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李貴妃眼圈一紅,掩面啜泣。
朱翊鈞罵完后,絲毫沒有爆粗口的自責。
反而挺直腰桿,多了幾分男子氣魄。
起碼在李瓶兒眼中,他的雄性魅力被無限放大。
李瓶兒的世界同樣經歷了一次洗滌。
對于臥槽尼瑪這句話,李瓶兒深深地為之傾倒。
在她眼里這不是臟話。
是太子為她出頭的勇氣。
是太子幫她脫罪的決心。
比這世上任何的呢喃與情話都要動聽。
她陶醉的望著朱翊鈞。
竟然有了士為知己者死的沖動。
“娘娘為奴婢做主啊!”孟沖再次大哭:
“奴婢對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鑒!”
朱翊鈞最后那句話殺傷力無比巨大。
孟沖根本承受不了。
說皇宮快成了孟家的,如果這話煽動了皇上和李貴妃哪怕一點點心思。
孟沖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孟公公,別哭了。”
李貴妃無力的擺擺手。
“別哭了!閉嘴!”
李貴妃忽然怒了。
“你的委屈跟太子失儀比起來微不足道!”
看著鮮少發火的李貴妃,孟沖立刻噤聲。
宮里都說她觀音轉世,但大家都知道這個女人不好惹,兇得很。
“去慈慶宮稟告陳皇后,太子失儀,明日開始吃齋。”李貴妃命道。
“讓皇后娘娘吃齋嗎?”孟沖被罵得有點懵,沒聽明白這話意思。
“你糊涂了?是告訴皇后,太子明日吃齋!”李貴妃柳眉一豎。
“皇后娘娘要是問起來,奴婢說實話嗎?”
“當然說,太子說出如此粗鄙下流的話,是他的過失,身為儲君,誰都有資格監督,最好讓整個京城都知道!”
“鈞兒,你跪下,先反思自己的過錯,待會跟我去乾清宮,在你父皇面前贖罪。”
李貴妃煞有介事安排了一通。
朱翊鈞算是小小見識了一次李貴妃嚴于律人的威風。
史書誠不欺人。
李貴妃教育兒子的過程,就是一次又一次讓他社死的過程。
一句臟話,至于這樣嗎。
非得讓京城都品咂品咂。
在后宮,名義上是陳皇后說了算,實際上李貴妃才是霸主。
一來她更受隆慶寵愛,二來她是太子的生母。
最后一點很值得玩味,那就是她跟陳皇后的關系。
在所有王朝里,沒有哪個貴妃能做到風雨無阻天天去跟皇后請安的。
李貴妃做到了。
陳皇后那樣一個剛強的脾氣,硬是被李貴妃磨成了面團。
由此可以知道李貴妃其實是個城府很深的人。
凡是能做到潤物細無聲的都是這類人。
包括馮保和張居正。
朱翊鈞無可奈何,他現在完全斗不過李貴妃,讓他跪下就得跪下。
跪在冰涼的地磚上,朱翊鈞開始理解了萬歷為什么變成后來那樣。
他失儀一次,李貴妃就讓他在京城社死一次,他幽會一個宮女,李貴妃就讓他全天下社死。
一次次的社死中,要么變得沒皮沒臉,要么就像萬歷這樣從幼年岐嶷的三好學生變成一坨大便。
萬歷后來用三十年都沒將童年的毒素排解出來。
別人都是上岸先斬意中人。
朱翊鈞知道自己不一樣,想上岸,先斬親娘李貴妃。
朱翊鈞隨著李貴妃來到乾清宮東暖閣。
隆慶一臉空虛。
就在剛才,他狂轟濫炸了兩次,把王九思煉制的陰陽調和散藥效全部發泄在了一個宮女身上。
“陛下,臣妾教子無方,前來領罪。”
李貴妃一進乾清宮就醞釀好了眼淚,梨花帶雨哭訴著。
“太子做什么了?”
隆慶有氣無力的問道。
“鈞兒罵人,粗鄙不堪。”
“罵誰?罵了什么?”
“臣妾說不出口!”
孟沖接道:“殿下罵了奴婢。”
隆慶不悅:“朕問你們罵了什么,如實說就是。”
孟沖不敢說。
李貴妃道:“孟公公你說吧。”
孟沖硬著頭皮道:“殿下要槽奴婢的娘。”
隆慶道:“你娘不是早死了嗎,罵一句怎么了。還有事嗎,朕累了。”
李貴妃便聒噪起來:“鈞兒身為儲君,不能有任何失儀,豈能罵人?陛下又豈能等閑視之?宮中太監宮女背后會怎么議論,傳出去,大臣們又會如何評說?”
隆慶道:“不要傳出去不就好了。”
李貴妃道:“不行,錯就是錯,要讓大臣都知道他錯了,如此才能改邪歸正。”
這話一下戳中了隆慶的逆鱗。
他是個要面子的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糗事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這也是他后來漸漸不喜歡李貴妃的原因。
這個女人總是把他的缺點跟陳皇后說,甚至跟馮保說。
陳皇后知道了,慈慶宮的管事牌子邱得用也就知道了。
繼而整個后宮都知道他屁股上有幾個爛瘡。
讓隆慶尤為討厭的是,李貴妃總愛揪住別人的缺點不放,她自己犯了錯卻不讓人說。
她爹李偉和她弟弟李狗蛋在京城胡作非為,名聲比狗屎都臭。
她表面上大義凜然的指責他們,其實每次都暗中包庇。
隆慶不想再聽她絮叨。
掀開袖子,露出十幾個淌著黃水的楊梅瘡。
“前幾天都結痂了,現在又破了。”隆慶煩惱的皺著眉。
“陛下別動,臣妾來揩拭干凈。”李貴妃心里并不情愿。
“不用你動手,讓她們來就行。”隆慶看向宮女。
李貴妃虛情假意起了一半又坐了下去:
“陛下要注意身體。臣妾不想給你徒增煩惱,鈞兒口出污言穢語,本也不是多大的事,陛下批評他幾句就是了。既然陛下身子也不舒服,臣妾就告退了。”
隆慶微微冷笑,他知道李貴妃嫌棄,故意用這個趕她走。
“太子留下用晚膳吧。”隆慶道。
“鈞兒,陪你父皇用膳。”李貴妃臉上的笑意有些僵。
雖然她惡心隆慶一身爛瘡,但是隆慶當著她的面,單獨留太子用膳,卻問都不問她。
讓她明顯感受到了冷落的滋味。
很快,宮女把二十四道菜端進了暖閣。
父子倆相對而坐。
隆慶抬抬手:
“太子,吃吧。”
朱翊鈞看著隆慶,不知為何他臉上有一絲悲傷:
“父皇先吃。”
隆慶沒有動筷,淡淡說道:
“太子,朕這病怕是好不了了。”
朱翊鈞心中一動,一向嘴硬的隆慶忽然開始哀傷了。
不過仔細一看,隆慶面有菜色,眼袋也更黯淡了些。
應該是又在女人肚皮上天雷地火賣力氣了。
這萎靡不振的樣子,朱翊鈞怒其不爭,真想罵他活該。
但也只能安慰道:
“父皇只要趕走孟沖和王九思,不愁不能長壽。”
“朕不怕死,怎奈我兒太小。”
“父皇不用擔心,安心養病,三五年后兒便長大了。”
朱翊鈞誠心說道。
事實便是如此,只要隆慶多活幾年,他繼位就會體面很多。
畢竟儲君教育堪稱天底下最浩瀚、最繁瑣、最豐富,就是一塊石頭也能教成孫悟空。
百姓家的小孩九歲正在尿尿和稀泥玩,皇家的孩子卻夙興夜寐、寒來暑往的背誦哲學典籍、治國經章。
大學士們更是把這些經典一字一句掰碎揉爛了,往皇子嘴里喂。
以至于英宗、武宗、世宗小小年紀就開始騎在皇權的墻頭上跟大臣們斗智斗勇,雖然沒有成熟君王風范,但已經有了十足的人君氣象。
他覺得只要隆慶戒欲,把儲君的政治縱深延長幾年,到時候再繼位會體面很多。
因為十四五歲往往是皇上大婚的年紀,大婚意味著將要親政,李貴妃也就不可能厚著臉皮代行十年皇權了。
“江山交給你,你怕不怕?”隆慶笑道。
“兒臣每日為父皇祈福,戰勝病痛。祖宗這份基業,必能在父皇手中重振雄風。”
“咱這隆慶朝,一年到頭收的那點銀子,豬吃狗搶轉眼就沒了,拿什么重振雄風?”
“父皇既然知道入不敷出,更要養好身體,振肅乾綱,矯除積*********,你真是長大了。”
時光清淺。
返照則深。
朱翊鈞的話像一把劍插進隆慶心里。
隆慶往后一躺,輕輕閉上眼。
這個角度剛好能回避朱翊鈞的目光。
兩行淚就這么若無其事的流下來。
其實從朱翊鈞帶著馮保來找他,他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覺得這個兒子變了。
似乎一夜之間就不是原來那個幼稚的髫童了。
他怕自己忽然撒手人寰。
主幼母壯,乃自取霍亂之道。
但現在沒那么怕了。
太子儼然已經有了獨當一面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