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鈞兒!閉嘴!”
李貴妃氣得俏臉含煞。
太子不光罵了孟沖,連帶著把皇上一塊兒挖苦了。
話要是傳到皇上那里,還不得怪她這個當娘的教育不當?
朱翊鈞卻越說越平靜:
“父皇失于朝政,宮中當權事務一應交給孟沖打理,他跟高拱里應外合,都快把皇權架空了。”
孟沖驚愕中抬起頭,太子話里鋒芒畢露,儼然欲置人于死地。
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孟沖也有點受不了,瑟瑟發抖,哽咽難言,不停對李貴妃叩頭。
他雖然驚懼,但內心并不慌亂。
知道怎么化解眼前的危機。
太子說話再難聽,依然是個小孩。
生殺大權還是掌握在李貴妃手里。
李貴妃是什么人,他早就揣摩透了。
哭道:
“娘娘,您看殿下這話,是從何說起呢?奴婢這些年一直在尚膳監管事,兢兢業業,從不與外臣有瓜葛。得了陛下恩寵,當上司禮監掌印,滿打滿算也沒多長時候,說奴婢與高首輔里應外合?奴婢根本就不知道高拱的家門朝哪開!
“就說這內閣遞進來的奏疏,奴婢也是一五一十跟皇上稟報清楚,全由皇上定奪。
“奴婢生怕有任何擅專弄權。
“殿下是從哪聽來的,非要說奴婢把持內政?這是有奸人蠱惑啊!更遑論架空皇權!”
朱翊鈞道:
“你們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主。”
孟沖忍不住語氣加重:
“那殿下倒是說說奴婢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讓您這么一通埋汰!”
朱翊鈞道:
“高拱是怎么當上首輔的?你們幾個大貂珰收了外面那么多銀子,幫他在皇上面前說好話,他當上首輔以后可不就事事讓你順心如意,自從皇上怠政之后,京城誰不知道,你簡直就是個二皇帝。”
孟沖急得跳腳:
“您這話老奴不認!殿下,空口無憑您可不能亂說啊,您是殿下,說話要負責的!您把話說清楚,誰給了老奴銀子?給了多少銀子?什么時候給的?老奴在皇上面前說了什么,能讓皇上把首輔這么重要的位子給了高拱?我都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大本事!”
他臉紅脖子粗,說話間隙還磕了幾個響頭。
朱翊鈞被他這一頓搶白,火氣也直往上竄。
暗恨自己沉不住氣,這時候不該說這些事,畢竟沒有拿到證據。
反而提前暴露了目的。
這時候當著李貴妃的面,還真不好收場。
孟沖看他沉默,更加得寸進尺,咄咄逼人的道:
“殿下怎么不說話了?您彈劾老奴,總該有點真憑實據,不能全靠一張嘴紅口白牙就給咱定罪吧?
“您倒是說話啊殿下?
“今兒個您要是說不出個子丑寅卯,老奴不答應!老奴要去皇上面前訴冤!
“這不是欺負人嘛!
“老奴整日里如履薄冰,生怕犯了什么錯。
“皇上、皇后、貴妃娘娘都不說什么。
“從沒想過殿下對老奴意見這么大!
“可是斗膽一問,殿下又說不出個道道來,那奴婢就不愿意了!”
孟沖大多數時候盯著地磚,偶爾抬頭看一眼朱翊鈞。
他還不敢直接頂撞。
但即便如此,朱翊鈞也感受到非同一般的壓迫。
這些位高權重的大貂珰,一旦爆發起來確實不同凡響。
朱翊鈞準備不足,看李瓶兒受罰,心里氣不過,矛頭直指孟沖,以為他是個好欺負的。
沒想到一個閹貨這么硬氣。
讓他有些下不來臺。
他相信自己不是污蔑,種種史料都記載孟沖弄權貪污,最后抄家也是價值驚人。
光那個大宅子,普通老百姓得從春秋戰國開始打工才能買得起。
這些銀子不貪污的話他是哪來的?
問題是朱翊鈞并沒有開始搜集孟沖的違法行徑,手里沒有給他定罪的證據。
朱翊鈞生氣的地方在于,孟沖明知他說的都是真的,他確實和高拱在一步步架空皇權,貪贓枉法。
可這閹貨卻表現得義正嚴詞,受了莫大屈辱一樣。
不承認就罷了,還要反過來理直氣壯、振振有詞,朱翊鈞不當場給他道歉就不罷休一樣。
“還有她,一個銀閘胡同的民女,殿下卻百般維護,甚至頂撞貴妃娘娘,她救殿下是真是假尚在兩可,但他誣陷吳慶卻是板上釘釘,吳慶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殿下,罪不至死吧?為什么關進東廠,連老奴派去探視的人都不能見?”
“鈞兒,吳慶錯歸錯,為何不讓探視?”李貴妃問道。
“娘娘既然這么說,老奴再斗膽一回,這東廠在馮公公率領下也忒囂張了些,老奴這就派人把吳慶接出來,先關押在慎刑司,畢竟這是咱們內府的事。”
“孟沖!臥槽尼瑪!把你剛才話再說一遍,我跟母妃都在這里輪得到你做主?司禮監你說了算,以后皇宮你也說了算得了!皇宮都快成你孟家的了!”
朱翊鈞拍案而起。
朱翊鈞罵的是孟沖,但是隱隱約約,這句罵,也是被李貴妃逼出來的。
她居然幫著孟沖質問自己這個太子。
卻說李貴妃剛剛被孟沖的大膽發言震驚了一下。
還沒平靜下來,又被朱翊鈞的話震得渾身一顫。
臥槽?尼瑪?
這都是從哪學來的污言穢語!
她的人生觀當場出現了一次坍縮。
從朱翊鈞被立為太子,她和三殿閣眾多大學士對他進行了嚴格的儲君教育。
端儀、進學、明禮、孝悌,已經成為朱翊鈞的人生信條。
將來為天下人作表率。
朱翊鈞的表現一直很好。
讀書遠超同齡人。
書法遠超同齡人。
知識遠超同齡人。
雖然也有孩童的頑皮。
但禮儀、孝悌方面從未出過差錯。
李貴妃從來沒有在朱翊鈞口中聽過任何粗話。
臥槽尼瑪顛覆了她對兒子所有的溫順印象。
這是市井下流中最露骨最粗鄙的一句話。
李貴妃自從進了裕王府當宮女開始,就進入了一個知書達禮的世界。
她的人生里再也沒有下流粗鄙。
宮女沒有、太監沒有、后妃沒有、大臣沒有、皇上沒有。
她以為再也不會有。
更不可能在兒子身上有。
然而晴天一道霹靂,她寄托了所有希望的朱翊鈞活生生將她的夢撕碎。
她臉色發白。
肩膀微微顫抖。
她比誰都在乎今日一切的得之不易。
她已經站在皇權中心。
只差一步就是皇權之巔。
她以為自己永遠脫離了下流階級。
但是兒子一句話,將自己精心構筑起來的階級與身份,拉回到當年的市井流俗。
對她來說這是一場嚴重的政治危機。
自己的兒子罵人,說明自己沒有教育好。
對于她母儀天下的理想是一次嚴重失格。
傳出宮外,對她的光輝形象更是一次嚴重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