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我何嘗不是想回家,可是她該去哪,又該到哪里去?
我真正的家在中國,現在是1938年,我在現代時住的房子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樣子,大抵是被炮轟成了平地,又或者是廢墟罷。
唉,我好想奶奶,在現代的時候,我和奶奶的關系最好最親的,可仔細倒推時間,奶奶這會應該還沒出生……
半晌,卡塔琳娜忽然恍然大悟一樣:“噢噢,我差點忘了,你應該是放心不下赫德里希少校吧?這次你可是救了他一命,你大概會跟他走吧。”
我感覺一口氣哽在喉嚨里,嚴肅的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也根本不喜歡他。”
卡塔琳娜雙眼瞪的圓溜,滿臉錯愕:“你在開玩笑嗎?老天……那你為什么要豁出性命去救他呢?難不成,你就是現世圣母瑪利亞?!”
我兩眼一黑,顯然事實擺在眼前,不論她怎么解釋也不會有人信的。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是在開玩笑嗎?”我一臉認真。
卡塔琳娜還想說點什么,但樓下忽然嘈雜了起來,她麻利的起身:“時間不早了,逐云你快換好衣服,我帶你去找經理。”
說完,卡塔琳娜就退出了房間,在門口等我。
我穿上放置在柜子里的酒店制服,原本該合身的衣服,現在略微有些寬大,想來是這些日子人瘦了很多,連衣服都撐不起來了。
酒店有七層高,一樓是大廳,二三樓是宴會廳,四五樓是包廂,七層是客房。二樓走廊盡頭一拐彎,還有個矮一點的門,上面寫著辦公區,下面還有一行小字:非工作人員禁止入內。卡塔琳娜敲了敲門,里面無人應答,當她準備再敲一次時,門自動開了。
一個與門差不多高的男人走了出來,面帶愁容,身材略略發福,手指上戴著一個鴿子蛋般大的鉆戒,我心里暗想,這門還真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經理……”卡塔琳娜語塞,她看了看我,又看看經理,好像想表達什么也不言而喻了。
“逐云,你回來了?”
經理先是關心了一下我的身體狀況,我只能尷尬一笑:“是的先生,我回來工作。身體也恢復的很不錯。”
“赫德里希少校近來怎么樣,代我向他問好。”
怎么又是這個名字?我難為情的解釋道:“先生,我沒見到這位少校,也沒辦法轉達了。”
放佛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所以經理聽見后也沒什么太大的反應。連卡塔琳娜問他我是不是照樣干原來的活,他也只啥都沒說揮揮手打發人下去。
幾個人都心領神會,卡塔琳娜領我去干我原來干的活兒。四五樓每個包廂都有一個服務員的茶水間,在客人用餐的時候,我們需要在茶水間里等候傳喚,稱為服務管家,白天包廂沒什么客人的時候,我只需要做每個茶水間的清潔工作,我手里拎著一塊抹布,等做完茶水間的工作就要進入包廂擦拭椅子、桌子、茶幾、小燈等等能接觸到空氣落灰的地方。有時候進入幾個包間,里面亂的跟打戰似的,就是昨晚的客人離開的很晚,這些東西就輪到今早上班的人整理了。
不等我做了幾間廂房,只覺得背開始酸了起來,我干活盡量不用左手,扯到肩膀時還活有點疼的,但這看似簡單的活,不停的重復做也屬實讓人頭疼的慌,我暗暗安慰自己,干習慣就好。
有時候進入一個包廂的茶水間里有人,她們聚在一起摸魚偷懶,見我來了,就會忙不慌的拉著我滿臉好奇說道:“逐云你回來啦?那天你在宴會上好勇敢啊!”
然后我就會惶恐地問:“我全都忘了……怎么個勇敢來著?”
卡塔琳娜再次繪聲繪色地把那日的情景描述了出來:“經理吩咐我們不準再議論這事兒……可,可怎么能叫我忘記呢?那次根本不是什么正兒八經的宴會!只是海因茨少將會見赫德里希少校,會談而已。是你和約翰一塊負責那個包廂,我們只聽見幾聲槍響,所有人都往里頭沖,就看見你和約翰倒在血泊之中,其他人倒沒事……約阿希姆副官告知是約翰刺殺兩位軍官,關鍵時刻是你挺身而出替少校擋下了子彈!后來你被送進醫院,而約翰……”
額,感情她們根本不在現場,親眼目睹全程的只有那幾個人,到她們嘴里就說的跟真的一樣,可笑的是我自己本身也不記得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我追問道:“約翰怎么樣了?”
問我,我又怔住了。
刺殺那群德國人,還能怎么樣?活著拉去受刑拷打,死去丟到亂葬崗去,連一席之地都不會留給他。
“就是被拖走了而已,約翰在酒店里干了十幾年了,家里只有一個爺爺相依為命,也不知現在怎么樣了,經理都不讓我們提,也就沒人……”
也就沒人去善后。
我聽了呼吸一滯,只覺得胸口堵得慌,雖然我腦子里對約翰的臉沒有印象,不過在這個時候,能跳出來反抗那些不公的人,如同勇士。爺孫倆相依為命,如今孫子去了,獨留他爺爺一個人,怎么生活?
“哼……他自找的,約翰的爸爸是猶太人,媽媽是德國人,身上流著一半兒猶太人的血,有歹念很正常么。只是他膽子太大了,絲毫沒顧及到他爺爺的感受,他就沒想過他這么做,他爺爺怎么辦嗎?這樣的人,可憐他做什么?”
說話的人是泰莎,我看著她氣憤的模樣,腦子里似乎是將什么東西聯系在了一起。
我想起來了,原先約翰追求過泰莎,不過被她拒絕過很多次,但約翰都不肯放棄,直到最后還是泰莎狠絕的一段話才徹底消滅了他的心思“你別再纏著我,你這個討人厭的家伙,身上流淌著猶太人的血,我見到你,只覺得作嘔!而且,我已經有心上人了。”自此過后,約翰再沒糾纏過泰莎,經理也不會將他們安排在一起工作。
娜莎聽完后,連帶著點頭。
每每到一些特定的場景,我的腦子里就會出現一段記憶,由此拼湊起被截斷的前半生記憶。不過都不是什么好事,還不如不想起來。
八卦的事暫且不提,直到四點多的時候,眾人才紛紛忙活起來。
我不知道今晚要辦什么樣的宴席,只聽說有大人物來,不知道是誰,卡塔琳娜說再多打聽就打聽不出來了。后廚忙碌起來,我在擺椅子和餐具的時候看著傳菜員端上來的菜,愣了一下,有牛羊肉排、牛腰酥炸肝、肥美煎釀鯪魚、白蘭地汁燴香腸釀鱔(這可跟我在醫院里吃的那幾塊干巴巴的香腸不一樣)、瘦三文魚、牛油濃汁燉土豆等等,連我一個鐵打中國胃的肚子都忍不住咕咕叫了起來。
“見鬼,這些傳菜員是怎么做到不偷吃的?”卡塔琳娜笑著說。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命和貪吃不能共存!”人群中有人聽見后感概了一聲。
“別理他,逐云,這么多食物他們是吃不完的,每次都這樣,等會快下班的時候我打包點剩的,你來我宿舍吃。”卡塔琳娜朝我眨眨眼睛,隨后埋頭干活去了。
我心想,卡塔琳娜對逐云真好,想來兩個人之前鐵定是很要好的朋友。想到這,我不由得嘆口氣,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可是誰又知道真正的逐云小姐早在那次暗殺中死了,而我,一個現代人王紜,魂穿到了這副身體上。
可是逐云只是肩膀受了傷,再不濟也只是落下點后遺癥,連醫生都說她恢復的好,怎么就死了……?
我手中的動作僵住,難道這件事情還有隱情?
五點十分,陸續有幾個德國軍官入場了。
直到人親自站在我面前,我才能感受到日耳曼人的高大魁梧及從容自信。
有幾位先生沒穿灰藍色的軍服,而是穿著一身白色安的列斯亞麻西服,入座時優雅大方,隨著響起的小提琴曲,燈光下如同一尊鍍金的朱砂雕像。
幾人圍在一起侃侃而談,其中的女伴挽著誰的手,誰就是這幾人之中身份地位最高的。透過一扇門之后,幾對佳人已在鋼琴旁牽手作舞,我聽著泰莎的吩咐,點名給哪哪幾桌端酒,給哪哪幾桌切好牛排端過去,畢恭畢敬,不曾抬頭。門上屹立幾根拐杖,偶爾有幾人眉目傳情,但只是短暫留意過后,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嘻嘻哈哈的笑聲愈加的大聲。
有一名女士手上拿著最新款的虎丘錄像機,對著其中一桌的人燦爛笑道:“請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笑笑,嗯對,很好。”閃光燈照在黑色軍服上的金質一級鐵十字勛章,耶路撒冷十字獎章、鑲鉆橡葉雙劍騎士十字勛章等各種閃瞎眼的標志上,迷離的煙味在室內繚繞,不難聞也絕不好聞。
一名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輕輕抬起手,指尖夾著一張看不清數字的克朗,泰莎立即走了過去:“是的,先生。”
“告訴我你的名字。”男人輕聲笑道。
……
那兩人不知咋的就纏在了一起,那張克朗也落入了泰莎的口袋,男人吹起一聲口哨:“加把椅子,給這位女士上一杯潘諾酒。”
聽到吩咐,我低著頭過去端上一杯潘諾酒,泰莎自然而然的接了過來,就這樣,她從宴會廳上的服務生變成了一個男士的女伴。
幾名舞女頭頂黑色紗帽,穿著黑色漁網襪,踩著漂亮的高跟鞋,嬌軀跳轉,踩著節拍婆娑起舞,眼神勾魂攝魄,別樣的驚人艷麗,時不時的有口哨聲打趣兒著他們,噠噠噠的高跟鞋聲也差點踩進了所有人的心里。
“嫁給我吧!”
“哈哈哈,一定是安達盧西亞的姑娘……”
“不,這是羅馬女人!”
事情忙活完我被卡塔琳娜拉到茶水間。
“娜莎說外面有她們應付,我們在茶水間等她吩咐就行,呼——給你看看我的小費。”說罷,卡塔琳娜從口袋里捧出一疊疊折起來的零錢,每一張數額不大,但合在一起比我們幾天的工資還要高!
簡直目瞪口呆。
“看看你的。”
我把空空如也口袋翻出來,非常無語。
卡塔琳娜放佛在看傻子一樣看著我:“你一張都沒有嗎?天吶,這樣的機會很難得的!”隨后又拍拍我的肩膀寬慰道:“好好服務他們,這個月的生活費就不愁了。眼睛要機靈點,嘴巴要跟蜜兒一樣甜。”
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不管在哪里,錢都是最重要的,或許我可以另辟蹊徑找出一門賺錢的路子?我可是擁有二十一世紀思想的人……
“我們酒店被設為高級軍官的專用聚會場所了,后面的時間你盡管朝這群人要吧。”
這時,娜莎也端著盤子走了進來,斜眼看見卡塔琳娜手上那疊小費,隨即放下盤子,揚起下巴也將自己的口袋翻出來,幾乎是滿滿當當的錢,硬幣紙幣都有,看的卡塔琳娜兩眼發光。
“這,這得有多少啊!娜莎,快告訴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娜莎臉上有點驕傲:“跟著我姐姐啊,這些都是她給我的,有時候軍官們給她,也會連著給我。”趾高氣揚的樣子跟她姐姐很像。
跟娜莎的小費一比,卡塔琳娜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我就更可憐了,一毛都沒有哈。
卡塔琳娜聽了,嘿嘿地笑了兩聲,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接著又有幾名服務生走了進來,所有人多少手里都會有點小費。臉上都掛著開心的笑容,放佛自己也是這一場宴會中的得益者:“今晚我出去買點伏特加,再買點三文魚……也好好的吃上一頓,還要去西奧多拉生活館買口紅,你知道那有個顏色特別好看。”
“我從來不去西奧多拉,里面的東西種類太少了!上次我朋友從法國給我帶了一瓶香水用光了,只有保羅生活館有賣,謝天謝地,那可是我最喜歡的一款香水。”
“保羅生活館?”女孩嗤笑了一聲:“你不知道保羅生活館已經不開了嗎?”
“不開了?怎么回事?”
“店都被砸啦……老板一家是猶太人,東西都被搶光了。”
聞言,另一個大驚失色:“怎么會這樣……”
女孩默默垂下頭,隨后又抬起來:“怎么,搶的時候不通知我,不花錢的美事怎么不通知我啊!你們壞死了。”
嬉笑聲越來越大,我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宴會廳內已經不見泰莎和男人的身影。我只好靜靜的站在一旁,好在有人傳喚她時候及時聽見。
我注意到中間有一個位置是空著的,桌上放了一張“預留”的牌子,現在已經快要六點了,而這張桌子的主人還沒有出現,我就靜靜的看著這張桌子發呆,不過鋼琴師彈得曲真好聽啊,是莫扎特?哦不,好像是巴赫的。
忽然,周圍的聲音小了起來,所有人聞聲望去,宴會廳門口出現兩個身影,一個紅發女人挽著一個與她差不多高的軍官走了進來,她穿了一件緊身魚尾裙,淺淺地露著如雪似酥的胸脯,綠色腰帶將細腰束的纖纖一握,更襯胸脯豐挺,簡直就是不可多得的尤物。
可那頭紅發之下,居然是一個亞洲面孔!我多看了幾眼,感覺倒也不違和,更具有一番風味,眾人唏噓,在那軍官走進來的一瞬間,在場所有軍官一致的敬禮:“元首萬歲。”
看來也是個人物啊。
只見他挽著自己的女伴坐在其他位置上,而那張預留的桌子,依舊沒有人。
那女人入位后掃視周圍一圈,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們四目相對,她似乎微微一頓,接著不再看我。
這些軍官大概是在軍營養成的習慣吧,吃的又多又快,人也多,傳菜員幾乎要忙不過來。我就上去幫了他們一把。
“這炸牛排和酒是指揮官那一桌的。”
我順著傳菜員的目光看去,就是剛剛那兩個人。
“我知道了。”我端著盤子走了過去,只覺得有一雙眼睛總是時不時在在自己身上游走,等我抬起頭,只看見紅發女人迅速的別開了眼睛。
“日本女人?”
被傳菜員稱為指揮官的男人忽然開口問道。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給他倒酒:“長官,是中國。”
“你在這里工作?”
“是的先生。”
隨后就沒有聲音了。
我微微松了口氣,當我要再給女人倒酒時,不知道是不是看花眼,看見她的手臂一抽,酒杯隨即砰地一聲倒在桌上,雖然沒碎,可酒灑了一大半。
“啊!笨手笨腳的東西!”那女人驚呼一聲,聲音柔美。
“對不起!對不起!”我趕忙抽出自己口袋里的手帕,一邊道歉一邊擦。
我的心被嚇得砰砰跳,兩腿發軟,只能繼續壯著膽子擦拭著桌上的痕跡,女人呵斥了一聲:“快走開吧,真夠討厭的。”
我迅速大步流星的退到茶水間,心還沒靜下來,手已經在止不住的發抖了。
這里頭的空氣有點悶,我脫下身上的圍裙,對著身旁的女孩說道:“卡塔琳娜,我去一趟洗手間,你幫我看一下。”
“沒問題。”
等交代完,我就去了洗手間。圍裙上濺到了一點紅酒,我簡單清洗了幾下,腦子里不禁浮現出剛剛那一幕。
那女人是故意的。
我十分確定,可是那女人又為什么要這樣?
我的思緒亂如麻,剛才我真怕那個男人給我一槍,這些人就是這樣,癲狂而不自知。
想著,我便洗了把臉,與其在那個宴會廳里戰戰兢兢,不如在外面躲著耗時間。
驀地,身后的單間廁所砰地一聲,像是被什么人撞了一下。
接著,從里頭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我關水,扭頭看向發出聲音的源頭。
“啊……”
抽泣又像快樂的聲音,伴隨著撞擊拍打在墻壁上的碰撞,以及里頭男女的喘息聲,我心下一驚,扭頭就要走。
“我……我需要一份通行證……”
里面的女人說話了,我的腳步一頓,這個聲音好熟悉。驀地腦海里忽然浮現泰莎的臉,將兩個人聯系在了一起。
“你要什么?”
“通行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