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回來了?!闭砣荻酥槐P剛剛熱好的菜而來,正好看到谷溟熵站在衣奴身側,靜靜的看她,見他飛快的回過身來,沖著自己做一個噤聲的動作,不由小心的吐吐舌頭,輕輕的走上前來將手中的菜放下,“主子有等皇上一會了,怕是累著了?!彼龘鷳n的看向衣奴,一時間心中極是忐忑,雙眼在桌子上的酒菜略略一看,又強自逼迫自己生生移開自己的視線,“咿,來總管呢?”
“朕打發他回般若居了。”谷溟熵淡淡側頭,再轉回頭時,一雙眼已是直直跌入同樣擁有著幽深雙眸的眼,衣奴輕輕眨眨眼,眨掉了眼中殘存著的憂傷,亦是眨落了那眼中一絲絲的無奈和悵惘,唇邊逸散著的,是一如既往清俊非常的笑意,“三哥,你回來了。”
“恩?!焙黹g發出的是一聲類似于哽咽的聲響,谷溟熵溫柔的坐下,半擁著她,柔聲道,“今日這是怎么了,你怎得有這個心思?”
“知道三哥為國事操勞,必是還未用過晚膳,我便讓枕容去準備了這些,好等你回來,用過晚膳再去忙,卻不知你今日這般晚來?!币屡χ?,替他斟了滿滿一杯,笑著放到他面前,“先用菜,空肚喝酒不好?!?
接過枕容遞過來的筷子,谷溟熵不疑有它,在寫意院里,他的一切都不是按照帝王的標準而來,現今也只是自己在面前的菜中伸夾一些,嚼的津津有味。
“三哥,這是我用梨花瓣釀的酒,我喚它千梨釀可好?!钡χ疽馑染疲屡珜ι韨日砣輷鷳n忐忑的眼色視而不見,只是取了筷,頻頻替他夾菜,一邊似是無心的相問,“最近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三哥,過幾日便是爹爹的生辰……”
本從她口中聽到她詢問最近是否出了大事之時,他便已是心顫,卻不料她更是提到了虞平生,端酒的手莫名一抖,將杯中的酒潑出去少許,卻勘勘能污了他修長漂亮的手。枕容慌忙取過絲帕替他擦手。
“三哥,你怎么了?可是太累了?!卑底噪[忍住心中的悲傷與嗔怒,衣奴心想他果真是有事瞞著自己的。谷溟熵不知為何,心,竟是錐心的疼,強自忍住了心中的痛意,他放下手中已潑了大半酒的杯子,溫柔的替她將散落在肩上的幾縷發絲攏入耳后,笑著道,“最大的事,也是要忙著劉太妃的國喪,你爹……”他微微一頓,隨后笑著持起了桌子上的酒壺,顧自倒滿,猛地一抬頭,狠狠灌下,“你爹,他在鬼方很好。”
“是嗎?”本自存在心間的一絲僥幸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你爹,在鬼方很好,而輕而易舉的打碎,不是說好不騙她的嗎,可為何,你要騙我。強自忍住心中的悲憤,她又替他斟滿了一杯,巧笑道,“三哥,我想去鬼方,看看爹……”
“不行?!彼脑掃€未說完,就已是被他一口冷冷拒絕,谷溟熵眼中閃過一抹緊張的神采,驚慌惱怒的猛地想站起身來,卻不料眼前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他不由的晃晃頭,卻只覺得頭腦一陣昏脹,只在剎那間,眼皮子竟像是已有千斤重量,直直的想往下耷拉,心底隱隱覺察出不對,他突然心念一動,臉色已是變得生寒,眸子里憂傷漸漸四溢,迎合著不斷泛起的怒意,猛地抬起頭質問,“你給我喝的是什么……”同時,已是捏緊了她的手,力道之大,令的她手腕處一陣火辣辣的疼。
“啊,皇上?!闭砣菰谝慌钥吹们宄?,立時慌忙的上前來要掰開他的手,“皇上,您喝醉了,快放開?!?
“朕喝醉?笑話,區區一杯梨花釀,便能讓朕醉?”谷溟熵那樣深的望不到底的眼眸里,從里透出些乖戾和冷冽來,更多的卻是滿眼的驚慌和哀傷,驀地心中有個念頭跳了出來,讓他忍不住怒喝出聲,“三日醉,你竟然讓我喝了三日醉,為什么……”他猛地發出一聲厲喝,和著一雙盛怒,犀利,以及布滿了血絲的眼,抓著她的手越來越多用力,他的額上不住的冒出些冷汗來,也唯有這樣拼命克制,他才能再堅持片刻而不讓自己倒下。
他不懂,這個女人為何要這樣,這幾日明明是都溫柔以待,卻不料突兀的翻臉,便是送自己一杯摻和了三日醉的梨花釀,“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他暴喝出聲,卻忽地閃過一個他永遠不想也永遠不敢想的可能,她,不會是要離開自己了吧?不,不可能,她說過,她答應過會留在自己身邊,這只是她開的玩笑,只是玩笑……他拼命的在心中說服自己,身子已是搖搖欲墜,靠意志力抵擋著三日醉的藥性,他已是辛苦非常。
衣奴怔怔的抬眸望進他的眼里,卻在一瞬間,全身血液似是凍住了一般,不會流動,那雙眼里,幽深的望不到底,有著掙扎在邊緣的溫柔與殘酷,然那溫柔與殘酷交接處,更多的則是一抹瀕臨絕境的絕望,那雙眼睛,好似在她耳邊一個勁的重復著,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否則斷情絕心……
“三哥,你說過永遠也不會騙我,可是如今你就在騙我,爹爹明明已是在等著見我最后一面,為何我騙我說他很好,為何瞞著我……”衣奴的聲音里已是帶了哭腔,她緊緊的要掙脫開他雙手的束縛,無奈就算他已是喝了三日醉,卻仍是能輕易將她鉗制住,枕容在一旁幫也不是,退也不得,眼中焦急非常,眼見與似錦郡主約好的時間就快到了,她不由又急又惱。
“湛南,你聽我說……”谷溟熵強自忍受著越來越重的眩暈和害怕的顫栗,只想在最后關頭,能夠挽回,“不,湛南,不要走,我會讓你見虞平生的,你相信我?!?
“見,見,見,你讓我見的莫不是爹爹的尸首?”衣奴劇烈的搖頭,“我不聽,我不要聽,三哥,你讓我走,好不好,讓我走……”
“不。”整個身子幾乎已是無力的癱倒在衣奴身上,但他用殘存的一絲意志,卻是死也不肯放手,“你想去鬼方,休想?!比缃窆矸秸刀嗍轮?,她這般去,必是驚險連連。更何況,更何況暗影他……
“求求你,讓我走,見過爹爹之后,我會回來……”衣奴哀哀的在他耳邊輕聲哀求,若不是知道他死也不會放自己離開,她也不會出此下策,在千梨釀中摻雜了三日醉,她只想去見爹爹最后一面,然后回來。猛地抬起已是淚痕滿面的臉,她沖著枕容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幫我。“
枕容一怔,衣奴眼中的矛盾,臉上的淚讓她心疼,谷溟熵那凄傷似乎已到了絕望的呢喃亦不由的讓人心中莫名哀傷,她哽咽著上前幫忙一根根掰開谷溟熵已然透著森白骨節的手指,慌張的不住的哭泣。
“不要走……”三日醉的藥性已是入血入骨,終究是抵擋不住,谷溟熵微閉的雙眼里緩緩流出淚來,俊顏之上混合著迷暗的光亮,勘勘有一股暗色及絕望,他無意識的輕聲呢喃,一只手在昏迷中無力的捏緊,指甲勘勘刺入手掌之中,不一時已是鮮血淋漓,污了滿手,污了滿地。
“三哥……”最后回望那個已然深入自己骨髓之人,看著他漸漸染血的手掌,聽著他癡癡呢喃著不要走,只一眼便已是痛側心扉,衣奴眼中的淚止不住的滑落,“你等我回來,等我回來……”說著,便是決絕轉身,枕容早就提著一個小包袱,跟在她的身側,顯是要與她一道離去。
她見她似是不舍,似是哀絕,不由小聲提醒道,“似錦郡主還在等著呢,我們……”
“我們走。”終究是決絕轉身,輕輕的眨眼,眨落了眼中的淚,她匆匆向院外走去,經過梨樹之時,卻猛地頓住了腳步,枕容紅著眼,卻見她已是飛快的向著梨樹跑去,竟是顫抖著雙手也不怕污了自己的白裳,捧了那罐種了千錦梨樹的竹罐子,顫抖的唇,毫無一絲血色,“我們走……”
“姑娘,您要去哪兒?”才一出院門,她們就被守在門外的侍衛伸手攔住,一時有些疑惑的要向里張望,他們剛才已是見著皇上進去了,卻為何出來的會是她們兩個,而非皇上。
“皇上命枕容去般若居取點東西,又不放心,便要主子親自去一趟。”枕容冷著臉,沉聲道,“你們還不放行,若是耽擱了,你們誰擔待的起?!?
那兩人面面相覷,卻仍是堅持,“不行,沒有皇上的手諭或口諭,我們不能放行?!?
“你們,真是榆木疙瘩,竟想不清楚,皇上已經累了,我們去取的東西又極是重要,你們可是想要自己的腦袋不保?!毙⌒牡膶⑹种械陌ね诎抵胁亓瞬?,枕容厲聲喝道,眼見那兩個侍衛已然有了要放行的意思,卻不料錢洋在不遠處聽到聲響已是趕了過來,“不能放行。”他亦是沉著臉過來,一雙厲眼直直在衣奴和枕容身上掃過,“我要見過皇上?!?
枕容不由暗恨的看了這個壞事的錢洋一眼,藏在袖子中的手一捏抓在手中的東西,趁他們不注意,手就那么輕輕一揚,從她的袖子里便散出一團白煙,白煙彌漫處,錢洋及那兩人便像是被人抽了骨頭般軟了下去。枕容小心的踢了踢錢洋的身子,聽著他發出一兩聲悶哼,卻沒有醒來的動靜,不由松了口氣,對著另外兩人抱歉的道,“不好意思啊,我本來不想用師父的三里飄飄,是這個人逼我用的,莫怪莫怪啊。”
才一說完,她忙伸手拉住了衣奴,向著與似錦約定的地方急急而去,衣奴頻頻回頭,懷中抱著的那千錦梨的竹罐子,顫著的手指已是蒼白死死的露出一個個似是透明的骨節,那般的無力與決然,“三哥,等我回來……”她這一聲似是誓言又似是呢喃的話語,飄散在空中,不一時就已是無影無蹤,靜靜的寫意院中,也只有傾倒在桌上的酒壺中的酒在一滴一滴的往下滴落,“滴答,滴答……”不知是酒在流,還是心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