攀升,美債將陷入依靠發新債償還利息的“龐氏融資”模式,存在引爆美元信用危機的危險。
美國財政部前部長鮑爾森針對美元前景撰文指出,美國能否戰勝新冠肺炎疫情,以及疫情后美國能否保持穩健的宏觀經濟政策,管理好國債并控制住結構性財政赤字,是對美元地位的重大考驗。如果美國不能做到這些,隨著時間的推移,美元的地位將岌岌可危。
美元武器化
美國憑借美元獨霸國際貨幣體系的絕對主導地位,還發展出長臂管轄權,對他國經濟肆意進行干預和制裁,推行霸凌主義,實現自身政治目的。美元體系成為美國推行單邊主義和強權政治的工具,成為攻擊競爭對手的“金融核武”。
美元體系的建立使得美國在國際金融領域擁有壟斷性的全球性權力:一是主導全球金融規則的制定,并掌握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等國際金融組織的操控權;二是對國際支付清算體系的控制權,美元全球使用的系統外部性形成國際貿易計價、結算的路徑依賴;三是美國具有深度與廣度的金融市場體系,擁有全球最強大的金融機構和金融服務網絡;四是控制著全球性的信用評級機構;五是不受約束的金融制裁權力。
美國依靠美元和金融霸權,使其能夠動用各種金融手段打壓其他國家、企業及個人。美國實施金融打擊和制裁,包括攻擊他國金融制度及政策,沖擊他國資本市場和金融機構;利用資本做空并促使非美貨幣大幅貶值,資金恐慌性外逃,引發金融市場動蕩;制裁經濟和金融主體,采用多種手段對金融機構、實體企業及個人實施金融制裁,凍結被制裁實體的資產;利用對SWIFT、CHIPS和Fedwire系統等金融基礎設施的主導權,切斷他國政府、企業或個人的美元結算與支付渠道,將其排除在美元體系之外。
例如,美國曾于2018年宣布對俄羅斯38個個人和公司實施制裁,凍結其在美國管轄區域內的所有資產。美國還對伊朗政府、企業等發起金融制裁,限制伊朗對外的金融交易,并將制裁擴展到與伊朗發生商品或服務交易的第三方國家實體或個人。美國曾以向伊朗提供金融服務為由對我國某銀行實施制裁,導致其與美國金融系統的聯系被切斷。美國對朝鮮、伊朗、委內瑞拉等國采取金融制裁,對這些國家的經濟金融造成沉重打擊。金融戰是美國在貿易戰、科技戰之后更具殺傷力的經濟打擊武器。
在中美競爭和對抗不斷加劇的形勢下,隨著對華貿易戰、科技戰的升級,美國已經出現對中國實施金融戰的苗頭。例如,特朗普總統簽署的《中國香港自治法案》,其中包括對與被制裁個人和實體有業務往來的銀行實施制裁。在美國新冠肺炎疫情危機和經濟衰退進一步加深的情況下,不排除美國動用更加極端的“金融脫鉤”手段,如對我國企業和金融機構實施凍結資產、切斷美元渠道等制裁手段。對此我們必須保持足夠的警惕,未雨綢繆,做好應對的制度安排和系統安排。
貨幣體系多元化
正如美國財政部前部長鮑爾森所說,美國能否經受新冠肺炎疫情的考驗,能否保持經濟持續增長,并合理控制財政赤字,是美元地位是否持續的一次大考。
在應對新冠肺炎疫情方面,美國交出了一份讓世人瞠目的答卷,美國感染人數及死亡人數全球第一。2020年6月末,美國各州迫于新冠肺炎疫情高峰復發,不得不延緩開放經濟的計劃。
在對外經濟政策方面,特朗普政府推行“美國優先”政策,無視其他國家的正當利益訴求,推行單邊主義貿易路線,與中國、歐盟貿易戰火力全開。這種以鄰為壑的對外經濟政策勢必導致美國在世界上更加孤立和自我封閉,既擾亂全球經貿秩序,也無助于美國經濟健康發展。
受新冠肺炎疫情沖擊以及美國經濟自身矛盾加深,美國債務不可避免繼續攀升,如果這種情況不能扭轉,美元獨霸世界的局面終將瓦解。德國戰略分析專家岡特·舒赫撰文指出,新冠肺炎疫情以及美國的應對措施似乎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美元作為全球儲備貨幣的時代正走向倒計時。
筆者認為,壓垮美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美國巨額債務的不可持續。一方面,美國新冠肺炎疫情危機使政府財政赤字進一步激增,美債償債能力堪憂;另一方面,美國無限量化寬松政策使美債收益率大幅下降,10年期美國國債收益率一度只有0.35%,而2年期美國國債收益率更低至0,美國國債對國際市場的吸引力大大降低。在這樣的情勢下,誰還愿意為美國國債托底呢?
美國財政部2020年5月16日公布的報告顯示,3月底,在其公布的34個持有美國國債的國家中,有28個國家減持,單月減持規模達2257億美元,創下歷史紀錄。一種不難設想的前景是,在美國經濟下滑與債務持續上升的雙重壓力下,如果多個國家不愿繼續持有美國國債,將引發美國債務違約風險,從而引爆美元體系崩潰的多米諾骨牌。不要以為這樣的情形不會發生,新冠肺炎疫情之下我們已經見證了一批歷史的“黑天鵝”。其實,美元信用的倒塌很久以前就發生過。布雷頓森林體系后期,由于美國發行的美元已經超出了所擁有的黃金的價值,1971年尼克松總統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這是美元對世界的一次公然賴賬。法國總統戴高樂率先覺察端倪,于是趕在美元與黃金脫鉤前,把法國的美元儲備換成了黃金。
對于美國濫用美元霸權作為打壓、遏制他國的工具,美國財政部前部長鮑爾森警告說,美元的霸主地位固然使美國擁有單邊制裁的能力,但這并非沒有成本,把美元當作制裁他國的武器,會鼓勵甚至逼迫包括美國盟友在內的其他經濟體發展能替代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
隨著美國單邊主義政策及制裁加劇,世界各國期望改變美元主導的國際貨幣體系的意愿日益強烈。一些飽受美國制裁之苦的國家以及主要石油出產國,甚至包括美國盟友,已經悄然啟動“去美元化”進程。俄羅斯、伊朗已經開始實施去美元化。2018年俄羅斯幾乎拋光美國國債,外匯儲備用黃金替代美元,國際支付改用歐版金融體系等。沙特阿拉伯央行2021年以來大幅減持了美國國債資產。歐盟在2018年底公布一項旨在提高歐元地位的計劃草案,要求各成員國在能源、大宗商品、飛機制造等“戰略性行業”增加使用歐元的頻率,并提出創建繞過美元的新支付渠道。土耳其宣布用人民幣支付從中國進口商品的費用,反映出新興國家在新冠肺炎疫情引發美元流動性短缺和支付危機情況下,謀求新解決方法的動向。
美元地位削弱后,取而代之的將是多個區域主導貨幣并存,為全球經濟活動提供新的信用和流動性,人民幣在國際貨幣體系中的地位與作用將得到提升。中國作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擁有足夠的經濟規模和巨額貿易順差,人民幣已經成為國際儲備貨幣之一,新冠肺炎疫情形勢下經濟繼續保持穩定增長,國際市場對人民幣信心可望增強,具備進一步國際化的基礎。當前,我國應進一步推進人民幣計價石油期貨市場的發展和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的建設,為人民幣在國際貿易結算及跨境投資中的更廣泛應用創造條件。
《財經》雜志 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