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妲冰原上經(jīng)久不息的寒風停下了。

天空中的極光化作一條條五彩斑斕的河流，數(shù)不清的河流匯聚成一片海洋。

海洋自天空中傾覆，注入冰原上深不見底的裂谷，仿佛那裂谷之下有著什么偉大的存在，要這極光接引祂，回歸祂本應存在的地方。

暖河部落的小薩滿艾芮克早已擦掉了臉上的淚珠。老薩滿芮盧燃盡之前刺出的骨刃避開了他的心臟，年輕人此刻喘息著，從雕塑一般的老人的遺體旁撿起那本代代相傳的“薩迦”。

艾芮克還很年輕，他還有許多不懂的事。尤其是在遇到了那位答應了他們要一路解決“邪祟”的“希甘妲依勒”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許多要學的。

但眼下沒有時間，也沒有導師能讓他從頭學起了。

身為薩滿的直覺告訴他，那裂谷底下的存在若是沿著極光的海洋升上高天，那么恐怕將會為這片大地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他要誦讀哪一段“薩迦”才好？

暖河部落的“薩迦”上完全沒有關于這番景象的記載。

就在他又要著急得快要哭出來時——不知為何，他感覺自己心中從未如此多愁善感過。

他發(fā)現(xiàn)周圍的雪地上有什么東西在跳動。

一根，兩根。

是“希甘妲依勒”在跳下裂谷前留下的屬相簽。

一位又一位靈母借著那些樹皮制成的小棍顯現(xiàn)著她們的焦慮——假如她們會感到焦慮的話。

艾芮克走上前去，試圖抓住那些到處亂跳的小東西。身為薩滿，他見過占卜中通靈的屬相簽，卻從未見過它們會有這樣激烈的反應。

這是靈母們在對他發(fā)出警告嗎？

就在小薩滿為此驚疑不定之時，一個耳熟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遇到麻煩了嗎？人類？”

艾芮克回頭。

一個紅頭發(fā)的少年自冰原上驟然出現(xiàn)，像是一團明亮的火，一束耀眼的光。

“那么接下來，就該輪到勇者登場了。”那個少年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里，瞳孔驟然拉長成兩道深不見底的黑淵。

烈火化作流星，擊入五彩的海洋。

……

赫洛·埃爾維森是個很容易后悔的人。

學者總會因為當初聽信了老學者的話加入睡蓮學派而后悔。

因為沒有接受希絲緹娜的提議，放棄學者的身份加入秘法七塔而后悔。

因為光顧著消磨時間，把執(zhí)行著書招生振興學派的計劃一再拖延而后悔。

如今他在光怪陸離的意識之海中，因為招惹了一位人造神明而后悔。

學者的身形從一片殘肢碎肉中重新凝聚而出。

“哎、哎哎！”他剛一爬起來就開始大喊：“有話好好說！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哎唷！”

赫洛從來沒有這么后悔過——雖然他是個很容易忘記后悔情緒的人——但至少這會兒他覺得非常后悔：他留下的后手只能在他肉體死亡時幫助他回到冰原之上！

但眼前的人造神明繼承了司掌冰雪與夢境的神王米婭妲的部分權能，將他拖入了遠比小麗莎那片會客廳更高級無數(shù)倍的意識之海中。

大意了，沒考慮周全。學者在心底里如此哀嘆——不過就算他考慮周全，對這樣的手段怕是也無計可施；假如是小麗莎那個級別的邪祟，他倒是能想想辦法，但一位神明——哪怕是被“薩迦”強行耦合的人造神明，對他而言都太過強大了。

周圍五彩斑斕的人形們又開始在他逐漸恢復的視野中舞動起來。

眼下他沒法關心珂賽特的事了。學者很清楚，這個“薩迦”對于一個普通人類而言太過強大，踐行它之后，珂賽特就已經(jīng)成為了承載米婭妲碎片的“神媒”，成為了臨時的“人造神明”。

但是在那之后呢？人類的軀體終究是無法承載如此偉大的存在的——即使只是那偉大存在萬千碎片中的一條白鯨。假如把一條龐大的白鯨塞進一個普通人類的身體里，那會怎么樣？

唉，老埃洛希姆在上，能不能管管事啊？赫洛一邊在心里埋怨著，一邊閉上眼睛就地一躺。反正又要被撕碎了，他不如放棄抵抗，趁著還沒被撕碎時休息一下。

然而已經(jīng)開始逐漸習慣的被撕碎的感覺卻沒有降臨。

這反倒讓赫洛有些不自在了。

難道是埃洛希姆終于發(fā)現(xiàn)了有一位新的神明要出世，準備做點什么了？他這般想道，然后偷偷睜開了一只眼睛。

一道火光映入視野，迅疾而灼熱，光是目視都讓赫洛感覺自己快要瞎了。學者連忙重新閉上眼睛，雙手合掌在胸前安靜地躺下。

“喂——！”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老師，還活著嗎？”

是艾斯庫爾。對了，巨龍乃是遠比尼希林遠古諸神還要久遠的存在，能夠趕來也不奇怪。但赫洛總感覺要是自己表現(xiàn)得很熱情的話，就有些失卻身為師長的風度了。

于是學者愜意地重新瞇上眼睛，繼續(xù)安詳?shù)靥稍诘厣稀?

數(shù)不清的雜音在意識之海中響起，巨龍噴吐的火焰仿佛某種傳染的瘟疫，并非在燒灼那些逼近的邪祟，而是在燒灼這片海洋本身。

五彩斑斕的光在火焰之下化作黑灰色的余燼，紛紛揚揚地在純白的神明頭上降下黑色的灰雨。

艾斯庫爾一路飛奔到了學者身邊，熟練地抓住了赫洛的手臂。這讓赫洛回想起了某些可怕的事情，連忙條件反射般地抽出手臂，從地上彈坐而起。

“老師，沒事吧？”巨龍關切地問道。

“死亡是一場美好的沉眠，我真該謝謝你打破了它。”赫洛甩了甩手，沒好氣地回答。

“所以，那個是什么？是人類嗎？厲害嗎？”艾斯庫爾的關懷顯然非常有限，巨龍比起學者的生死更在意這片他見所未見的地方。

“是‘神’。”赫洛嘆了口氣，“而這片空間是祂所有的法則的具象……等等，為什么你能燒掉它？”

“嗯？”巨龍的眼睛里寫滿了無知。

“祂是司掌冰雪與夢境的大靈母米婭妲……的眾多姐妹中的一個。是我給你說過的‘鯨群’中的一匹。”赫洛望著那紛紛揚揚的灰雨，一面暗自心驚，一面給艾斯庫爾解釋起來。“祂借了經(jīng)由‘薩迦’成為神媒的斯匹茲女士的軀殼，要是讓祂降臨世間，恐怕……”

“意思是很厲害啰？”少年以拳擊掌，眼睛里放射出熾熱的光。

“很厲害。我應付不了祂。”赫洛聽到他的回答，很輕易地就放棄了現(xiàn)場教學的想法。

“那我來！”艾斯庫爾沒等他說完，就化身一道璀璨的紅色流光躍向了空中那具純白的神像。

數(shù)不清的邪祟則緊隨其后，在黑色的灰雨中掀起一道五彩斑斕的海嘯，要將火光撲滅在它們的圍剿中。

“要是看到斯匹茲女士的肉身，記得留她一命！”赫洛對著巨龍離開的方向大叫，“她還欠我們勞務費，很多很多錢——！”

火光熊熊燃燒。

白鯨緘默不語。

邪祟如影隨形。

一顆又一顆隕石拖曳著白熱的尾羽赫然出現(xiàn)在神明的頭頂——赫洛一眼就明白，這位人造的神明正在調動冰層中各個年代曾有過的災難的記憶，試圖讓巨龍臣服。

一陣令他心寒的涼意自背脊升起，學者對這感覺再熟悉不過，就地往前撲去。

他在地上翻滾了一圈，狼狽地回望，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恍若夢魘的小女仆麗莎。

她臉上的三張嘴巴朝著他一齊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不止是她——一具渾身凍成了冰的紅頭發(fā)青年的尸體，端著一把槍管碎裂的獵槍，歪歪扭扭地從小麗莎的裙下被生產(chǎn)而出，怨毒的眼睛空洞地鎖定在赫洛身上。

“他大蘿卜的。”赫洛如此啐了一口，開始奔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