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留學日本(五)
- 抑郁深淵中的微光
- 輕風一抹
- 6238字
- 2024-12-10 02:37:00
由于病情出現轉機,加上學業進展順利,日常休息有所改善,我的身體狀況似乎漸漸好轉,但仍然十分消瘦。1992年4月1日,我的女兒正式進入小學一年級。學校距離家不遠,她每天都能獨自步行上下學。當時的日本社會治安良好,小學生通常都是獨自上學,家長并不需要陪同,這讓我感到一絲欣慰。
1992年5月,正值我父親在上海接受大手術一周年,住在香港的妹妹打電話建議我回國探望父親。考慮到我已近五年未回國,也確實應該盡一份孝心,我決定動身。5月底,我獨自一人經香港返回廈門。不幸的是,回到廈門沒幾天,我便感到身體不適。經岳父所在醫院檢查后,發現轉氨酶再次飆升,這表明肝炎急性發作。我毫不猶豫住院治療。在住院期間,許多老同學和以前的單位領導前來看望我,他們對我的病情深感惋惜。有些人猜測我的病是因在日本過度勞累所致,然而,除了早期在學生食堂兼職洗碗外,我并未從事過其他體力工作。我的國內導師對此非常了解,為我做了一些解釋和澄清。
廈門的治療效果不甚理想,我不得不轉院至上海瑞金醫院,這也是當年為父親做手術的醫院。幸運的是,醫院里有一位曾與我前妻共事于廣島大學醫學部的醫生,他幫助安排了床位。瑞金醫院的醫生對我的情況非常重視,為我采用了白細胞介素療法,即抽取50毫升血液,加入藥物體外培養以激發免疫細胞功能后再輸回體內。然而,由于身體虛弱,我對這種療法反應非常劇烈,進行六七次后便不得不中止。
我的機票是往返票且無法更改,加上日本的醫療條件更為先進便捷,盡管家人和朋友建議我在國內休息一段時間再返回日本,我還是決定按原計劃返回,以免耽誤學業,也期望在日本能得到更好的治療。從上海返回日本的旅途尚算順利,回到日本后,我選擇不繼續住院,因為在瑞金醫院的治療后,肝功能已有所改善。我在私人診所定期注射保肝藥物,同時在家繼續撰寫博士論文。
這一年,我的學術研究取得了重要進展。一篇論文已在德國著名的《海洋生物學》雜志發表,另兩篇也已提交,并有很大希望被接受。這讓我滿足了廣島大學博士學位答辯的最低要求:至少發表三篇論文。盡管其中一篇我是第二作者,但其余兩篇的發表將確保我的學術成果得到國際認可,總共四篇英文論文的積累為博士論文奠定了堅實基礎。博士論文的撰寫主要是整合這四篇論文,盡管還有一些其他數據未能整理成論文發表,但時間和精力已不允許我分心。
1993年3月,我如期完成了博士課程,并以優異成績獲得博士學位。我發表的四篇論文均刊登在國際權威期刊上,其中三篇發表在德國的《海洋生物學》期刊,另一篇則刊登在英國牛津大學的《浮游生物學研究》。雖然最初的目標是發表十篇高質量論文,最終完成了不到一半,但考慮到我的健康狀況和所經歷的磨難,這一成果已足以讓我自豪。日本的導師、同學以及房東都對我的成就表示高度認可,但對于那些不了解我斗病經歷的人而言,或許很難真正體會到這其中的艱辛。
博士學位授予儀式一如日本文化的風格,簡樸且實用。校長在臺上致以簡短的祝賀詞后,逐一為畢業生頒發學位證書。儀式結束后,僅有學生與導師的合影留念,既無傳統的博士服飾,也無隆重的慶?;顒印_@種低調的方式讓我更加感受到日本社會的務實和謙遜。
正如預料,1993年6月,我的肝炎再次復發。然而,這次病情相對較輕,轉氨酶水平最高僅達一百多,無需住進大學醫院,也未進行干擾素治療,僅在正木內科私人醫院住院約一個月便康復出院。這讓我慶幸博士畢業后選擇在家休養,而未急于在日本尋找工作或安定下來,否則結果不堪設想。
在日本的六年半學習生活中,我累計住院六次,接受了三個療程的干擾素治療,持續時間超過一年。由于日本沒有中藥,僅有類似小柴胡湯的中成藥,治療完全依賴西醫。從1988年6月首次發病到1994年3月底回國,我始終堅持靜脈注射一種名為“強力露”的保肝藥物。每次注射40毫升,從未間斷。發病或感到不適時,我每天都要注射;肝功能正常時,也至少每兩天注射一次。長年累月,這種高頻注射導致我的手臂血管逐漸硬化,不得不轉向手掌甚至指頭進行注射。后來,連手掌和指頭也難以找到合適的血管,只能用腳上的血管繼續治療。這種“斗病”的過程讓我深刻理解日本人用“斗”這個字來形容慢性病治療的形象與貼切。
在攻讀碩士和博士期間,我歷經無數磨難,幾經生死,但幸運的是,上天對我還算仁慈。首先,得益于日本的全民健康保險計劃,我得以接受先進的治療,并免去了巨額的醫療負擔。同時,我可以根據病情需要,自由選擇最適合的治療方式。其次,我遇到了一位寬厚善良的導師和副指導教授,以及許多支持、鼓勵我的同窗和朋友,他們的善意讓我得以堅持到最后。
尤其讓我感激不盡的,是房東石井先生及其夫人。他們對我一家的慷慨支持讓我倍感溫暖。1990年秋,為慶祝我和前妻進入博士課程,他們特意帶我們一家三口游覽了日本古城京都,并款待我們享用了地道的京都懷石料理。盡管身為房東,石井先生慷慨地為我們免費提供寬敞的住所長達五年半,并承擔了水電和電話費用,我們只需支付煤氣費。這樣的支持堪比共產主義的理想國度。這段經歷讓我終生難忘,也成為我心中中日人民友好關系的真實寫照。
與我同期留學的許多同學在畢業后選擇留在日本工作,或轉往歐美國家發展。鑒于自己的健康狀況,我深知無法在國外長期打拼,因此早早決定畢業后回國工作,這是我唯一的選擇。為此,我提前讓家人從國內寄來小學語文課本,每天早晨在女兒上學前教她閱讀10至15分鐘。盡管起初她極不情愿,但在我的堅持下,她漸漸接受了這種學習方式。
博士畢業后,我名義上在指導教授的研究室掛名為博士后,但實際上并未繳納學費,也沒有真正參與研究工作。當時,我的主要任務是自我休養,因為前妻的博士課程需要四年才能完成,她最早也要到1994年3月畢業。而我的體重從原本的120多斤降至不足100斤,日常生活都已力不從心,更無力繼續科研或外出打工。那時,我常感到自己如風中之燭,隨時可能熄滅。
獨自在家休養并不輕松。工作日里,前妻和女兒都不在家,我不得不獨自面對漫長的白天。為消磨時間并適度鍛煉,我幾乎每天都去河道對面的廣島機場附近散步。那里有一條長約兩公里的堤壩,既是鍛煉的好去處,也是退休老人們常聚集的地方。堤壩外側的河道中養殖著大量牡蠣。我常常散步后坐在堤壩上,靜靜地望著海水和牡蠣發呆,有時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堤壩的空氣清新,景色宜人,但對于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來說,天天獨自坐著發呆并非輕松之事。尤其是在日本這樣一個以男性為主導、生活節奏緊張的社會中,我時常感受到一些異樣的目光。面對這些,我學會了假裝視而不見。為了未來的那一線希望,我告訴自己必須承受壓力,避免無謂的拼搏和勞累。盡管病情時有反復,但也逐漸顯現出緩解的跡象,未來或許還存在轉機。
經歷這些苦難后,我深刻認識到,自我認知和清晰了解自身狀況的重要性。每個人都應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制定行動計劃,即使這意味著要承受誤解和委屈。在生活的道路上,接受不完美,堅持自我,是一種智慧。理解和接受自身的局限,不僅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生存,也讓我們更加珍惜那些稀有的光明時刻。正是這種智慧,使我能夠在黑暗中尋找到一絲光亮,并為未來保留希望。
我前妻于1994年3月28日順利畢業,獲得日本廣島大學醫學博士學位。在學位授予的次日,我們一家便踏上了回國的旅程。第一站是香港,我們在妹妹家停留了五天,稍作休整后,乘坐“集美號”客輪返回廈門?;貒?,她的工作單位已聯系妥當,因此在廈門停留近二十天后,她于4月下旬前往廣州某大學附屬醫院正式報到。
我的工作則是在回國后,由國內導師臨時幫忙安排的。我被介紹到廣州一所綜合大學的生態學研究所,從事近海生態和淡水湖泊的研究。這份工作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無需再出海采集樣本??紤]到我的健康狀況和容易暈船的體質,如果再像年輕時那樣長時間在海上顛簸,很可能會對身體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
這樣的決定是否完全正確,已經無從驗證。當時,如果我選擇回母?;蜻M入其他名校工作,或許能獲得更多的發展機會。以當時的背景來看,公派留學歸國的博士在國內學術市場上非常稀缺,而我在國際SCI期刊上發表了4篇論文,這在當時的中國學術圈內是一項非常難得的成績。我的一位學長,當時擔任廈門大學海洋系副主任,曾提到廈門大學評定正教授的標準之一是至少發表3篇SCI論文,而我的成果早已超出這一要求。
我和女兒在廈門她外婆家住了兩個多月。在此期間,女兒沒有耽誤學業,插班進入附近小學完成三年級下半學期的課程。到了7月初暑假開始時,我帶著她前往廣州,與前妻會合。然而,可能是由于回國后的工作和生活環境變化太大,再加上旅途與安家的勞累,我剛到廣州,還未正式報到便病倒了。幸運的是,這次肝功能的損害相對較輕,轉氨酶僅升至八十多,無需住院。前妻用從日本帶回的保肝藥“強力露”在家為我輸液和注射。經過約二十天的治療和休息,我的肝功能逐漸恢復正常。
自從1987年10月赴日本留學以來,在不到七年的時間里,我經歷了七次嚴重疾病,其中包括六次住院治療。這些病痛折磨使我從一個原本健壯的人消瘦成皮包骨,體重從60多公斤銳減到僅47公斤,體脂率可能接近巔峰時期的李小龍。然而不同的是,他的骨頭外是結實的肌肉,而我,只有一層松弛的皮膚。
這一連串的磨難讓我心力交瘁,性格也發生了顯著變化。長期的病痛和精神煎熬讓我變得異常暴躁,不知道是肝病影響了我的情緒,還是這種暴躁的性格反過來加重了病情。日常生活中,我對瑣事失去耐心,容易因小事惱怒。這種性格上的變化逐漸影響了我的人際關系,許多原本可以簡單解決的矛盾被放大,甚至釀成無法挽回的沖突。這種惡性循環不僅加深了我的孤獨感,還讓我感到更加無助,心理負擔也日益加重。
隨著時間推移,這些壓力和孤獨感不斷積累,可能是我后來患上重度抑郁癥的根源。每次面對疾病和生活的不如意,我都感到心理防線在逐步崩潰,最終難以承受。這種持續的精神壓力不僅帶來了深刻的心理疾病,還進一步惡化了我的身體狀況,形成身心交互影響的惡性循環。抑郁癥不僅讓我在情緒和行為上倍感掙扎,也使我在處理日常生活和維系人際關系時更加困難,進一步隔絕了外界的支持和理解。
在日本留學期間,由于身體狀況欠佳,我幾乎沒有涉足社會工作,除了早年與一位姓王的同學在學生食堂共事幾個月洗碗的經歷。我接觸的日本人主要限于教研室的師生和少數同窗。然而,即便是在這有限的交往中,也有兩位日本朋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中一位是與我同屆的稻垣英樹。他與我在同一研究室,是一位身高約185公分、體格魁梧的青年。在當時的日本,他算是非常健壯的人。他性格溫和,待人友善,對我這個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尤為關心。稻垣君不僅在我生病期間專程探望過我和家人,還曾多次幫助我的前妻聯系指導教授。無論是我住院還是參加碩士答辯,他都會開車接送,并在平時給予我無微不至的關懷。他常到我位于廣島西區的家中做客,每次都會帶些小禮物,并耐心陪女兒玩耍。他碩士畢業后去了東京工作,我們之后還見過幾次面。遺憾的是,自1994年我回國后,便失去了聯系。他是一位我至今懷念的好友,我真心祝愿他生活幸福美滿。
另一位是研究室的助教授,他只比我年長兩歲,專業方向是浮游動物分類,與我的研究領域沒有太多重疊。盡管如此,他待我非常友好,我們談得很投機。他父母家離我住處不遠,因此常來我家做客。他和稻垣君都很喜歡我前妻做的菜,傍晚時分常會相約來吃晚飯,飯后聊聊天,久而久之,我們成了至交。我回國后曾邀請他來中國進行學術訪問,并開展過兩三次合作研究。
這位助教授工作非常勤奮,基本功極為扎實。他在實驗室中幾乎隨時都在觀察標本。他為了研究小型浮游動物的食物鏈,自學了潛水技術,常自費帶研究生去沖繩等熱帶海域采集樣本。有一次,他在中國東南某港口采集樣本時,協助研究外來物種的入侵問題。當地一位教授請他鑒定貨輪壓艙水中的浮游動物樣本,他幾乎不用查閱書籍或圖譜,就能鑒定出絕大多數物種。其間,他發現了一種不認識的小型橈足類動物,認為可能是新種?;厝毡竞?,他證實了這一發現,并以合作論文的形式發表了成果。
從他身上,我深刻感受到日本科學研究的嚴謹與扎實。正是這種基礎扎實、追求精益求精的態度,使得日本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在自然科學領域斬獲了20個諾貝爾獎。他們將科學研究視為一生的事業,并以此為榮,這種精神值得敬佩與學習。
我的日本經歷雖然看起來有些凄涼和蒼涼,但在不幸中也能找到些許幸運的慰藉。首先,我得到了幾乎是世界上最好的治療,同時也遇到了許多好心人的幫助與關懷,這是我感到無比感激的地方。比如,我的房東早就打算將廣島西區的那棟房子出售,以便在他工作所在的吳市建一棟新房子。然而,為了不影響我們的生活節奏,他一直推遲了這個計劃。即便他去世后,他的夫人依然堅持他的初心,直到我們回國后才賣掉那棟房子。在那五年半里,日本的泡沫經濟破裂,地價持續下跌,房子的價值可能縮水了不少,但他們依然無怨無悔。這份善良和體貼讓我銘記在心。
談到普通日本人,我深感他們的素質整體上非常高,而且普遍具有良好的科學素養和社會教養。比如,那時的日本人普遍知道乙型肝炎主要通過血液或性接觸傳播,日常接觸和飲食并不會造成傳染。有一次,我們教研室的同事聚餐,慶祝年終將至。那次我們吃的是牛肉火鍋,類似于中國的火鍋,需要用筷子夾肉片或其他食材在鍋中燙熟,然后蘸碗里的生雞蛋吃。我擔心同事們對我這個乙肝患者有所忌諱,于是特意用兩雙筷子,一雙用來夾食材放入鍋中,另一雙用來吃。我那位副導師看到后,立即糾正我:“不必如此,和大家一樣只用一雙筷子即可,不用給自己設限制?!彼@么說,是為了避免我被特別對待,讓我感覺自己與大家無異。這一細節讓我感受到深深的溫暖和尊重。
還有一次,我和幾位同學一起去吃廣島非常有名的一種炒面。當時我剛出院不久,食量大減,點了一份炒面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了。我猶豫著是否要浪費時,一位柔道運動員出身的同學,食量很大,吃完自己的一份后,直接對我說:“扔掉浪費了,給我吧?!闭f完他毫不在意地把我的剩菜吃光了。這件事讓我感動了好幾天。在我看來,這種毫無忌諱的舉動不僅體現了他對我的尊重,更重要的是,他用實際行動傳遞了對人與人之間平等的珍視。在許多文化中,或許因為對疾病的誤解和偏見,這樣的事情是難以想象的。
這些經歷讓我體會到,日本人對他人感受的重視遠遠超出了對傳染風險的擔憂。這種尊重和包容讓我深受感動。
在日本的六年半時間里,我還有一個深刻的感受,那就是我從未見過兩個日本人在公開場合吵架或發生激烈爭執。我并不是說日本人之間沒有矛盾,而是無論分歧多么嚴重,他們都不會在公開場合表現出激烈的情緒。例如,我的副導師與助教授關系并不融洽,但他們之間從未有過公開的爭吵。1994年3月,我的導師退休后,副導師升任正教授,而那位助教授選擇提前調到臨海實驗場工作,以避免正面對抗。這種處理方式看似回避,卻也體現了一種不傷害彼此的智慧。
有人可能會認為,這種做法是一種虛偽的表現。但我認為,這種“虛偽”未必是壞事。它不僅可以避免傷害對方的感情,更重要的是保護了自己,維持了社交關系的和諧。遺憾的是,我在日本的六年半里并沒有學會這種“虛偽的智慧”。反而,總是將爭吵和對抗視為一種“英雄氣概”。許多時候,我在一些不值得爭執的事情上寸步不讓,結果導致自己在后來工作生涯中多次碰壁,甚至遭人算計和陷害。
這些經歷讓我明白,處理人際關系不僅需要原則,更需要柔性與智慧。所謂的“退一步海闊天空”,有時并非軟弱,而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成熟。若我能早些領悟這一點,也許許多遺憾都可以避免。但正是這些挫折,讓我更深刻地體會到包容、理解和謙讓的重要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