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學士笑呵呵地對沈如織說道:“錦瑟姑娘,方才看你聽曲入神,想必對這昆腔雅韻亦有心得。不知與江南的昆曲相比,你覺得這霓裳班的演繹如何?”
沈如織起身斂衽一禮,謙遜道:“柳學士謬贊了。錦瑟不過是略通皮毛,不敢妄言。霓裳班的諸位先生技藝精湛,冷香凝姑娘的杜麗娘更是令人印象深刻。若說與江南相比,竊以為,江南之曲,如春水初生,細膩柔婉,更重一個‘情’字,如泣如訴,引人入境;而京城之曲,則如秋風落葉,蒼勁頓挫,更重一個‘骨’字,于悲切中見風骨,蕩氣回腸。兩者各有千秋,皆是華夏雅音,動人心弦。”
她這番話說得不偏不倚,既肯定了霓裳班的技藝,又點出了南北昆曲的風格差異,引得在座諸人紛紛點頭贊許,連那幾位素來挑剔的老翰林也不禁對她刮目相看。
李墨軒更是眼中異彩連連,撫掌贊道:“錦瑟姑娘此言,深得昆曲南北宗派之精髓!‘春水細膩,秋風風骨’,此八字評語,當真是字字珠璣,精妙絕倫,令人拍案叫絕!”他的目光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與……一絲更深的探究。
就在此時,霓裳班的班主柳月娘,在演畢的冷香凝的攙扶下,親自來到雅座前,向柳學士及各位賓客致謝。
這柳月娘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風韻猶存,眉宇間卻帶著幾分久經風霜的滄桑與不易察覺的精明。當她的目光與沈如織的視線交匯時,兩人的心中都是微微一怔。
沈如織從柳月娘的眼中,看到了一絲似曾相識的熟悉感,那種眼神,那種歷經世事后的沉靜與銳利,像極了前世在她最落魄時收留她的“春風得意樓”班主蘇三娘!只是,蘇三娘更為慈和悲憫,而眼前的柳月娘,則多了幾分江湖兒女的果決與閱盡人情的練達。
而柳月娘在看到沈如織清麗脫俗的容貌和那份獨特的氣質時,眼中也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驚疑與探究,仿佛想要從她身上找出什么熟悉的影子,卻又一時無法捕捉。她的目光在沈如織的眉眼間流轉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只是錯覺。
“這位想必就是近日名滿京華的錦瑟姑娘吧?”柳月娘對著沈如織微微一笑,聲音帶著幾分昆曲旦角特有的柔媚與清亮,“方才聽聞姑娘對南北昆曲的點評,鞭辟入里,足見姑娘于此道造詣之深。月娘在后臺亦有所耳聞,佩服,佩服。”
沈如織連忙起身還禮:“柳班主客氣了。錦瑟不過是班門弄斧,胡言亂語罷了。倒是霓裳班的演出,技藝超群,令人嘆為觀止,也讓錦瑟學到了許多。”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柳月娘便被其他賓客請去說話了。沈如織卻將“柳月娘”和“霓裳班”這兩個名字,以及方才柳月娘看她時那異樣的眼神,暗暗記在了心里。她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這個柳月娘,或許與她前世的某些經歷,或者與蘇三娘,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關聯。
堂會繼續,霓裳班又接連演了幾出精彩的折子戲,博得滿堂喝彩。
雅集將散之際,柳宗元學士忽然興致盎然地一笑,提議道:“今日難得諸位雅興,錦瑟姑娘又是我等新交的曲中知音。老夫斗膽,想請錦瑟姑娘也上臺獻藝一二,無需整出大戲,只需清唱一段,或是撫琴一曲,讓我等一飽耳福,如何?”
此言一出,在座諸人皆是精神一振,紛紛撫掌附和。他們都想親眼見識一下,這位以詩才和繡藝聞名的錦瑟姑娘,在昆曲或琴藝上,是否也同樣出色。
李墨軒更是目光灼灼地望著沈如織,眼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期待。
沈如織心中明白,這是柳學士在有意為她提供一個進一步展現才華、拓展人脈的機會。她若今日推辭,反倒顯得小家子氣,也辜負了柳學士的一番美意。
她略一沉吟,便起身對著眾人盈盈一拜,聲音清脆:“既蒙柳學士與諸位先生厚愛,錦瑟便斗膽獻丑了。只是歌喉不比冷香凝姑娘婉轉動聽,琴藝亦不及李公子精湛高深,若有不到之處,還望諸位海涵。”
她沒有選擇撫琴,因為那首《故園秋思》,承載了太多她個人的隱秘情感,以及柳家的血淚,不宜在此時當眾演奏,以免引來不必要的揣測。她選擇了清唱一段昆曲。
她選的,依舊是《牡丹亭》,卻是《尋夢》一折中,杜麗娘那段最為凄婉動人的【懶畫眉】。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哎,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好處牽……”
她并未刻意模仿任何名角的身段與唱腔,只是憑著前世柳清婉對這出戲、對這個人物深入骨髓的理解與情感,用自己那種清澈純凈、卻又帶著一絲天然悲涼的嗓音,將杜麗娘那份尋夢不得的幽怨、對美好愛情的憧憬與絕望,演繹得淋漓盡致,如泣如訴,哀婉動人。
她的聲音,不似專業旦角那般華麗圓熟,卻帶著一種獨特的純粹與真摯,仿佛每一個字,每一句腔,都發自肺腑,直擊人心。那歌聲中蘊含的,不僅僅是杜麗娘的悲歡,更有她柳清婉兩世的傷痛與不甘。
一曲唱罷,滿座皆寂。空氣中仿佛還回蕩著那如泣如訴的余音,久久不散。
良久,才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與喝彩。
“好!好一個‘花似人心好處牽’!”柳宗元學士激動得連連贊嘆,眼中竟隱隱有淚光閃動,“錦瑟姑娘此曲,雖無身段伴之,其情之真,其韻之足,已臻化境!老夫今日,方知何為‘聲銷魂,字字情’!”
李墨軒更是聽得癡了,他望著臺上那遺世獨立、眉宇間帶著淡淡哀愁的“錦瑟”,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憐惜與……似曾相識的熟悉感。這種感覺,比上次在漱玉樓聽她彈曲時更為強烈。他幾乎可以肯定,自己一定在某個地方,聽過類似的、能如此打動他心弦的歌聲!那歌聲中的悲涼與堅韌,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記憶深處。
沈如織(錦瑟)再次成功地用她的才華征服了在場的眾人。她知道,從今日起,“錦瑟”這個名字,將不僅僅代表著一位繡藝精湛的江南女子,更代表著一位在詩詞與昆曲上都有著不凡造詣的奇女子。這為她日后在京城行事,無疑又增添了幾分重要的籌碼。
然而,她也敏銳地察覺到,李墨軒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又多了幾分探究與……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愫。還有那位霓裳班的班主柳月娘,在她清唱之時,一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眼神復雜難明,仿佛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她們之間,究竟有何關聯?
長安的迷霧,似乎越來越濃了。而她,就如同在迷霧中獨行的旅人,每一步都充滿了未知與挑戰。
就在此時,雅座之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刻意壓低的爭執聲,似乎有人想要強行闖入,被柳府的家丁攔住了。
雅座內掌聲未息,余音繞梁,眾人尚沉浸在“錦瑟”那如泣如訴、情真意切的【懶畫眉】之中,雅座之外那不合時宜的喧嘩與爭執聲便愈發清晰起來,如同在優美的絲竹聲中混入了一陣刺耳的鑼鼓,瞬間打破了這片刻的寧靜與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