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給了她一個晚上的考慮時間。
一整晚,林巖言坐在床邊,目光滯留在那瓶沒被打開的橘子汽水上,任由孤獨的冷月侵蝕了它的邊緣。
他們屬于一個組織,這個組織名叫:地球215。
她估摸著,大概自從那天她殺了債主、意外覺醒了異能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盯上了她,而時至今日,她的底細已經被摸得一清二楚。
父親好賭,在她16歲犯了事被抓進牢里,無期徒刑;母親不識幾個字,只會笨拙地在鄉下種田織網,挑水捕魚,賺點微不足道的辛苦錢。
那巨大的欠款和連帶利息壓垮了原本就艱難的生活,在東躲西藏的兩年里,她和媽媽受盡了人世間最可怕的苦難。
終于,在那天雨夜,一切都結束了。
她的身體仿佛還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時手心里握著的泥,潮濕而冰冷,將一種生死看淡的絕望沿著麻木的臂蔓延到神經的每一段末梢。她閉上眼,聽見衣服被刀割開的聲音,睜開眼,是漫天悲傷的流云。
意識出現了錯亂,世界在那一瞬間變得模糊而朦朧,萬事萬物的默哀走向遙遠。
她的視覺出現了分離,就好像靈魂被剝開了一層,然后,她看見了可憐的自己,她看見了她尸體一般僵硬的肉體上一雙空洞的眼珠在慢慢轉動,看向了她。
她看見了手上的刀,她正拿著刀壓在她自己的身上。
林巖言開始回味,她是怎么把刀轉了個方向,轉向“自己”的肚子,然后狠狠地扎進去,讓血流如泉涌。
那時候,兩個她都在笑,宛如浩劫已去的輕松瞬間沖開了她的整個人。
大雨滂沱,數不清的豆大的雨滴砸在她的臉上,咸澀地流進她笑著的嘴里,沖刷她充滿污垢的亂發。她笑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光破曉……
林巖言回過神,發現自己的嘴角仍在上揚。
她殺了人,但是警察只能找到他自殺的證據,這讓她有一種玩弄別人的愉悅。但是這個秘密現在被另外一群人發現了,他們顯然有著精密的計劃,他們既然可以找到她,那他們也必然可以重新讓她陷入一種難以想象的可怕境地。
林巖言謹慎地思考著,她的想法無疑充滿了悲觀,但卻往往是對的。
她們家的確還有債務沒還清,這個案子也還沒有完全塵埃落定,沒錢上大學的她拿著一個高中畢業的學歷,孤身一人來到安平市找工作。她的未來似乎依然看不到什么光亮。
她垂下頭,苦澀地輕輕笑了一下,將橘子汽水擰開,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隨后撥通了虞之昂的電話。
“喂?”她聽到他困倦沙啞的嗓音在那端響起……
次日清晨,虞之昂來門口接她。
“把行李給我吧。”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接過她的黑色行李箱,“哇,這個行李箱好酷。”他拇指蹭了蹭行李箱油光滑亮的拉手。
林巖言沒有回應他。
虞之昂嘗試習慣她的冷淡,過了兩秒,當他意識到林巖言似乎沒有別的多余行李需要搬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這個黑色行李箱就是她的全部身家。
在車上的那一段時間,他們兩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全靠林俊杰在努力讓空氣不那么尷尬。
他們又進了地球215小店里,店里空空落落的,沒有客人,也沒有服務員。林巖言現在知道了,這偏僻小店觀賞價值大于實用價值。
虞之昂掀開一片米色垂地窗簾,打開了店隱藏的后門。林巖言穿過后門,一道高聳的圍墻展開在眼前。
墻上用各種花花綠綠的顏料寫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簽名。但顯然歲月的磨礪損傷了許多的字跡,令它們不再清晰,或者消亡。也有聰明人拿刀刻,看得出他們很想留下自己存在過的證明。
突然,虞之昂拉了拉她的袖子,又指了指他們的腳下。林巖言低下頭,她發現他們踩在一塊凸起的圓形地磚上。待她抬頭的一瞬間,一道巨大的失重感龍卷風般席卷她的身體,她的馬尾向上旋轉,額前的劉海在狂舞。
他們極速下墜。
完全脫離天光之前,林巖言透過凌亂的發絲,她看見虞之昂黑亮的眸子彎了起來。
當短暫的黑暗過后,她感覺到下墜變緩了,隨后橘色的暖光流進她的視野里。林巖言看見她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和虞之昂的握在了一起。她立即一縮,將手抽了回來。
她抬起頭,一個全新的世界映入眼簾。
這里有大大小小的圓頂花園、草坪甚至是小型棲息地。嵌合在巖石中的玻璃罩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里面透出來的暖黃燈光和人影讓它喧囂而熱鬧起來,長長的自動扶梯和螺旋樓梯穿插在各層之間。
這個世界深埋地殼,建筑設施與自然巖石相融。洞穴大概有1000平方米那么大,但又因為是縱向往更深處的層次結構,所以實際空間又大了不知道多少。
她還看到有人站在會飛的石板上,從這個廳門到那個廳門。
看到她瞪大的眼睛,虞之昂有點得意地向她介紹:“那是被規定好路線的磁懸板,我們腳下的就是磁懸板。”
“你不適應的話,也可以用電梯。我們這兒有2部連接地表的直升電梯。”他補充道。
他們到達了底層,跳下磁懸板,林巖言借著一塊霓虹路標看見了前面平靜的地下水。
虞之昂領她走過地下河的沿岸,登上一條點綴著琉璃彩光的橋。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走進夢幻的光影。
“Irelia今天不在,她讓我先帶你隨便逛逛基地。等她回來了再簽契約,到時候她估計還會順便給你個小任務,檢查一下你是不是值得我們信任。”虞之昂回過頭來,“你不用擔心,任務分好幾種呢,有很多連我這樣的普通人類都可以做。”
林巖言瞄了眼他浸沒在冷光里的側顏,將臉撇向一邊:“難道說這里都是不普通的人?”
“哈哈哈,大家也許在自己的母星很普通,但來到地球就特別了。”
聽到這話,林巖言覺得自己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她的三觀正在進行一場粉碎性的顛覆與重建。
“被嚇到了?”他笑道,提著行李箱走上旋梯,“你自己不也是外星人,你肯定不是地球人,你有異能。”
林巖言立刻反駁他:“我是。”
“你肯定不是。”他確信地說。
林巖言沒有再想下去,她的潛意識里蹦出來的那個可怕的想法被她強硬地回避了。
忽然間,林巖言撞到了虞之昂的背,她連連后退,終于回過神來。
他把行李箱推給林巖言,在她手里塞了把鑰匙,幫她推開木門:“你以后就住在這里,要是覺得不滿意,要換軟裝風格,換成人臉鎖或者別的什么,和我說,到時候幫你換。”
“謝謝。”
“不客氣。”
他轉身就走了。
虞之昂已經完全習慣了林巖言的距離感,而現在他也一樣,笑的禮貌且紳士,但很冷淡。
林巖言察覺到了這一點,她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
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她想。她不在乎,她可以忍受。
“姐姐。”這時候,頭頂上一道清脆的叫聲落下來。
林巖言抬頭去尋那聲音來源,但她只能看見凸出的巖石。然而“咯吱咯吱”靴子用力踩木板的聲音突然響起,并逐漸靠近。
一個小女孩從旋梯上跳下來。
林巖言昨天見過她。
梳著黑色的雙麻花,戴著棕色的貝雷帽,青綠色的皮膚和恐怖的黑色全瞳讓她看起來像是詭異的娃娃,而非真人。
不過現在林巖言也知道了原因:她不是地球人。
“我就住你樓上。”她指了指上面。
“很高興認識你。”
“你是異能星的人嗎?”
“什,什么?”林巖言愣了愣。
“我操,童童,你又把我梳子掛樹上干什么!你有病去治,一天天的盡搞惡作劇,好玩嗎?你奶奶的。”
隨著一聲咆哮,一粒石子從不遠處的另一個陽臺射下來,精準地貼著小女孩的頭頂滑過去,狠狠地砸在林巖言家的巖石壁上,并留下了一個深陷的洞。
林巖言以為她會生氣,但她很快明白她只感到恐懼,恐懼于發射者的力量和對角度的精準把控。
她抬頭望見又一個眼熟的身影。此刻正趴在陽臺邊揮舞著手臂、怒發沖冠、口吐芬芳的人正是昨天的女服務員。
“花狐,別丟人現眼了。”
清冷的女聲幽幽從女服務員旁邊的陽臺飄來。
一名衣著貂皮旗袍、戴著墨鏡的華麗女郎捏著亮晶晶的水壺的把手,一邊優雅地在她的花園里給她的山茶澆水,一邊滿臉嫌棄地出言譏諷。
林巖言也記得她。
“就知道裝。”花狐翻了個大白眼,轉身,“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姐姐不用擔心,”童童招了招手,示意讓林巖言蹲下來,她附在林巖言耳朵旁邊,悄咪咪地說,“你去告訴之昂哥,讓他找人幫你修墻壁。童童會幫你舉報壞花狐的。”
林巖言詫異地站起來,她重新端倪起小女孩,而童童只是無辜眨了眨大眼睛,仿佛什么都沒說過,邁著乖巧無比的步子上樓了。
一想到以后就要和這些人在一起生活,林巖言突然覺得心里五味雜陳。
她第一次面對這種沒有任何惡意的、熱鬧的鄰里關系,第一反應卻是忐忑不安,她不確定自己能否融入這種氛圍……
還在幻想什么呢?很明顯,再一次錯失良機,依舊回歸孤獨。
她笑不出來了,扭頭拽著行李箱,躲進了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