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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我想睡上一整年
  • (美)奧特莎·莫什費格
  • 25707字
  • 2024-12-16 17:27:09

每次醒來,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我都會拖著沉重的腳步,步履艱難地穿過樓里鋪了大理石的明亮門廳,順著這個街區往北走,拐過街角,來到那家從不打烊的雜貨店。我會點兩大杯咖啡,每一杯都加了奶油和六塊糖,在返回公寓的電梯里“咕咚咕咚”地喝下第一杯,然后在看電影的時候,一邊吃著動物形狀的餅干,服用助眠藥曲拉唑酮、安必恩(唑吡坦)、寧眠泰爾,一邊慢慢地啜飲第二杯,直到再次入睡。就這樣,我睡得忘記了今夕何夕。日子一天天、一周周過去了,幾個月一晃而過,當我意識到時間時,我就從街對面的泰式餐廳點一份外賣,或者從第一大道的那家小餐館要一份金槍魚沙拉拼盤。醒來后,我會發現美容院或水療中心在我手機上留下語音信息,以確認我在昏昏沉沉中所做的預約。我總是打電話回去取消預約,我討厭這么做,因為我討厭與別人說話。剛進入這種狀態時,我會讓人取走臟衣服,洗干凈后再送回來,每周一次。聽到穿堂風從起居室的窗戶刮進來,吹得那些被撕破的塑料袋窸窣作響,我感到安心。在沙發上昏昏欲睡時,我喜歡聞到剛洗好的衣服散發出的微微香氣。但沒過多久,我就發現,收拾臟衣服再把它們塞進洗衣袋里太麻煩。如果用我自己的洗衣機和烘干機,它們的噪聲又會干擾我的睡眠。于是我把穿臟的內褲一扔了之。反正所有舊內褲都會讓我想起特雷弗。有一陣子,內衣品牌維多利亞的秘密不斷寄來俗氣的女式內衣——紫紅色和青橙綠的蕾絲丁字褲、女式連衫襯褲和吊帶睡裙等,每件都被我用一個透明的小塑料袋密封起來。我將那些小袋子塞進衣櫥,干脆不穿內褲。偶爾,也會有來自巴尼百貨或薩克斯百貨的包裹,為我提供男式睡衣褲和其他東西——細羊毛短襪、印有圖案的俗氣T恤衫、帶有設計師標志的牛仔褲——我都不記得自己訂購過它們。

我每周頂多沖一次澡。我停止用鑷子拔毛,停止做美白,停止用蠟去除腿毛,停止梳頭發。不再給皮膚做保濕或去角質。不再刮腋毛。我很少離開公寓。所有的賬單都通過自動支付處理。我已經為自己的公寓,也為已故的父母在州北部留下的老房子,提前繳納了一年的不動產稅。每個月,那所房子的租客們都會直接把租金存入我的活期存款賬戶。只要我每周撥打那個自動服務電話,并在機器人問我是否認真找過工作后,摁一下表示“是”的“1”鍵,失業救濟金就會源源而來。那筆錢足以付清我所有處方藥的分攤付款額,[1]以及我在那家雜貨店里購買的任何東西。另外,我還有一些投資。父親生前的財務顧問會留意所有投資的收益情況,每個季度都寄來賬單,但我從來不看。我的儲蓄賬戶上也有足夠的錢——只要我不大肆揮霍,就足夠我生活好幾年的。最重要的是,我的維薩信用卡還有很高的信貸額度。我不用為錢操心。

從二〇〇〇年六月中旬起,我就開始盡可能地“休眠”了。當時我二十六歲。透過百葉窗上一塊斷裂的板條,我目睹了夏天消逝,秋日轉涼,色彩漸暗。我的肌肉變得枯槁。盡管我往往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沉沉入睡,床單被罩卻日漸發黃。那張沙發是從陶瓷谷倉家具公司買的,帶有藍白相間的條紋,沙發墊已經松弛下陷,沾滿咖啡和汗水留下的污漬。

醒著的時候,除了看電影,我也沒做什么。一些常規的電視節目讓我無法忍受,剛開始尤其如此,電視喚起了我心里的太多東西,握著遙控器,我會不由自主地摁來摁去,不管看到什么都會嘲弄一通,搞得自己焦躁不安。我沒法應付這事。只有在那家雜貨店里,看到本地日報上那些聳人聽聞的大字標題,我才能夠讀下去。當我付錢買咖啡時,我會朝它們飛快地瞥上幾眼:布什和戈爾競選總統,某個重要人物去世了,一名兒童遭到綁架,有個參議員貪污公款,一個著名運動員在妻子懷孕期間與人通奸。紐約城里總有各種事情發生——總是如此——但我對這些全都無動于衷。這正是睡眠的美妙之處——現實變得有些遙遠,就像電影或夢境一般隨意地出現在我腦海中。我很容易忽略那些與我無關的事情:地鐵工人發動罷工,一場颶風襲來又散去。這都無關緊要。就算外星人入侵地球,蝗蟲聚集成群,我會注意到這些事,卻不會為此憂心。

當我需要更多藥片時,我會冒險前往三個街區之外的來德愛藥店。那樣的旅程總是很痛苦。順著第一大道走去,一切都讓我感到戰戰兢兢。我就像一個即將出生的嬰兒——空氣刺痛我的肌膚,光線刺痛我的眼睛,事無巨細,人間的一切都顯得俗氣刺眼,充滿敵意。只有在需要出去買藥的日子,我才會依靠酒精壯膽,在出門走過那些小酒店、咖啡館和商店之前,先喝上一杯伏特加。我以前經常光顧這些地方,裝模作樣地過日子。除了買藥之外,我會盡量把自己的活動范圍限制在公寓周圍一個街區之內。

在那家雜貨店工作的男人全是年輕的埃及人。除了我的心理醫生塔特爾、我的朋友雷娃和公寓大樓的幾個門衛,我經常見到的只有這些埃及人。他們長得比較帥,有幾個更是帥得出眾。他們長著方正的下巴和陽剛之氣十足的額頭、粗粗的臥蠶眉,而且看起來全都像描過眼線似的。這些埃及人得有半打左右——估計彼此都是兄弟或表親堂親。他們的打扮讓我望而生畏:身穿足球衫和賽車皮夾克,脖子上戴著綴有十字架的金鏈子,喜歡玩電子游戲,而且毫無幽默感。在我剛搬到附近住時,他們一度向我調情,甚至讓我覺得有點兒惱人。不過,隨著我開始偶爾掛著眼屎踉踉蹌蹌闖入店內,嘴角還沾著食物殘渣,他們便不再試圖贏得我的愛慕了。

“你臉上沾著東西。”有天早上,站在柜臺后面的那個小伙子伸出長長的棕色手指頭,指著自己的下巴向我示意說。我不以為意地揮揮手,后來才發現自己臉上到處沾著變硬的牙膏。

在我邋邋遢遢、睡眼惺忪地光顧這家小店幾個月之后,那些埃及人開始稱我“老板”,如果我要求來一支單支出售的香煙——我經常這樣——他們會欣然接受我給的五十美分硬幣。本來我也可以去其他很多地方喝咖啡,不過我喜歡這家小店。它離我很近,咖啡一直很難喝,而且,我不會碰到那種點一份奶油蛋卷或無泡沫拿鐵的人。這里沒有流著鼻涕的小孩或換工住宿的瑞典留學生,沒有干凈得一塵不染的專業人士,沒有約會的情侶。這家雜貨店的咖啡適合工薪階層——門衛、快遞員、雜務工、餐館雜工和女管家。店里彌漫著廉價清潔劑和霉菌的氣味。我倚靠著那臺污跡斑斑的冰柜,冰柜里塞滿了冰激凌、冰棍和裝在塑料杯里的冰塊。柜臺上面,鑲著樹脂玻璃的透明貨柜里擺滿了口香糖和糖果。雜貨店里面的東西從來都不變:擺放得整整齊齊的香煙、一卷卷的刮刮樂,十二種不同牌子的瓶裝水,以及啤酒、三明治面包、一盒沒人買的肉和奶酪、一盤發臭的葡式餐包、一筐裹著保鮮膜的水果,以及占據了一整面墻壁、我故意視而不見的雜志,除了報紙上的新聞標題,我什么都不想讀。對于任何有可能擾亂理智或者令人嫉妒或憂心的東西,我一概敬而遠之。我總是保持低調。

三不五時地,雷娃會帶著一瓶葡萄酒出現在我的公寓里,堅持要跟我做伴。她母親身患癌癥,生命垂危。這也是我不想見她的眾多理由之一。

“你忘記了我要過來?”雷娃問我,說著就從我旁邊擠進起居室,“啪”的一下把燈打開,“我們昨晚聊過,還記得嗎?”

我喜歡在安必恩、苯巴比妥或別的什么助眠藥開始產生作用時給雷娃打電話。據她說,我只想聊哈里森·福特或烏比·戈德堡,她說這倒也沒啥。“昨晚你復述了《亡命夜巴黎》的整個情節,還表演了他們吸著可卡因駕車的場景,沒完沒了。”

“伊曼紐爾·塞尼耶在那部片子里演得很棒。”

“昨晚你就是這么說的。”

雷娃的出現既讓我如釋重負,又讓我惱火不已,就跟那種在自殺過程中被人打斷的感覺差不多。我倒不打算自殺。其實,我想做的事情恰恰相反。我的“休眠”是自我保護,我覺得它會救我一命。

“現在你去沖個澡,”雷娃說著朝廚房走去,“我去把垃圾扔了。”

我愛雷娃,但我不再喜歡她。我們從大學起就是朋友,這段友誼如此漫長。如今我們擁有的共同之處只有我們共處的歷史,以及由憎惡、回憶、嫉妒、否認和我借給雷娃的幾件衣服構成的復雜循環。她曾經許諾把衣服干洗后還給我,但從未踐行這個諾言。她在市中心一家保險代理公司擔任行政助理,是家里的獨生女,熱愛健身,脖子上有一塊帶斑點的紅色胎記,形狀像佛羅里達州地圖。咀嚼口香糖的習慣讓她得了顳下頜關節炎,在她嘴里留下一股肉桂和青蘋果糖果的氣味。她喜歡跑到我這里來,在扶手椅上為自己清理出一個座位,對我公寓的狀態大放厥詞,說我看起來瘦了不少,并抱怨自己的工作。在此期間,她每喝一口葡萄酒都會把自己的酒杯重新斟滿。

“人們不理解我的處境。”她說,“他們想當然地以為我會一直快快樂樂的。與此同時,這些王八蛋卻覺得自己可以視所有下級如糞土。難道我就應該‘咯咯’地傻笑、打扮得漂漂亮亮,給他們發傳真?去他大爺的。讓他們全都變成禿頭,在地獄里被火燒。”

雷娃跟她的老板肯偷情,那是一個有老婆孩子的中年男人。她對自己迷上老板毫不諱言,卻試圖隱藏他們之間的性關系。她曾經給我看他在一份公司小冊子里的照片——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穿著一件扣角領白襯衣,打著藍色的領帶,有一張毫無特色、單調乏味的面孔,簡直就像照著模子用塑料壓成的。雷娃跟我一樣,對年長男性情有獨鐘。雷娃說,跟我們年紀相仿的男人平淡無聊,過分熱情,一貧如洗。我能夠理解她的厭惡,不過我從沒遇見過那樣的男人。我遇到的男人不管老少,全都冷漠超然且很不友好。

“你是個冷漠的人,那就是原因所在。”雷娃解釋說,“這叫物以類聚。”

作為朋友,雷娃倒真是平淡無聊、過分熱情且一貧如洗,但她也能做到守口如瓶,偶爾還對我愛護有加。她無法或者壓根兒就不愿[2]理解我為何成天睡覺,而且總是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對我橫加指責,告訴我要對自己當時染上的所有壞習慣“承擔后果”。在我開始成天睡覺的那個夏天,雷娃責備我“浪費了自己的比基尼身材”“抽煙害死人”“你應該經常出去走走”“你是否在飲食中攝入了足夠的蛋白質?”等。

“我又不是小嬰兒,雷娃。”

“我只是為你擔心。因為我關心你,因為我愛你。”她會說。

我們是在大三時認識的,從那時起,雷娃就無法冷靜地承認任何略帶粗俗的欲望。但她并不完美,就像我母親曾經說過的那樣:“她并非純潔如百合。”多年前我就已經知道,雷娃有性饑渴。我知道她用一個電子脖頸按摩器自慰,因為她覺得從一家情趣用品商店購買正規的振動器有失體面。我知道她從大學時代就負債累累,多年來總是刷爆信用卡,而且在她光顧自己位于上西區那套公寓附近的保健食品商店時,會從美容用品部順手牽羊一些試用品。我在她隨身攜帶的巨大化妝包里見過各種各樣的唇膏試用品。她是名利與地位的奴隸,在曼哈頓這樣一個地方,這倒也稀松平常,但我發現她這種不顧一切的冒險特別令人不安。這讓我很難懷著尊重之心看待她的聰明。她沉迷于追逐名牌,總是墨守成規,說要“適應社會”。她會定期到唐人街購買最新的山寨名牌手袋。有一次,她送我一只唐尼·伯克牌錢包作為圣誕節禮物,還給我們倆買了兩個配對的山寨寇馳鑰匙鏈。

諷刺的是,她追求時髦的欲望恰恰證明她屬于低下階層,這一直讓她如芒在背。“矯揉造作的優雅并非真正的優雅,”我曾經試圖向她解釋,“魅力不像發型,你要么生來就有,要么生來就沒有。越是趕時髦,就越顯得俗氣。”再沒有什么比我這種天生的美貌更讓雷娃受傷的了。有一天,當我們觀看《愛在黎明破曉前》的錄像帶時,她說:“你知道朱莉·德爾佩是個女權主義者嗎?我想知道她身材不夠苗條是否就是因為這個。如果她是美國人,他們絕不會選她扮演這個角色。看到她的胳膊有多軟沒?這里沒人受得了肌肉松弛的胳膊。胳膊肌肉松弛是道坎,就像SAT考試[3]一樣,如果達不到一千四百分,你就沒戲了。”

“朱莉·德爾佩胳膊肌肉松弛,這是不是讓你感覺很幸福?”我問她。

“才不呢,”她在稍加思索后回答,“我不會把這稱為‘幸福’,這更像是一種滿足。”

對于嫉妒,雷娃似乎覺得沒必要向我掩飾。自從我們成為朋友以來,如果我告訴她什么好消息,她就會抱怨“不公平”。她如此頻繁地使用這句話,結果它成了她的口頭禪,她會在不經意間脫口而出,語氣干脆。當我獲得好成績、一款新色號的唇膏、最后一支冰棍或者做了一次價格不菲的美發時,她都會不由自主地說:“不公平。”我會舉起手擺出十字的形狀,擋在我們倆中間,仿佛是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她的嫉妒和憤怒傷害。有一次我問她,她的嫉妒是否跟她的少數族裔的身份有關,她是否認為,我能更輕易地得到一些東西,是因為我不同于她的身份?

“并非因為我的少數族裔身份。”我記得她是這么回答的。當時正值我們的大學畢業季,雖然我在大四翹掉了一半以上的課,卻依然被列入優秀學生名單,而雷娃卻把GRE[4]考砸了。“這是因為我長得胖。”其實她一點兒都不胖。實際上,她長得相當漂亮。

“我希望你更好地照顧自己。”有一次,她在我處于迷迷糊糊的狀態時造訪我的公寓,“你知道,我沒法照顧你。你怎么就那么喜歡烏比·戈德堡呢?她甚至連有趣都算不上。你需要看一些讓你振作起來的電影,就像《王牌大賤諜》,或者朱莉婭·羅伯茨和休·格蘭特演的那一部。突然之間,你就會變得跟《移魂女郎》里的薇諾娜·瑞德一樣了。不過你看起來更像安吉麗娜·朱莉,她在那部片子里是個金發女郎。”

她就這樣表達自己對我健康的關心。她也不喜歡我在“嗑藥”這個事實。

“你真的不應該把酒跟你的那些藥混在一起下肚。”說著,她一口喝完手里的葡萄酒。我讓雷娃獨自喝掉了那瓶酒。在大學時代,她把泡酒吧稱為“去做治療”。她能夠一口喝掉一杯威士忌酸酒,還在喝酒的間隙飛快地吃幾片布洛芬。她說這能讓自己保持酒量。她很可能算得上酒鬼。不過她對我的評價是對的。我的確是在“嗑藥”,每天要服用的藥片多達一打。但我認為這些全都是按標準服用的,完全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我不過是想一直睡覺罷了,我有自己的計劃。

“我可不是吸毒者或諸如此類的人。”我為自己辯護說,“我在休假。今年我要好好休息、放松一下。”

“你真走運,”雷娃說,“如果我能放下工作休休假,四處游蕩,看看電影,整天呼呼大睡,那么我也不會介意的。不過我這么說可不是抱怨。我只是不能像你那樣奢侈。”一旦喝醉了,她就會把雙腳放到咖啡桌上,將我那堆臟衣服和沒有打開的郵件蹬到地板上,喋喋不休地說起肯來,跟我講述他們主演的這部肥皂劇“辦公室之戀”的最新劇情,再對周末要做的所有趣事大肆吹噓一通,抱怨說她最近的這次節食半途而廢,為了做出彌補,她不得不在健身房里加班加點地鍛煉。最后,她會為自己的母親痛哭流涕:“我真的沒法像過去那樣跟她說話。我傷心欲絕,覺得自己被拋棄了。我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孤獨。”

“我們所有人都是孤獨的,雷娃。”我告訴她。這是大實話:我很孤獨,她很孤獨。這是我能帶給她的最大安慰。

“我知道自己不得不為我媽做好最壞的打算,她手術效果不佳。我甚至覺得自己都不了解她是怎么得的癌癥。這些讓我感覺走投無路。你知道嗎?我真希望有人抱抱我。我是不是很慘?”

“你需要幫助。”我說,“你聽著有些沮喪。”

“然后還有肯。我就是無法忍受。我寧愿自殺也不想這樣孤孤單單。”她說。

“至少你還有選擇。”

如果我愿意,我們就會從那家泰式餐廳要幾份沙拉,在付費頻道上看電影。我更喜歡自己那些家用錄像系統的帶子,不過雷娃總想看那些“新潮”“熱門”“據說不錯”的電影。她為自己更了解這段時期的流行文化而自豪。她知道所有最新的名人八卦,追隨最新的時尚潮流。而我對那些東西不屑一顧。雷娃卻會研究《時尚》雜志,觀看電視劇《欲望都市》。她在美貌和“人生智慧”方面很有競爭力。她的嫉妒非常自以為是。跟我相比,她是“弱勢群體”。在她看來,她這么覺得一點兒沒錯:我看起來像個模特,擁有不勞而獲的財產,穿真正由名家設計的服裝,專攻藝術史,因此我是個“有修養的人”。而雷娃來自長島,如果以十分為滿分,她的相貌可以打八分,但她自稱“在紐約只能算三分”。她的專業為經濟學,也就是她所謂“亞裔書呆子的專業”。

雷娃的公寓位于這座城市的另一端,在三樓,沒有電梯,里面有股健身房服裝的汗臭味兒,夾雜著炸薯條、來蘇爾消毒劑和湯米·希爾費格牌女士香水的氣味。盡管她剛搬進去就把公寓的備用鑰匙給了我一套,但在五年時間里,我只去過那里兩次。她更喜歡來我的住處。我想她很享受被門衛認出來的感覺,喜歡乘坐帶有金色按鈕的時髦電梯,以及看著我浪費自己的奢侈品。我不知道雷娃的情況如何。我無法擺脫她。她崇拜我,但她也恨我。看到我在痛苦中掙扎,她覺得那是我以殘酷的方式對她自身不幸所做的拙劣模仿。我的孤獨和漫無目標都是自己的選擇,而雷娃雖然努力工作,卻總是無法心想事成——沒有丈夫和孩子,也沒有一份光鮮的職業。因此,當我開始成天睡覺時,雷娃望著我崩潰成一事無成的懶漢——正是她希望我變成的樣子——我覺得她感到滿足。我根本沒興趣跟她競爭,但我還是按照自己的原則憎恨她,因此我們確實會吵架。在我想象中,有個姐妹就會這樣,她會因為非常愛你而指出你的所有不足。即使到了周末,如果她在我這里待到很晚,她也拒絕在這里過夜。再說我也不希望她留下來過夜,不過她總是對此小題大做,就仿佛她肩負著我永遠無法理解的責任。

有天晚上,我給她拍了一張寶麗來照片,并把它貼在起居室的一面鏡子的鏡框里。雷娃覺得那是愛的表示,但我掛那張照片的真實用意,不過是在我以后受藥物影響而想給她打電話時,用它來提醒自己:我是多么厭惡她的陪伴。

“我會把我那套激發自信心的CD借給你的。”如果我提到任何關切或擔憂的事情,她會這么說。

雷娃偏愛勵志書和研習會,它們以教年輕女性“如何發揮自己的全部潛能”為幌子,通常將一些新的節食方式跟職業發展和培養親密關系的技巧結合起來。每過幾周,她都會學到一套全新的生活式樣,而我不得不聽她對此夸夸其談。“要善于了解自己何時感到疲憊,”她曾經建議我說,“如今有太多的女性把自己磨得失去了耐心。”而來自《女士們,請盡享生活》文章里的生活方式小貼士,則包括在周日晚上預先計劃好下周上班穿什么衣服。

“這樣你就不會在早上為自己穿什么而猶豫不決了。”

我真的討厭她那么說。

“跟我一起到圣徒酒吧去吧。今晚是女士特惠專場,在十一點之前,姑娘們都可以免費獲取飲料。這會讓你的自我感覺大大改善的。”她善于將千篇一律的建議跟任何讓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的借口結合起來。

“我不想出去,雷娃。”我說。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擺弄她的戒指,撓撓脖子,然后注視著地板。

“我想念你。”她說,嗓音有點嘶啞。也許她以為這句話能打動我。我一整天都在服用寧眠泰爾。

“也許我們不應該成為朋友,”我在沙發上舒展開身體說,“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我看不出任何繼續下去的理由。”

雷娃就那么坐著,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揉捏。沉默了一兩分鐘后,她抬頭看著我,把一根手指頭放在鼻子下面——這是她開始哭泣之前的動作,就像是模仿阿道夫·希特勒鼻子下面那道胡須。當她語無倫次、哼哼唧唧地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時,我把自己的毛衣拉上去罩著腦袋,咬著牙,強忍住笑。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她哀怨地說,“你不能把我拒之門外。那簡直就是自我毀滅。”

我從腦袋上把毛衣重新拉下來,吸了一大口煙。她揮手拂去面前的煙霧,假裝咳嗽了幾下。然后她轉身對著我,試圖通過直視對手的眼睛來給自己壯膽。我能夠看到她眼中的恐懼,就仿佛她正凝視著一個可能會讓她墜入其中的黑洞。

“至少我在努力改變,而且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她說,“可是你呢?除了睡覺,你對生活還有什么訴求?”

我決定忽略她的挖苦。

“我想成為藝術家,但我缺少天賦。”我告訴她。

“你真的需要天賦?”

那或許是雷娃對我說過的最巧妙的一句話。

“是的。”我回答道。

她起身朝門口走去,高跟鞋“咔嗒咔嗒”地敲擊著地板,然后她輕輕關上身后的房門。我服用了幾片阿普唑侖,吃了幾塊動物形狀的餅干,注視著那把皺巴巴的空扶手椅,站起來把《錫杯》放進錄像播放器,心不在焉地看著電影,在沙發上昏昏欲睡。

半個小時后,雷娃打來電話,留下一條語音信息,說她已經原諒我傷害她的感情,她為我的健康擔憂,她愛我,“不管怎樣”都不會放棄我。聽著這條信息,我松開了下巴,就仿佛我已經咬緊牙關好幾天,也許我確實是這樣。然后我想象她抽抽搭搭地穿過一家連鎖超市,挑出她要吃掉再嘔吐出來的食物。她的忠誠荒謬可笑。這正是我們的關系持續至今的原因。

“你會沒事的。”當雷娃說她母親即將開始第三輪化療時,我這么告訴她。

“別傻了。”當她母親的癌細胞擴散到大腦時,我說。

我沒法指出具體是哪件事讓我做出“休眠”的決定。最初,我只是需要一些鎮靜劑來蓋過腦子里的各種念頭和評判,因為這不間斷的評判讓我無法不去憎恨每個人、每件事。我覺得,如果我的大腦在譴責周圍的世界時反應慢一些,生活或許會更容易忍受。我在二〇〇〇年一月開始找塔特爾醫生看病。起初一切都很單純:我為一些困境、焦慮和企圖逃離身心牢獄的愿望而苦惱。塔特爾醫生認定這沒有什么異常。她并不是個好醫生,我是在電話簿上找到她名字的。

“你挑的時機正好,”她在接到我的第一個電話時說,“我剛洗完盤子。你是從哪里找到我的電話號碼的?”

“從黃頁上。”

我自以為是隨機找到塔特爾醫生的,我們的關系有命中注定的因素,有那么點神圣的意味。但實際上,我找到她是因為,她是唯一在周二晚上十一點接電話的心理醫生。等塔特爾醫生拿起電話時,我已經在多個醫生的電話應答機上留下一堆信息。

“如今大腦面臨的最大威脅來自所有微波爐,”那天晚上塔特爾醫生在電話上解釋說,“微波、無線電波,現在又有手機信號塔,天知道它們用什么頻率的電波轟炸我們。不過那不是我研究的專業。我的專長是治療精神疾病。你為警察工作嗎?”她問我。

“沒有啊,我為一個藝術經紀人工作,在切爾西[5]的一家畫廊里。”

“你是聯邦調查局的嗎?”

“不是。”

“中央情報局的?”

“不是的,為什么問這個?”

“這些都是我必須問的問題。你是緝毒局、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國家保險犯罪局、國家醫療保險反欺詐協會的雇員嗎?你是不是某個私人或政府機構雇用的個人調查員?你是否為某家醫療保險公司工作?你是毒品販子嗎?你是否吸毒?你是臨床醫師嗎?你是不是醫學專業的學生?你是否為一個有虐待傾向的男友或雇主獲取藥物?你是美國航空航天局的嗎?”

“我覺得自己患上了失眠癥。這就是我的主要問題。”

“你很可能也對咖啡因上癮,對吧?”

“我不知道。”

“你最好繼續喝咖啡。如果現在就停喝,你只會瘋掉。真正的失眠癥患者會產生幻覺,失去時間意識,而且往往記憶力差。它會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團混亂。你覺得自己有這些癥狀嗎?”

“有時我感覺自己好像死掉了,”我告訴她,“而且我痛恨所有人。這個癥狀也算嗎?”

“哦,算啊。這當然算。我確信自己能夠幫助你。不過我強烈要求新患者到診所來做十五分鐘的咨詢,確保我們彼此適合對方。這是免費的。而且我建議你養成記筆記的習慣,提醒自己不要忘記我們的預約。我實行提前二十四小時取消預約的政策。你知道報事貼嗎?給自己弄一些報事貼。我需要你簽訂一些協議,一些合同。你現在把這個寫下來。”

塔特爾醫生讓我第二天早上九點去診所。

她的家庭診所在一座公寓大樓里,位于聯合廣場附近的第十三街。候診室是一間裝飾著木頭鑲板的陰暗會客室,里面擺滿仿維多利亞式家具、貓咪玩具、一盆盆的百花香、紫色蠟燭、用紫色干花編的花環,以及一摞摞舊的《國家地理》雜志。洗手間里塞滿了人造植物盆栽和孔雀羽毛。洗手池上方,在一大塊破裂的淡紫色肥皂旁邊,擺著一個裝著花生的木碗,放在一個鮑魚殼里面。這讓我感到困惑。她把自己的所有個人洗漱用品都藏在洗手池下面的櫥柜里,裝在一個巨大的柳條筐內。她使用幾種抗菌粉末、一種處方類固醇面霜、帶有薰衣草和紫羅蘭香味的洗發露、肥皂和洗液,以及茴香牙膏,她的漱口水是醫用的,我嘗了一下,有股海水的味道。

第一次與塔特爾醫生見面時,她因為遭遇“出租車車禍”,還戴著一個泡沫頸托。她抱著一只肥胖的虎斑貓,介紹說這是“我最老的貓”。她指指候診室里的那些黃色小信封說:“你進來的時候,把你的名字寫在一個信封上,將折疊好的支票放到里面。現金付款放在這里。”她敲著辦公室書桌上的木頭盒子說,就是教堂里那種用來接收蠟燭捐款的盒子。她辦公室里的貴妃椅上沾著貓毛,一頭堆滿古舊小玩偶,臉是用碎陶瓷做的。書桌上放著些吃掉一半的格蘭諾拉燕麥卷,還有一摞裝葡萄和西瓜片的特百惠塑料盤、一臺巨大的舊式電腦和很多的《國家地理》雜志。

“是什么把你帶到這里來的?”她問,“抑郁癥嗎?”她已經取出自己的處方簿。

我打算向她撒謊,我已經仔細考慮過了。我告訴她,在過去的六個月里,我一直夜不能寐,然后抱怨說自己在社交環境中感到絕望和緊張。不過,當我向她復述這番經過練習的說辭時,我意識到它在某種程度上是真實的。我并非失眠癥患者,但我痛苦可憐。向塔特爾醫生抱怨訴說,讓我產生一種奇怪的解脫感。

“我需要鎮靜劑,這點我是知道的。”我直截了當地說,“我還需要一種藥來抑制我想要人陪伴的念頭。我已經山窮水盡了。”我說,“除此之外,我還是個孤兒。我很可能患有創傷后應激障礙。我母親自殺了。”

“怎么自殺的?”塔特爾醫生問。

“割腕。”我撒謊說。

“謝謝告知。”

塔特爾醫生有一頭紅色的鬈發。她戴在脖子上的泡沫頸托表面像是有些咖啡和食物污跡,還把脖子上的皮膚朝下巴擠壓。她的臉活像一只尋血獵犬,皺皺巴巴,松軟下垂,凹陷的眼睛隱藏在一副很小的金絲眼鏡下,鏡片的顏色像可口可樂瓶子。我從未仔細看過她的眼睛。我懷疑那雙眼睛又黑又亮,目光瘋狂,就像烏鴉的眼睛。她用的筆是紫色的,很長,末端有一片紫色的羽毛。

“在我上大學時,我的父母都去世了。”我繼續說道,“那不過是幾年前的事。”

她似乎審視了我片刻,面無表情,屏住呼吸。然后她扭過頭去,重新看著那本小小的處方簿。

“我跟保險公司關系良好。”她用一種就事論事的語氣說,“我知道怎樣從他們那套游戲中占便宜。你是不是完全睡不著覺?”

“睡眠很少。”我說。

“做夢嗎?”

“只做噩夢。”

“我認為,睡眠是關鍵。大多數人需要十四個小時左右的睡眠。現代社會迫使我們過一種很不自然的生活。忙碌,忙碌,忙碌。趕快,趕快,趕快。你很可能是過度勞累了。”她在處方簿上涂寫了一會兒。“‘歡樂’。”塔特爾醫生說,“我喜歡這個詞甚于‘快樂’。我認為這里不適合用‘幸福’。這個詞很吸引人,‘幸福’。你應該了解,我喜歡對人類經歷的微妙之處加以鑒別。當然,好好休息是前提。你知道‘歡樂’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嗎?”

“知道。就是《歡樂之家》(Te House of Mirth)里面那個詞。”我說。

“一個憂傷的故事。”塔特爾醫生說。

“我沒讀過。”

“幸虧你沒讀。”

“我讀過《純真年代》。”

“這么說你受過良好教育。”

“我在哥倫比亞大學上的學。”

“很高興知道這個,不過這對你目前的處境沒有多少幫助。既然上過哥倫比亞大學,你或許知道,受教育程度跟焦慮程度是成正比的。你的飲食如何?是否穩定?有飲食限制嗎?當你走進診所的時候,我聯想到了費拉·弗賽特和費·唐娜薇。你跟她們有什么關系嗎?我不得不說,你可能比理想的身體質量指數輕了十八斤左右。”

“我覺得,如果我能夠好好睡覺,就會有胃口。”我說。這是謊言。當時我每天的睡眠時間已經多達十二小時,從晚上八點睡到早上八點。我希望弄些藥來,讓我直接睡過整個周末。

“有證據表明,每天做冥想可治愈大鼠的失眠癥。我不是個信仰虔誠的人,不過你可以試試到基督教或猶太教教堂去尋求有關內心安寧的建議。教友派[6]信徒看起來似乎比較理性。不過你要警惕那些邪教。它們往往只是奴役年輕女性的陷阱。你的性生活活躍嗎?”

“不太活躍。”我告訴她。

“住處附近是否有核電站?或者高壓設備?”

“我住在上東區。”

“坐地鐵嗎?”

當時,我每天坐地鐵上班。

“很多精神疾病都容易在封閉的公共空間中傳播。我感覺你的大腦過于疏松。你有什么業余愛好嗎?”

“我喜歡看電影。”

“有趣的愛好。”

“他們怎么讓大鼠冥想呢?”我問她。

“你見過嚙齒動物在圈養環境中繁殖嗎?父母會吃掉它們的幼崽。不過,我們不能將它們妖魔化。它們這么做是出于憐憫,是為了整個物種的利益。你有過敏史嗎?”

“對草莓過敏。”

問到這里,塔特爾醫生放下筆,望著空中,似乎陷入沉思。

“有些大鼠,”她過了一會兒才說,“或許應該被妖魔化。某些大鼠個體。”她重新提起筆,揮舞了一下那片紫色的羽毛。“在開始做出概括的那一刻,我們也就放棄了自我控制的權利。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大鼠對地球這顆行星非常忠誠。試試這些藥。”說著,她遞給我一摞處方,“別一下子把所有藥都配上。我們需要錯開時間配藥,以免出現什么危險信號。”她僵硬地站起身來,打開一個裝滿藥物樣品的木頭櫥子,將一袋袋樣品輕輕扔到桌子上。“為謹慎起見,我會給你一個紙袋,”她說,“先開碳酸鋰片和氟哌丁苯這兩種強效抗焦慮處方藥。這對成功處理你的病情有好處。那樣一來,如果以后我們需要嘗試一些更古怪的藥,你的保險公司就不會感到意外了。”

我不能因塔特爾醫生這個可怕的建議而責怪她,畢竟,成為她的患者是我的決定。我跟她要什么她就給什么,對此我很感激。我確信別處也有她這樣的醫生,不過,我那么輕松就找到她,而且她開的藥立刻給我帶來安慰,這一切讓我覺得自己仿佛發現了一個藥劑學薩滿巫師、魔法師、魔術師或智者。有時我甚至懷疑塔特爾醫生是否真有其人。如果她是我想象出的虛構人物,那么,我選擇她而非某個看起來更像我想象中的主人公的人——例如烏比·戈德堡——就很有意思了。

“如果發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請立即撥打911。”塔特爾醫生告訴我,“如果可以,盡可能保持理性。我們無法知道這些藥會對你產生怎樣的影響。”

一開始,我會在網上搜索她給我開的每種新藥,試圖弄清自己在特定的日子會睡上多長時間。但閱讀藥品的說明書會削弱其魔力,它使睡眠顯得陳腐無趣,這不過是身體的另一個無意識的機能,就像打呼嚕、上廁所或彎曲關節一樣。網上有關藥物的“副作用與警告”令人氣餒,由此產生的焦慮會將我的胡思亂想放大,這跟我希望那些藥品產生的作用恰恰相反。于是我拿著處方去開了諸如“神經普樂新片”“美西雙芬”“復迪諾”和“塞侖西”[7]之類的東西,不時將它們扔進那堆雜七雜八的藥里,不過大多數時候我會服用大劑量的安眠藥,并在自己煩躁時輔之以速可眠(司可巴比妥)或寧眠泰爾,在我懷疑自己憂傷時補充安定或利眠寧(氯氨),在我懷疑自己孤獨時加上乙氯維諾、水合氯醛或眠爾通(甲丙氨脂)。

幾周之內,我就積累了數量可觀的精神類藥物庫。每個標簽上都帶有一只昏昏欲睡的眼睛、頭骨和交叉腿骨的標志,以及“孕婦禁用”“與食物或牛奶同服”“保存于干燥處”“可能引起嗜睡”“可能導致眩暈”“不可與阿司匹林一起服用”“禁止碾碎服用”“請勿嚼服”之類的警告。任何正常人都會擔憂這些藥物對健康的危害。我對其潛在危險并非完全無知。我的父親活生生地被癌細胞吞噬,我見過我母親腦死亡后在醫院里插滿管子的樣子。我失去了童年時代的一個朋友,她在上高中時因為同時服用撲熱息痛(對乙酰氨基酚)和另外一種感冒片而死于肝衰竭。生命十分脆弱,轉瞬即逝,我們必須謹小慎微,這是肯定的;不過,如果這意味著我能夠睡上一整天,并且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全新的人,我也愿意冒這個生命危險。我覺得自己足夠聰明,會預先知道這些藥會不會要了我的小命。在發生這種事之前,在我心臟衰竭、大腦爆炸、大出血或把自己從我位于七樓的窗戶推出去之前,噩夢中會出現前兆。我相信,只要我能夠睡上一整天,那么一切都會平安無事。

我于一九九六年搬入這套位于東八十四街的公寓,就在我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一年后。到二〇〇〇年夏天,我仍然沒跟任何鄰居說過一句話——差不多整整四年,我在電梯里都默不作聲,每一次乘坐電梯的尷尬旅程都像表演被催眠后的迷迷糊糊狀態。我的鄰居大多數是四十多歲的已婚人士,沒有孩子。每個人都是一身整潔的職業裝束,很多都穿駝絨外套,拎著黑色的真皮手提箱,圍著博柏利圍巾,戴著珍珠耳墜。時不時地,我會看見少數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單身女性,拿著手機喋喋不休地大聲說話,遛她們的茶杯貴賓犬。她們讓我想起雷娃,不過我猜她們更有錢,也不像她那么自我厭惡。這里是約克維爾,是紐約市上東區。人們極端保守。當我穿著睡衣和拖鞋穿過大廳前往那家雜貨店時,我感覺自己仿佛在犯罪,但我不在乎。除我之外,周圍只有那些出租廉價公寓的猶太老人才這么不修邊幅。但我是個又高又瘦、年輕漂亮的金發女郎。即使我狀態再差,我也知道自己看起來仍然不錯。

我住的大樓有八層高,是帶有勃艮第式遮陽篷的混凝土建筑,外表平淡無奇。除這座大樓外,我所在的街區排列著一棟棟質樸的城市住宅,每一棟都貼著警示牌,提醒人們別讓狗在門廊上撒尿,因為那會破壞房屋的赤褐色砂巖。“讓我們對前輩與后代都予以同樣的尊重。”一個牌子上這樣寫著。男人們駕駛租來的車子到市區上班,女人們打肉毒桿菌,做隆胸手術和陰道“小手術”,為了丈夫和私人教練而保持陰道緊實,至少雷娃是這么告訴我的。我還以為上東區會讓我避開自己過去在切爾西“上班”時的藝術區,避開那里炫耀美貌和爭風吃醋的氛圍。不過,在我剛搬來這里時,居住在非中心區的生活也讓我感染了它特有的病毒。我試圖成為那些穿著氨綸衣衫、在濱海散步大道上匆匆來往的金發女郎之一,像某個狂妄自大的白癡那樣戴著藍牙耳機打電話。打給誰——雷娃?

起初,一到周末,我也跟紐約那些與我相似的年輕女子一樣,去做大腸水療、面部護理和頭發挑染,在一家收費超高的健身房鍛煉,躺在蒸汽浴室里直到自己變得兩眼模糊,晚上穿著硌腳的鞋子外出,讓自己患上坐骨神經痛。我不時在畫廊里遇到一些有趣的男人,在沖動之下到處跟人睡覺,一開始經常出去娛樂,然后就不那么頻繁地外出了。我沒有遇到過真正的“愛情”。雷娃經常說起“成家立業”。在我聽來,那好比要我去死。

“寧愿單身也不愿成為任何人的居家妓女。”我跟雷娃說。

不過,在跟前男友特雷弗分分合合的這些年中,我仍會不時冒出一股羅曼蒂克的沖動,他是我的初戀,也是我的唯一男友。當我們在炮臺公園附近一個閣樓的萬圣節派對上相遇時,我還是個只有十八歲的大一新生。我是跟一群女生聯誼會的姑娘一起去的,當時我正爭取加入這個組織。我打扮成妓女模樣,就像大多數萬圣節服裝一樣,我那身裝扮不過是為了找個借口出去四處游蕩。我穿著里佐利偵探的西裝,那是烏比·戈德堡在《暴力掃蕩》里扮演的角色。在影片的第一幕場景中,她是個假扮成妓女的密探。為了模仿她,我披散著頭發,穿著緊身連衣裙和高跟鞋,外面是一件鑲嵌著金色金屬片的夾克,還戴著白色眼鏡框的貓眼太陽鏡。特雷弗則裝扮成安迪·沃霍爾:戴著梳成馬尾辮的金色假發和厚厚的墨鏡,穿著帶有條紋的緊身襯衫。他留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他是個具有自由精神的人,聰明而又風趣。事實證明,這種印象極不準確。我們一起離開派對,四處逛了幾個小時,互相撒著謊談論自己幸福的生活,午夜時就去吃比薩,來來回回地乘坐斯塔滕島渡輪,觀看日出。我把自己的宿舍電話號碼給了他。等到他在兩周后終于給我打電話時,我已經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了。憑借昂貴的餐飲及偶爾觀看歌劇或芭蕾舞劇,他牢牢地控制了我幾個月。到了情人節那天,他在佛蒙特州的一間滑雪小屋里奪去了我的童貞。那不是一次愉快的經歷,不過我相信他比我更了解性,因此,當他滾完床單說出那句“真是太棒了”時,我相信了。當時他三十三歲,在世貿中心的富士銀行上班,身穿剪裁考究的西裝,會叫車到宿舍來接我;我讀大二時,他會去女生聯誼會的房子接我出去,用美酒佳肴款待我,在他用公款叫的出租車后排座椅上,毫無廉恥地要求我為他口交。我把這些當成了他的男子氣概。我的“姐妹們”全都認為他“溫文爾雅”。他喜歡談論自己的情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從沒見過男人這樣。他說:“我媽成了個癮君子,所以我才如此憂郁。”他經常到東京出差,到舊金山看望他的孿生妹妹。我懷疑是她勸阻特雷弗跟我約會。

他第一次跟我分手是在我大一的時候,原因是我“太年輕,不成熟”。“我不是那個能夠幫你從自己的遺棄恐懼問題中成長起來的人,”他解釋說,“這個責任太沉重了。你應該找一個能夠真正支持你情感發展的人。”于是我就在位于州北部的家中與父母度過那一年的夏天,與一個還在上高中的男孩保持性關系,他遠比特雷弗更淫蕩,關于陰蒂怎樣“產生作用”方面,他也比特雷弗更感興趣,但沒有足夠的耐心來與我的欲望成功互動。不過這對我還是有所幫助。因為我對那個男孩沒什么感覺,只是純粹利用他,以此獲得部分尊嚴。等到我在勞動節搬進德爾塔——伽瑪宿舍大樓時,特雷弗和我已經重歸于好。

在接下來的五年里,特雷弗在與更加年長的女人——也就是與他年齡相當的女人——保持關系時,會周期性地耗盡他的自尊,然后回到我身邊來重啟我們之間的關系。我一直是自由之身,雖然不時與人約會,但再沒有其他真正的男朋友,除非我能把特雷弗算作一個。他可不贊成這個名頭。當我們鬧翻臉的時候,我在大學里有不少的一夜情,卻沒有一個值得一提。在我畢業并闖入成人世界后——當時我已經父母雙亡——我在絕望之中變得更加厚顏無恥,經常請求特雷弗跟我復合。每次我打電話求他過來抱著我時,我都能在電話里聽到他的身體起反應了。他都會說:“我得看看能否擠出時間。”然后他就會來到我這里,而我就在他懷里哆嗦,就仿佛我還是個小孩子,為得到他的賞識而感激不盡、心花怒放,欣賞躺在身邊的他在床上留下的重量,就仿佛他是某個神使、我的靈魂伴侶、我的救世主之類的。特雷弗很樂意在我位于東八十四街的公寓里過上一夜,贏回他在上一次風流韻事中失去的所有裝腔作勢。我痛恨在他身上看到那一套。有一次他說他害怕“過于熱情”地跟我做愛,因為他不想讓我心碎。于是他就高效而自私地跟我做愛,完事后就穿上衣服,檢查自己的傳呼機,梳好頭發,吻吻我的額頭,然后揚長而去。

我曾經問過特雷弗:“如果在余生的性愛中,你只能在口交和陰道性交中選擇一樣,你會選哪一個?”

“口交。”他回答。

“那就跟同性戀差不多,不是嗎?”我說,“對嘴比對陰道更有興趣。”

為此他好幾個星期不跟我說話。

特雷弗身高一米九。他干干凈凈、身體健康、信心十足。就算讓我選擇一百萬次,我也寧愿要他,而不是我在城里或畫廊周圍見到的那些嬉皮書呆子。在大學里,藝術史系充斥著那類年輕男性。跟大學生聯合會的普通男孩及那些中規中矩的醫學預科生相比,他們算是異類。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博學而聰明,卻毫無魅力,在更有創造性的院系占據了優勢。作為藝術史專業的學生,我無法避開他們。“書呆子們”在地鐵里閱讀尼采,閱讀普魯斯特,閱讀戴維·福斯特·華萊士,將他們那些才華橫溢的想法草草記錄在一個黑色的魔力斯奇那口袋筆記本上。他們長著啤酒肚和瘦削的腿,穿著拉鏈連帽衫,穿海軍藍的厚呢短大衣或陸軍綠的派克大衣,腳踏新百倫運動鞋,頭戴針織帽,背著帆布背包,雙手小巧,指關節多毛,或許軟塌塌的二頭肌上還有一只鹿頭的文身。他們自己卷煙卷,牙齒老有種沒刷干凈的感覺,每周在咖啡上面花掉一百美元。他們會跟年齡比自己小的女友參觀達克特畫廊,也就是我最終找到工作的那家畫廊。“找亞裔女友意味著那家伙‘能力’不行。”雷娃曾經說過。我聽過他們對藝術夸夸其談,廢話連篇。他們為別人的成功感到悲痛,認為他們應該因為自己的天賦而受到愛慕,成為影響力非凡的名人,認為自己理應受到崇拜。但他們都不敢照鏡子。我猜他們全都嗑氯硝安定(氯硝西泮)。他們大多數住在布魯克林,這是我樂意住在上東區的另一個原因。那里沒人聽“發霉桃子”樂隊的音樂,沒人理睬“反諷法”“道格瑪95”電影運動或演員克勞斯·金斯基。

最糟糕的是,那些家伙把自己缺乏安全感說成是“敏感”,而且這辦法還真有效。他們將成為那些管理博物館和雜志的人,只有在覺得我會跟他們發生關系的情況下才會雇用我。不過,當我跟他們一起參加派對或者泡酒吧時,他們卻對我視而不見。他們是如此一本正經地專注于和那些氣味相投的同伴之間的交談,你會以為他們在為一個攸關生死的決定而爭論,就仿佛一不小心世界就會爆炸一般。他們讓我相信,他們不會為女陰而分心。而實際上,他們很可能只是害怕陰道,害怕自己無法理解跟我那里一樣漂亮、粉紅的私處,為他們在肉欲上的無能而羞恥,害怕自己的陰莖,害怕他們自己。于是他們便專注于抽象概念,逐漸變得酗酒無度,來掩飾其自我厭惡,他們更傾向于稱之為“存在主義厭倦”。不難想象,那些家伙會對著誰自慰,科洛·塞維尼、塞爾瑪·布萊爾、莉莉·索博斯基或者是薇諾娜·瑞德[8]。

特雷弗很可能會對著布蘭妮·斯皮爾斯自慰,或者是詹妮絲·喬普琳。我永遠無法理解他的口是心非。而且特雷弗永遠不想為我“服務”。我用一只手就能數出特雷弗為我“服務”的次數。就算他嘗試,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卻表現得像是被他自己的慷慨和激情逼得不得不做,仿佛不急著讓我為他“服務”是特下流、特膽大的一件事兒,需要巨大的勇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似的。他的親吻風格咄咄逼人,富有節奏感,簡直好像研究過一份這方面的指南。他的下頜骨狹窄而笨拙,而下巴像是事后添加的蹩腳零件。他的皮膚色澤均勻,做過很好的保濕,甚至比我的皮膚還光滑。他幾乎不用刮胡須。他身上總有股百貨商店的氣味。如果我現在和他相遇,我會以為他是同性戀。

但至少特雷弗有真誠的傲慢來支撐他的虛張聲勢。他不會像那些趕時髦的家伙一般,在自己的野心面前畏縮。而且他知道怎么操縱我——不管我為此多么痛恨他,也不得不為此敬他三分。

當我進入“休眠”的時候,特雷弗都不和我說話。一開始,我很可能在安必恩的作用下給他打過電話,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接過電話。我可以毫不費力地想象他投入一個四十多歲女人的懷抱里,卻像你在食品雜貨店里從貨架上的一盒盒芝士通心粉或棉花軟糖旁走過一樣,對我不屑一顧。我是小孩子的玩具。我無關緊要。我不值得他消耗自己的卡路里。他說他更喜歡黑褐色頭發的女人。“她們給我保持自我的空間,”他告訴我,“金發女郎卻讓人心猿意馬。把你的美貌想象成阿喀琉斯之踵。你太膚淺了。我這么說不是有意冒犯你,只是實話實說而已。人們很難忽視你的美貌。”

自從青少年時代以來,我就對自己的外表遲疑不決,既想露出自己的本色,也就是一個備受寵溺的盎格魯—撒克遜裔美國白人,又希望追隨自己的感覺,做個游手好閑的人,如果我還有點勇氣,就應該是這么一個人。我在波道夫百貨、巴尼百貨和位于東村的高端特色精品店購物,結果就是坐擁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衣柜,大學剛畢業時,那也是我的主要職業資產。我輕輕松松地在達克特畫廊謀得一份工作,那是西二十一街上的諸多藝術畫廊之一。我沒有什么成為策展人的宏圖大愿,也沒有順著社會階梯一步步往上爬的勃勃野心。我不過是想打發時間罷了。我覺得,如果我想過得普通一點,譬如說,只是保住一份工作,那就能把自己對一切都憤世嫉俗的那一面慢慢磨掉。如果我是個男人,我可能已經踏上犯罪之路。可我看起來像個下班后的模特,要過隨意揮灑人生、漫無目標的日子真是太容易了。特雷弗說得對,美貌的確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它不過是把我困在一個重視外表甚于其他一切的世界里罷了。

我所在的達克特畫廊的老板娜塔莎三十剛出頭。在我畢業那年夏天,當我去畫廊面試時,她當場就雇用了我。那時我二十二歲。我幾乎記不得我們的談話了,不過我記得自己當時穿著一件乳白色的絲綢寬松上衣,黑色的緊身牛仔褲,以及一雙平跟鞋——萬一我比娜塔莎更高的話(確實高了一厘米以上),也不會太明顯——戴著一串巨大的綠色玻璃項鏈,它重重地撞擊著我的胸脯,當我順著地鐵臺階往下跑時,它都把我的皮膚撞得瘀青了。我知道自己不能穿連衣裙,也不能讓自己顯得過于一本正經或女性化。那只會讓別人覺得我自以為高人一等而藐視我。娜塔莎每天都穿同樣類型的服裝——一件圣羅蘭牌運動夾克和一條緊身皮褲,不化妝。她是那種幾乎能夠輕松融入任何國家的神秘少數族裔女人,有可能來自伊斯坦布爾、巴黎、摩洛哥、莫斯科、紐約或圣胡安,在某種情況下,甚至有可能來自金邊,具體取決于她怎樣選擇自己的發型。她能夠流利地說四種語言,曾嫁給一個意大利貴族,某個男爵或伯爵,至少我是這么聽人說的。

達克特畫廊的藝術品應該具有顛覆性,帶有幾分挖苦,令人震驚,但它們不過是些千篇一律的反主流文化垃圾,“廢物,但值錢”,與其買它們,還不如繞過街角,從川久保玲服裝專賣店買一套不合身的衣服。娜塔莎給我派的角色是一個愚鈍的下屬,一般來說,我在工作中稍加努力就足夠了。我是一個時髦的花瓶,新潮的裝飾品。我是那個坐在柜臺后面的賤女人,在你走進這家畫廊時對你愛理不理,一個噘著嘴的絕代佳人,穿著一身難以辨認但又很酷的前衛服裝。他們告訴我,如果有人問我問題,我就裝傻。回避,回避。千萬別把價目表遞過去。娜塔莎每年只給我兩萬兩千美元的薪水。如果沒有那筆遺產,我就得被迫找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而且很可能不得不住在布魯克林,跟別人合租。能擁有已故雙親的財產,我知道自己很幸運,但這也令人沮喪。

娜塔莎的明星藝術家是徐平,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看著像是還在青春期,來自加州的戴蒙德巴。她認為他是一項不錯的投資,因為他是亞裔美國人,曾經因為在自己畫室里開槍而被加州藝術學院開除。他會給畫廊加上某種優越的標志。“我想讓畫廊變得更理性,”她解釋說,“市場正在逐漸偏離情感。現在到處都是有關過程、想法和品牌營銷的東西。如今正是男子氣概熱門的時候。”徐平的作品第一次在達克特畫廊展出,是作為一個被稱為“物質之軀”的集體展覽的一部分,他的作品包括若干“滴畫”,模仿杰克遜·波洛克[9],是用他自己的體液制作的。他給這些抽象繪畫作品所起的標題,就仿佛每一幅都有深奧而陰暗的政治含義:《血潮》《胡志明市之冬》《狙擊手小巷上方的夕陽》《被斬首的巴勒斯坦兒童》《投彈完畢,內羅畢》。這全都是無稽之談,可人們就是喜歡它們。

娜塔莎尤其為“物質之軀”展覽感到自豪,因為參展的所有藝術家都不到二十五歲,而且是她親自發掘的。她覺得這證明她有成為伯樂的天賦。在那次展覽中,我喜歡的作品只有一件,由艾伊拉·瑪華茲創作,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在普拉特藝術學院上學。那是一塊巨大的白色地毯,是從箱桶之家家居店購買的,上面有一些血色腳印和一條寬寬的血色條紋留下的污跡。據說,應該把它看作一具鮮血淋漓的尸體從上面拖過的痕跡。娜塔莎告訴我,地毯上的血是人血,不過她沒有把這個寫進新聞稿里面。“顯然,你能夠從網上購買任何東西。牙齒、骨頭。”那張沾有血跡的地毯定價七萬五千美元。

安妮·平克的“保鮮膜”系列包括一塊塊包裹著莎倫保鮮膜的小物件。其中一件由小塊蛋白杏仁糖果和兔腳鑰匙鏈組成,一件由一些干花和安全套組成。有一件是卷起來的舊丁字褲襯墊和橡皮子彈。有一件是麥當勞的“巨無霸”漢堡包、薯條和廉價的塑料念珠。有一件是這位藝術家的乳牙——至少她是這么說的——和帶有圣誕節色彩的M&M豆。這些便宜的跨界藝術品每件兩萬五千美元。還有幾張穿著肉色織物的人體模型的大幅照片,由馬克斯·韋爾奇創作。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白癡,我懷疑他跟娜塔莎睡過。在角落里一個低矮的基座上,放著一件由布雷哈姆斯兄弟創作的小型雕塑——一對用人類體毛做的玩具猴子。每只猴子都有一根勃起的生殖器從它的皮毛里露出來,用白色的鈦做成,里面放著攝像頭,用來拍攝觀看者的胯部照片。這些影像可以從一個網站上下載,而登錄網站觀看那些胯部照片需要特定的密碼,購買這樣的密碼就得一百美元。這對猴子本身的售價是二十五萬美元。

上班期間,我會在午餐休息時到樓梯下的儲藏間里打一個小時的盹兒。“打盹兒”是一個非常孩子氣的詞,不過實情如此。我夜間睡眠的色調更豐富多變,通常都不可預測。不過,每次在那個儲藏間里躺下,我都會直接進入黑暗的虛空,無邊無際的虛無空間。在那個空間里,我既不驚恐也不興奮。我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不想。如果我產生了一個本能的想法,我會聽到,而它的聲音會不斷地回響、回響,直到它被黑暗吞沒、消失。這里沒有必不可少的回應,沒有毫無意義的自言自語。周圍一片寂靜。儲藏間里的一個通風口釋放出一股穩定的新鮮空氣,沾染上了隔壁那家酒店洗衣房的氣味。這里沒有工作要做,沒有我不得不抵制或彌補的東西,因為那里壓根兒什么都沒有,就是這樣。但我又能意識到那種虛無。不知何故,我在睡眠中保持了清醒。我感覺很好,近乎幸福。

可是從那種睡眠中醒來卻極為痛苦。我的整個生命都以糟得不能再糟的方式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我的腦子里重新裝滿了我所有的殘缺記憶,每一件小事都讓我來到如今所在之處。我試圖記起別的事情——更美好的版本,也許是一個幸福的故事,或者只是一種同樣殘缺不全但又不一樣的生活,至少在它脫軌時令人耳目一新——但我永遠想不起來。我仍然是我,自始至終都是如此。有時我淚流滿面地醒來。實際上,只有當我從那種虛無中被拉扯出來,我手機上的鬧鈴聲響起時,我才會哭泣。然后,我就不得不拖著沉重的步伐爬上那段樓梯,從小廚房里端來咖啡,擦掉眼睛里的眼屎。我總是要過上一會兒才能重新適應畫廊里刺眼的熒光燈光線。

在大約一年的時間里,我跟娜塔莎似乎一直相處得不錯。她讓我感到最委屈的事跟我買錯了筆有關。

“我們為什么有這些‘咔嗒咔嗒’響的廉價伸縮筆?每次摁它們都會發出那么響的聲音。你聽不到嗎?”她站在那里,對著我摁一支筆。

“抱歉,娜塔莎,”我說,“我以后訂購響聲輕一點兒的筆。”

“聯邦快遞到了嗎?”

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自從我開始找塔特爾醫生治療以來,每個工作日的晚上我都要睡十四五個小時的覺,外加午餐時那額外的一個小時。到了周末,我每天只有幾個小時是醒著的。而且,當我醒來的時候,我也并沒有完全清醒,而是處于半夢半醒的迷迷瞪瞪狀態。上班時,我變得馬虎而懶惰,更加陰郁,更加空虛,更加心不在焉。這種狀態讓我很愉快,但我又不得不做事情,這就很成問題了。當別人說話時,我不得不在腦子里把他們說的話重復一遍才能理解。我告訴塔特爾醫生說我很難集中注意力。她說這很可能是“腦霧”造成的。

“你睡眠充足嗎?”每個星期我去找塔特爾醫生時她都這么問我。

“只是勉強夠而已。”我總是這么回答,“那些藥根本無法平息我的焦慮。”

“吃一罐鷹嘴豆,”她說,“又名埃及豆。然后試試這些藥。”她在處方簿上涂寫著。我積攢的那堆藥物已經多到令人望而生畏了。塔特爾醫生解釋說,為了將醫療保險的覆蓋面最大化,開處方時不妨針對藥物的副作用,而不是直接針對那些以減輕我的癥狀為主要目的的藥,我的癥狀是“因情感脆弱外加失眠癥而產生的衰弱性疲乏,導致輕微的精神錯亂和好戰性”。她告訴我,她打算在筆記本上這么寫。她把自己開處方的方法稱為“生態處方”,還說她在寫一篇相關的論文,很快就會發表,“在一本漢堡的期刊上”。于是她就給我開了一些針對偏頭痛、防止痙攣、治療不寧腿綜合征[10]、預防聽力喪失的藥。據說這些藥能夠讓我放松下來,這樣我就能獲得自己“迫切需要的休息”了。

二〇〇〇年三月的一天,在我造訪過儲藏間里那個無窮無盡的迷宮后,我回到自己在達克特畫廊的辦公桌前,發現了一張寫著“請夜里睡覺,這里是工作場所”的便簽,它為我照亮了通往最終被解雇的道路。便簽是娜塔莎寫的,我不能責怪她想炒我魷魚。到那時,我上班打盹兒已經差不多有一年。在最后的幾個月里,我已經不再為工作而打扮。就那么穿著一件連帽運動衫坐在辦公桌后,三天沒洗臉,眼睛周圍沾著變硬的眼屎。我丟三落四,糊里糊涂,工作效率低下,本來計劃做什么事,結果卻發現自己做得恰恰相反,把事情弄得一團混亂。實習生們的爭吵把我拉回自己的工作,讓我想起自己曾給他們安排過什么事情。“接下來做什么?”

接下來做什么?我無法想象。

娜塔莎開始留意我。我的蒙眬睡意導致我粗暴地對待那些來畫廊參觀的人,卻無助于簽收包裹或注意到是否有人帶狗進來并在地板上到處留下爪印。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好幾次。有幾次我把拿鐵弄灑了。藝術碩士生有時會觸碰展品,有一次甚至重組了一件由破碎的CD盒子構成的裝置藝術品,是賈羅德·哈維創作的,他用它們拼寫出“HACK”這個詞。當我發現之后,我只是把那些塑料碎片胡亂丟到一旁。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不過,有一天下午,一個無家可歸的女人在里屋安頓下來后,被娜塔莎發現了。我都不知道那個女人在屋里待了多久。也許參觀者以為她是那些藝術品的一部分。最終,為了讓她離開,我不得不從辦公室的小額備用金里拿出五十美元給她。娜塔莎對此怒不可遏。

“當人們來到這里時,你要代表我給他們留下一個好印象。你知道亞瑟·希林上周來這里了嗎?我剛接到一個電話。”我敢肯定,她以為我在“嗑藥”。

“誰?”

“我的天。你仔細看一下花名冊,仔細看看每個人的照片。”她說,“厄爾的裝箱清單在哪兒?”諸如此類……

那年春天,畫廊舉辦了徐平的第一次個展——“汪汪汪”——娜塔莎隨時準備對每個微小的細節吹毛求疵。要不是忙得顧不上,她很可能會早一點兒炒我魷魚。

每當娜塔莎談論徐平的“狗兒作品”,我都試圖裝出一副興趣盎然的樣子來掩蓋我的恐懼。徐平剝制了各種純種狗的標本:一只獅子狗,一只博美犬,一只蘇格蘭?,還有黑色拉布拉多犬、臘腸犬,甚至還有一只哈士奇幼犬。他已經為此工作了很長時間。由于他那些精液畫賣得很好,他和娜塔莎的關系已經變得親密起來。

布展時,我在不經意間聽到其中一名實習生對電工耳語。

“有傳言說,這位藝術家在這些狗狗還是幼崽時就把它們弄來,養著它們,等它們長到他需要的大小時,就把它們殺掉。他把狗關在一個工業冰柜里,因為在不損害它們外表的前提下,那是最人道的安樂死方式。等到它們尸體上的冰融化后,他就能把它們擺弄成他想要的姿勢了。”

“他干嗎不干脆把它們毒死,或者扭斷它們的脖子?”

我覺得那些傳言是真的。

當把那些狗安置好之后,他們就把電線連接上,所有電線都插上插座,娜塔莎關掉展廳的燈,把每只狗身上的燈打開。紅色的激光從它們的眼睛里照出來。當工人們清掃掉落的狗毛時,我撫摩著那只黑色拉布拉多犬。它毛茸茸的臉冷冰冰的。

“請不要撫摩。”徐平突然在黑暗中說。

娜塔莎挽著他的胳膊,滔滔不絕,她說已經準備好應付善待動物組織的憤怒,可能會有一兩次抗議,然后在《紐約時報》上做一個評論版,很快就會一炮而紅。徐平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展覽開幕那天我打電話請了病假。娜塔莎似乎根本不在乎。她讓安杰莉卡填補了我在前臺的位置。安杰莉卡是個有厭食癥的“哥特女孩”,在紐約大學念大四。那場展覽是一次“殘忍的成功”,一位批評家這么評價它,“有一種殘酷的趣味性”。另一位批評家說徐平“終結了藝術的神圣性。這個被寵壞的小鬼對當權派大肆嘲諷。有人向他喝彩,說他是下一位馬塞爾·杜尚。可是,他配得上這昭彰惡名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不辭職了事。我不需要那筆薪水。到了六月,當娜塔莎終于從瑞士打電話把我炒掉后,我感覺如釋重負。顯然,我搞亂了一批巴塞爾藝術展的媒體宣傳資料。

“好奇地問一句,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她想知道。

“我只是真的覺得疲憊。”

“你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我說。我本來可以撒謊的,我可以告訴她我患上了單核白細胞增多癥,或者某種睡眠紊亂癥,癌癥也有可能。人人都可能得癌癥。不過自我辯護是沒用的。我沒什么過得去的理由,為保住自己的工作而奮斗。“你是想讓我走人嗎?”

“如果你能等到我回去,并利用這段時間教安杰莉卡熟悉你的工作,那個文件歸類系統,以及你在電腦上做的那些事情,我會很高興地讓你走。”我掛斷電話,服用了一把苯那君(苯拉海明),然后走到儲藏間里,倒頭大睡。

除了呼呼大睡,再沒有什么能帶給我如此的愉悅,如此的自由,以及感知、運動、思考和想象的能力,讓我徹底地避開意識清醒時的痛苦。我并不是嗜眠癥患者——我從不會在自己不想睡覺的時候睡過去。我更像是多眠癥患者,一個睡美人綜合征患者。我一直喜歡睡覺。在我小時候,這就是我和我母親喜歡一起做的事情。她不是那種坐在那里看我畫畫,為我讀書,陪我玩游戲、到公園里散步或給我烤果仁巧克力餅的人。在酣然入睡時,我們相處得最好。

我上三年級時,我的父母發生了某種未曾言明的沖突,于是母親就讓我跟她一起睡在他們那張床上。她說,這樣一來,需要叫醒我時,她就不用從床上爬起來并穿過大廳,對她而言更方便。那一年我總共遲到三十七次,曠課二十四次。有三十七次,我母親和我一起在早上七點醒來,睡眼惺忪,有氣無力,試圖從床上爬起來,卻重新倒在床上繼續睡覺,與此同時,她床頭柜上的小電視上還在播放卡通片。我們在幾個小時后醒來——窗簾還沒有拉開,粗糙的淡棕色小地毯上亂七八糟地扔著幾個不用的枕頭——恍恍惚惚地穿上衣服,趔趔趄趄地出門鉆進轎車。我記得她用一只手撐開一只眼睛,另一只手掌握方向盤。我常常懷疑,那一年她是不是服用了什么藥物,是不是也讓我沾染了一些。還有二十四次,我們在鬧鐘的鈴聲中睡過了點,到午后的某一刻才醒來,于是徹底放棄了上學的念頭。我會吃著麥片,全天閱讀或看電視。我母親則吸著煙,打電話跟人聊天,躲開那名管家,帶著一瓶葡萄酒鉆進主臥,洗一次泡泡浴,閱讀丹尼爾·斯蒂爾的浪漫小說或《美好住宅與庭院》雜志。

那一年,我父親睡在書房的沙發上。我記得他厚厚的眼鏡放在橡木茶幾上,油膩膩的鏡片放大了木頭的暗色紋理。他摘下眼鏡后,我幾乎認不出他來。他是個普通得難以形容的人——稀疏的棕色頭發,松弛的雙下巴,額頭上因為焦慮而刻著一條深深的皺紋。那條皺紋讓他顯得永遠都那么困惑而又消極,就仿佛他被困在了自己的眼睛后面。我覺得,他多少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如同陌生人一般,和兩個他永遠都別指望可以理解的古怪女性待在家里,像木偶一樣魯鈍地輕輕熬過生命中的一個個日子。每天晚上,他都把一片復方阿司匹林扔進一杯水里。我站在旁邊望著它溶解,還記得自己聽到藥片發出的“咝咝”聲,與此同時,他默默地從沙發上挪走那些墊子,把它們堆到角落里,而他那件可憐巴巴的蒼白睡衣從地板上緩緩拖過。也許他就是從那時開始患上癌癥的,因為在起居室里沒有睡好,就形成了幾個怪異的細胞。

我父親既不會跟誰結盟,也不會成為誰的心腹知己。不過在我看來,當這個辛辛苦苦工作的男人被驅趕到沙發上,而我懶惰的母親卻霸占了那張巨大的床時,這未免有些乾坤顛倒。我為此而痛恨她,但她似乎不受內疚或羞恥感的困擾。我覺得她是因為自己長相漂亮才僥幸獲得這么多好處的。如果李·米勒[11]是個成天待在臥室里的醉鬼,那么我母親就跟米勒挺像的。我猜她責怪我父親毀掉了她的生活——她在上大學時懷孕了,只好輟學與他結婚。當然,她并不是非得如此不可。我出生于一九七三年八月,就在“羅伊訴韋德案”[12]發生七個月后。她的家庭是鄉村俱樂部型的南方浸信會教徒,喜歡酗酒——父母雙方一方是密西西比州的伐木工,另一方是路易斯安那州的石油商——如果不是出于這個因素,我猜她可能會把我打掉。我父親比我母親年長十二歲。他們結婚時,她才剛剛十九歲,卻已有四個月的身孕。我在剛學會做算術的時候就琢磨出了這一點。長長的妊娠紋、松弛的皮膚、肚子上的幾道傷疤,她說自己看起來就像“被一只浣熊開膛破肚”了似的,同時瞪著我,仿佛我是故意把臍帶纏到了自己脖子上的。也許我確實是故意的。“當他們切開我的肚子,把你拉出來的時候,你的皮膚都發青了。在我受了那么多罪之后,結果就只得到你父親,卻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這就像剛把一塊餡餅從烤爐里取出來,卻讓它掉到了地上。”

我母親所做的唯一的智力訓練就是玩填字游戲。有時她晚上會從臥室里出來,要我父親給她一點兒提示。“別告訴我答案,只需要告訴我那個詞聽起來像什么就行了。”她說。作為教授,我父親很擅長引導別人得出自己的結論。他平心靜氣,繃著臉,有時甚至有點兒暗帶譏諷。在這方面我隨他。我母親有一次確實說我們父女倆是“鐵石心腸的狼”。不過她自己就籠罩在一種冷漠的氣氛中,我覺得她只是沒意識到這一點而已。我們一家子心里都沒有多少溫情。父母從來不許我養任何寵物。有時我覺得一只狗或許就可以改變一切。在我上大三時,我父母相繼去世了——先是我父親死于癌癥,接著我母親在六個星期后因為將藥物和酒混在一起吃而死掉了。

那天晚上,當我最后一次在達克特畫廊的儲藏間里醒來時,所有這些,我過去的悲劇,都在我腦海里一幕接一幕、栩栩如生地回放出來。

當時是夜里十點,所有人都已經下班回家。我吃力地爬上那段黑暗的樓梯,去清理我的辦公桌。沒有悲傷,沒有懷念,只有為我在不必要的勞動上浪費這么多時間而感到厭惡;我本來可以把那些時間用來睡覺,這樣就可以毫無感覺。我太蠢了,竟然以為上班會給自己的人生增添幾分價值。我在休息室里找到一個購物袋,收拾好我的咖啡杯,放在辦公桌抽屜里的若干備用的換洗衣服,以及幾雙高跟鞋、連褲襪、幾件化妝品和一件塑形內衣,還有一些藏匿了一年都沒吸的可卡因。我考慮過從畫廊里偷點兒什么東西——掛在娜塔莎辦公室里的那幅拉里·克拉克的照片,或者裁紙刀。最終我選定一瓶香檳——不冷不熱,因此恰到好處的一點兒安慰。

我關掉所有的燈,設好警報器,然后走出門外。那是一個涼爽的初夏夜晚。我點燃一支煙,站在畫廊對面。那些激光沒有打開,不過,透過玻璃,我能夠看到那只高大的白色獅子狗望著外面的人行道。它露出牙齒,一枚金色的犬牙在路燈的光線中閃著微光。它頭上有一小縷毛梳成蓬松的辮子,上面別著一枚紅色的天鵝絨蝴蝶結。突然間,我心里油然升起一種感覺。我試圖將它壓制住,它卻沉入我的五臟六腑。“寵物只會弄得到處亂七八糟。我可不想成天忙著從牙齒里剔出狗毛。”我想起母親說過的話。

“連一條金魚也不行?”

“養它干嗎?就為了看著它游來游去,然后死掉?”

也許這段回憶在我體內觸發了一股奔涌的腎上腺素,促使我回到畫廊里。我從自己以前那張辦公桌上的盒子里抽出幾張面巾紙,“啪”地打開那些激光的開關,站在那只黑色拉布拉多犬和仿佛在睡覺的臘腸狗的標本之間。然后我脫下褲子,蹲下,在地板上拉了泡屎。我擦干凈屁股,就讓褲子留在腳脖子上,拖著步子蹣跚地穿過畫廊,將沾著糞便的面巾紙塞進那條惡狠狠的獅子狗嘴里,仿佛這樣就能替自己開脫似的。那才是我特有的告別式。我離開畫廊,搭一輛出租車回到家,晚上喝掉了一整瓶香檳,躺在沙發上看著電影《妙賊追兇》睡著了。至少,烏比·戈德堡給了我一個活著的理由。

第二天我就辭職了。娜塔莎肯定對此恨得咬牙切齒。但她從未打電話。我跟自助洗衣店定好他們每周來取一次臟衣服,我把所有水電費設成自動付款模式,從第二大道的猶太婦女委員會舊貨店買了各種各樣二手的家用錄像帶。不久后,我就大把大把地吃著藥片,沒日沒夜地睡覺,中間只有兩三個小時的清醒時間。我覺得這樣很好。我終于開始做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了。睡覺讓我感覺很有建設性,讓我厘清一些事情。我打心里明白——或許這是我當時明白的唯一的東西——等我睡足了覺,一切都會好起來。我會煥然一新,如獲新生。我會變成一個全新的人,每一個細胞都更新了很多次,那些老細胞僅僅變成遙遠而模糊的回憶。經過一年的休息與放松,我會逐漸變得幸福與安詳,在它們的支撐下,我從前的生活將不過是一場幻夢而已,我可以無怨無悔地重新開始。

注釋

[1]美國醫療保險中的一個專有名詞,指在門診就醫和取藥時,由保險受益人分攤的費用。(本書中注釋除特殊說明外均為譯注。)

[2]原文用斜體來表示對某些詞語或短句的強調,本書用的是粗體。——編者注。

[3]SAT是美國一項廣泛應用于大學入學的標準化考試,其成績是申請大學入學的重要參考指標之一。——編者注。

[4]GRE是美國教育考試服務中心主辦的標準化考試,其成績是很多英語國家研究生錄取的標準之一。——編者注。

[5]切爾西(Chelsea)是倫敦西部的一個區域,為文藝界人士的聚居地。

[6]又稱貴格會(Quakers),是一個基督教教派。沒有成文的信經、教義,最初也沒有專職的牧師。他們相信內在之光的力量,并努力促進和平和非暴力。——編者注。

[7]這幾種藥均為作者杜撰,后文中的“因服迷多”也是如此。

[8]這四位均為有文藝氣質的美國女演員。

[9]杰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美國畫家,抽象表現主義繪畫大師。首創“滴畫法”:把巨大的畫布平鋪于地面,用鉆有小孔的罐子、棍子或畫筆把顏料滴濺在畫布上。

[10]不寧腿綜合征是一種感覺運動障礙性疾病,臨床表現為強烈地、強迫性地想要動腿的欲望。——編者注。

[11]李·米勒(Lee Miller),美國著名模特和攝影師,因在二戰期間擔任戰地攝影師的經歷,她曾一度陷入抑郁,沉迷于酗酒。

[12]1969年,一名化名簡·羅伊的女子聲稱自己因被強奸而懷孕,而得州刑法規定禁止婦女墮胎,她于是將執行得州禁止墮胎法律的達拉斯縣檢察長亨利·韋德告上法庭。這一案例獲得社會各界廣泛關注,也引發美國社會對“生命權”和“選擇權”的全面論爭。最終,在兩輪庭審之后,1973年1月22日,聯邦最高法院以7:2做出判決,支持羅伊一方,判決得州立即廢止禁止墮胎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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