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梭一策翻云雨,
不嫁權門嫁初心。
若問經緯誰為主,
敢將錦軸繪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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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正,沈府正廳再度高朋云集。掌印府派來的總管林興,臉上帶著幾分不自然的恭謹,重新呈上了婚帖,言辭懇切地懇請沈大小姐擇日再行“完禮”之事。
沈如織依舊是一身被裁短了的紅嫁衣,外面僅罩了一件素羅披帛,更顯其清減與堅韌。她端坐于上首,先是朝著祖母沈老夫人的方向微微頷首行禮,然后才將目光轉向林興,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林總管,贖禮沈家既已收下,禮聘的章程也已更改,但我沈如織尚有三問——若掌印府不能一一應允,這婚約,便就此作罷,再無轉圜余地?!?
林興聞言一怔,額角滲出細汗,強笑道:“大小姐請講,小人洗耳恭聽?!?
沈如織緩緩開口,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廳堂:
“第一問——掌印府可愿立下字據,允我沈如織過門之后三年之內,不入中饋,不理內宅瑣事,專心執掌水月織坊之一應事務?”
“第二問——可愿允我以織坊盈利自立賬房,織坊所有收支盈虧,無須向夫家報備過問,由我全權處置?”
“第三問——可愿允我沈家女眷,無論嫡庶,三年之內皆可自由出入我所設之云錦學坊,學習織繡技藝,”其中包括我柳家失傳的部分織法精要,此事干系重大,不得有任何外人干涉?
三問一出,廳內頓時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嘩然之聲。旁觀的賓客與沈家族人無不面面相覷,暗自咋舌。
自古以來,女子嫁到夫家,理應三從四德,相夫教子,操持內務,哪有新嫁娘還未過門,便先對夫家開出如此苛刻條件的道理?尤其這第三問,竟還牽扯到外姓家族的失傳技藝,更是聞所未聞!
林興臉上的笑容早已僵住,冷汗涔涔而下,他為難地搓著手,支吾道:“這……這三條,尤其是第三條,事關重大,小人……小人實難做主。少夫人若真能入門,府中諸事,一切仍需以老太太的家訓和府內規矩為準——”
“那便是,不允了?!鄙蛉缈棽坏人f完,便抬手輕輕打斷,目光清冽如寒潭秋水,不帶一絲溫度,“既然不允,我沈如織,便拒嫁?!?
話落如金石擲地,鏗鏘有力,震得滿堂眾人失色。
廳后偏室之內,沈夫人與幾房的長輩正圍坐一處,急商對策,個個面色凝重。
·若今日當真退了這門親:沈家不僅要雙倍返還那二十萬兩贖禮,更要額外賠付掌印府一大筆“羞辱金”,沈家的臉面也將徹底丟盡。
·若強行將沈如織嫁過去:她那“三問”一旦被掌印府應下,無異于讓沈如織在夫家也有了超然的自主權,將來云錦織坊的巨大利潤,恐怕真要被她一人獨攬,沈家其他各房休想再分一杯羹。
兩難之境,讓眾人愁眉不展。三房的叔伯沈仲忽然眼珠一轉,壓低聲音提議道:“大嫂,依我看,如織這丫頭如今是鐵了心要拿捏我們。不如……不如我們索性以二姑娘沈如瑛頂替她出嫁?如瑛品貌也不差,掌印府那邊只要能聯姻,想必也不會太過計較。”
沈夫人聞言,心下一動——此計若成,既可保住與掌印府的聯姻,又能狠狠打壓沈如織的氣焰,讓她知道沒了沈家的支持,她什么都不是,未嘗不是一箭雙雕的好計策。
然而,未等她開口,一直端坐于堂前的沈老夫人卻已洞悉了他們的盤算,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絲冷意,緩緩搖頭道:“糊涂!如瑛才十四歲,心性未定,且織繡技藝遠不及如織。掌印府費這么大周章,難道只是為了娶個尋常的沈家女兒?他們看中的,正是如織手中可能掌握的‘九龍摶云’貢緞的完整技法,以及……她口中所言的,那柳家失傳的絕技!”
老夫人一席話,點破了關鍵。整座廳堂再次被僵冷而壓抑的空氣死死按住。
就在這劍拔弩張,人人屏息之際,人群外圍,忽地傳來幾聲清脆的擊掌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人緩步踱入廳中,此人身著繡蟒紋的青色官袍,腰間佩戴著一枚象征身份的同心玉章,正是織造局新任通判——容淮。
“諸位何必如此犯難?”容淮手中折扇輕搖,臉上掛著一抹溫和的笑意,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與算計,“沈大小姐若真有心自主管理織坊,光大門楣,本官倒可以做個保人:小姐方才所提三問,掌印府那邊,本官可代為斡旋,力保皆準。不過嘛,本官亦有一小小附加條件——沈家需將‘九龍摶云’的完整花樣原稿,以及沈小姐所提及的柳家織法精要,一并獻入我織造局庫房,永為皇室貢品專用,不得私傳?!?
此言一出,廳中眾人頓時精神一振,仿佛看到了解決困境的曙光。容淮此舉,既可安撫沈家眾人(讓他們覺得織法進庫后,沈如織便無法獨吞),又能保全掌印府的顏面(由官方出面調停)。然而,他們卻未曾察覺,這看似兩全其美的提議背后,隱藏著更深的殺機——一旦核心花樣和技藝盡數上交,沈家便只剩下一個空殼,再無任何可以倚仗的根本。這容淮,與當年柳家冤案中那個落井下石的小吏,其貪婪與狠毒的本性,竟是絲毫未改!
沈如織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平靜無波,她輕輕拂了拂袖口,淡然道:“容通判一句話,便想輕取我沈家百年心血,乃至柳家先人遺珍?通判大人這算盤,打得未免太精了些。只是不知,可曾問過我沈如織,愿不愿意?”
容淮雙眼微瞇,折扇輕敲掌心,語氣中透出一絲威脅:“沈家技藝,原也仰賴皇恩浩蕩。沈小姐若執意敝帚自珍,不肯為國分憂,恐怕……會落下一個‘私藏貢品技藝,意圖不軌’的罪名,甚至可能牽涉‘抗旨不遵’之大罪啊?!?
祖母沈老夫人聞言,蒼老的臉上閃過一絲憂慮,畢竟沈家基業與滿門安危系于此,她正欲開口勸說孫女暫且隱忍。沈如織卻已抬起清亮的眸子,目光如利劍般直視容淮,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擲地有聲:
“通判大人言及‘抗旨’,如織倒想請教,‘旨’在何處?可有圣上御筆朱批?可有玉牒備案?相關公文可曾經過三司會審蓋???若是一無所憑,通判大人今日之言,莫非……是在假傳圣意,意圖脅迫不成?”
一句“假傳圣意,意圖脅迫”,字字誅心,如驚雷般在廳中炸響!若是坐實,莫說他一個小小通判,便是朝中大員也難逃重罪。
廳內瞬間死寂,落針可聞。所有賓客都屏住了呼吸,連掌印府的總管林興也下意識地向后縮了縮,生怕被牽連進去。
容淮握著折扇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臉上的笑容也早已掛不住,變得有些扭曲。半晌,他才從牙縫里擠出一聲低笑:“好,好一個伶牙俐齒的沈大小姐!當真是巾幗不讓須眉。既然如此,本官自會即刻修書上奏皇京,請圣上明斷。沈大小姐,咱們……走著瞧!”
他猛地一甩袖子,拂袖而去,那身青色的蟒紋官袍,仿佛被他滿腔的怒氣生生扯出了幾道褶皺。
容淮一走,原本就劍拔弩張的場面徹底失控。掌印府的使者林興更是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最終只能干笑著向沈老夫人和沈如織拱了拱手,帶著人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沈府門外原本喧囂的鑼鼓聲與迎親隊伍的嘈雜聲漸漸停歇,最后那頂空蕩蕩的花轎也調轉方向,悄然離去。這場備受矚目的聯姻,在沈如織的強勢反擊之下,已然名存實亡——她的“拒嫁策”,初步奏效。
祖母沈老夫人揮手讓人清退了廳中所有閑雜人等,只留下沈如織一人獨坐堂下。老夫人凝視著她良久,渾濁的老眼中閃爍著復雜難明的光芒,最終化為一聲悠長的嘆息:
“癡兒,你以這般剛烈決絕之法捍衛自己的夢想與家族的技藝,這份意氣與膽魄,固然可敬可佩。但你可知,我沈家在江南立足多年,其根基人脈,多與織造局及掌印府這類官宦世家盤根錯節。今日你雖暫時逼退了他們,卻也徹底得罪了這兩方勢力。若有任何差池,先祖百余年積攢下的基業,便可能毀于一旦啊。柳家的冤屈,只怕也更難有昭雪之日了。”
沈如織聞言,挺直了脊背,對著祖母鄭重一拜,正色回道:“啟稟祖母,孫女并非要逞一時意氣,毀掉沈家舊有基業,而是希望借此破釜沉舟,重織沈家未來之新經緯。眼下情勢看似兇險,卻也正好能逼迫沈家各房放下往日的門戶之見與嫡庶之爭,同心同德,共渡難關,如此方能轉危為機。柳家失傳的技藝,也唯有在沈家真正強大穩固之后,才有重見天日,洗雪沉冤的可能。”
她從袖中取出昨夜已補綴完善的“暗梅八出”新稿,雙手呈上,指尖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語音卻無比篤定:“祖母請看,此乃孫女改良的‘暗梅八出’織法,配合將要研制的新式織機,定能讓我沈家織品冠絕江南。只要織機一響,絲線流轉,天下之大,再無我沈家需要仰人鼻息、任人宰割之事!”
祖母沈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圖稿之上,那眼神如同深冬老梅于峭壁之上斜逸而出的虬枝,蒼勁而富有穿透力。她細細端詳了許久,終是在一聲欣慰的低笑聲中,緩緩舒展開來,手中的佛珠也停止了轉動:“好孩子,去吧。這沈家,這未來三年,便由你來做主。若需助力,那御史臺的顧家小子那邊,老婆子我尚有幾分薄面,當可為你周旋一二?!?
傍晚時分,沈如織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偏院,衣袂之上已沾染了淡淡的暮色。小桃早已在門口等候,見她回來,忙上前扶住,低聲道:“小姐,醉春樓的江山行又遞了折扇過來,請您過目。”
沈如織接過折扇,輕輕展開扇骨:
·扇面正面——依舊是那四個字:”東風未散”
·扇面反面——卻多了一行用極其細小的古波斯文寫就的密語,經她辨認,其意為:“喬家鹽行近日常有不明身份之人在織坊及沈府附近出沒,行跡詭異,疑似盯梢?!?
沈如織眉心驟然一沉,指尖在扇骨上輕輕敲擊,心中冷笑:喬家,又是喬家!前世柳家的血海深仇,今生沈家織坊的困局,樁樁件件,都少不了他們這些跗骨之蛆的影子!她合上折扇,對小桃吩咐道:“回信給江山行,告訴他,月暈已現,高懸于天,引蛇出洞,靜待魚兒上鉤?!薄湟獗闶恰鞍禈段乙阎獣?,不必打草驚蛇,正好將計就計,看看他們究竟想耍什么花樣?!?
她并未因此而有絲毫驚慌失措,反而鎮定地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白的信箋,取過平日里調配草木染料所用的特殊榧子油,用細毫筆蘸了,在信箋上以柳體寫下數行字跡,待墨跡稍干,用火漆仔細封存,信封之上只書寫了五個字:
“顧大人親啟。”
夜漏三更,北城御史臺衙署側廳之內,依舊燈火通明。顧昀剛剛批閱完今日積壓的最后一疊卷宗,正揉著發脹的眉心,打算起身活動一下筋骨,卻見書案一角,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只小巧玲瓏的素色錦緞香囊——那香囊樣式古樸,繡著幾朵不起眼的纏枝蓮紋,正是他白日里在沈府火場殘骸中拾到的那半朵梅花燈紙上的紋樣!他心中一動,取過香囊,入手微沉,打開一看,里面并無香料,只有一封折疊整齊的密文信箋赫然在內。
信箋上只有八個字,墨色淋漓,力透紙背:“天衣無縫,尚需落針。”
落針?何意?顧昀劍眉微蹙,心生疑竇。他想起白日里沈如織那雙清亮而深邃的眸子,以及她提及柳案時那難以掩飾的悲憤,沉吟片刻,取過桌案上的清水,用指尖輕蘸少許,滴在信箋的墨跡之上。只見那墨色遇水之后,竟漸漸暈開,顯現出一層極淡的暗紋:火焰紋樣與梅花疏影交錯纏繞,在燭火下若隱若現——這正是“火里開花”的暗紋!而在暗紋之下,還隱約浮現出另一行更小的字跡:“織局風波將起,內有暗鬼作祟,請大人助我一臂之力,護住燈芯不滅。另,喬家鹽行近日異動頻繁,其行徑與當年構陷柳侍郎之手段如出一轍,望大人明察?!?
顧昀修長的指尖在冰涼的檀木桌案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輕響。護燈芯?是讓他護她沈如織,還是護她想要借此重振的沈家織坊,抑或是……那早已湮沒在塵埃中的柳家冤屈與傳承?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女子在火光前決絕的身影,以及她提起柳案時眼中那抹化不開的堅冰,他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將信箋小心收入袖間,低聲自語:“有意思,當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