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島,也叫玄虛市。魂朔等待了十年卻未能踏回的土地。諸多回憶涌上心頭,愉快與不愉快,懷念與恐懼,通通在他腦海中閃現(xiàn),有如一部黑白電影。
爺爺奶奶生長在那個人如草芥的戰(zhàn)亂年代。國家四分五裂、分崩離析。亂世之中是軍政府力挽狂瀾,一統(tǒng)山河,挽救了亡國危機。作為軍政府的盟友——前進黨的一員,戰(zhàn)后兩人被安排到了玄虛島,組建玄虛市第一屆的政府班子。
和平并未持續(xù)多久。不久后玄虛戰(zhàn)爭爆發(fā),軍政府與西島的罪犯們簽下了和平條約,玄虛市的東西兩島從此徹底隔離。東島繼承了玄虛市的名字,西島則成了獨立的法外之地。
后來,爺爺奶奶分別坐上了內(nèi)政部長與經(jīng)濟部長的位置,領(lǐng)導著新玄虛市最初的建設(shè)。因此兩人有很高的政治威望,被看作重建玄虛市的英雄。即使退休之后,拜謁的人依舊絡(luò)繹不絕。
父親在政途上更進一步。他帶領(lǐng)前進黨從對手手中重新贏得執(zhí)政權(quán),還成為了玄虛市的最高領(lǐng)導者——玄虛市市長。
雖然權(quán)力很大,可我感覺他并不開心。記憶中的他不茍言笑,總是板著一張眉頭緊鎖的臉。有一次他問我長大后想做什么,我說想和爸爸做一樣的事,結(jié)果他莫名其妙地發(fā)起了火。我被嚇傻了,哭了一個晚上。那是他唯一一次對我發(fā)火。
他的工作很忙,總有處理不完的政務(wù)和應(yīng)酬。我們見面不多,平時他都住在辦公府邸,偶爾才回家一次。但每次過生日的時候,他都會推掉所有事務(wù),抱著一大堆禮物出現(xiàn)在生日會上。他會把我舉得高高地,唱著跑調(diào)的歌曲為我慶生,那是我一年中最期待的日子。父愛不常在,卻從未缺席。
對于生母的記憶我所剩無幾。在我剛記事的時候,她便患病離開了。后來,父親娶了同樣喪偶不久的第二任妻子,我又有了一個母親,連帶著還有了一個姐姐。雖是后母,但她待我如親生骨肉般親密,給了我缺失的母愛。因此,我也把她當做生母般依賴。
她原是玄虛市首席歌劇演員,一次演出時與父親相識。據(jù)說兩人確定關(guān)系只花了一個小時。大概兩個經(jīng)歷相似,失去摯愛的人只一瞬間便完成了心靈的相通吧。她出嫁后基本成了家庭主婦,掌管一切家中內(nèi)務(wù),只偶爾還去外面露露面。她是那么地溫柔善良、善解人意。每個人都和她關(guān)系很好,連家里的傭人對她也以姐妹相稱。
姐姐星澈大我六歲,我很崇拜她。
她的考試成績從未跌出過年級前十,鋼琴比賽和唱歌比賽的冠軍拿到手軟,在雜志上發(fā)表過散文,還是跆拳道黑帶。隔三差五就有追她的男生,有時甚至是女生,摸到院門外對她表白。她一個都懶得搭理,直讓門衛(wèi)把人趕走。這讓當時還懵懂的我直觀地見識到了什么叫吸引力和酷。
大概并非一出生便來自政治名門,她和我們家族的其他人氣質(zhì)都不一樣,反倒像電視劇里行走江湖的女俠。她說她完成了糾所有任課老師的錯、打倒5個對她動歪腦筋的小流氓以及同學有事首先找她而不是找老師的成就。我說要向她學習,她說每個人都一樣多沒意思,我要走自己的路。
這樣與眾不同的星澈沒少讓母親操心。
至于我。我從小便過著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生活。小時候,我總是同齡伙伴們羨慕的對象。我的衣服、書包、玩具都是最新、最貴、最好的。只要是我喜歡的東西,都可以輕松得到。沒有人會拒絕和我做朋友。
我家雇傭了好幾個不同菜系的廚師,每周都會換一種飲食風格。我還常邀請班上的同學到家里吃飯,那是他們很多人從未有過的豐盛。吃完飯后,我們會在后院的泳池比賽游泳、會在花園里玩捉迷藏,有時甚至會坐上直升機,俯瞰整個玄虛市。
所有的一切都在十年前劃上了句號。
前進黨大規(guī)模的貪污腐敗行為被曝光。一時間民怨沸騰,示威游行層出不窮,玄虛市陷入了自玄虛戰(zhàn)爭以來最大的動蕩。眼看局勢愈發(fā)失控,來自中央的軍政府對玄虛市進行了緊急干預。父親作為前進黨的黨魁,被撤去市長職位,判處死刑。
整個前進黨從此一蹶不振、逐漸消亡。此消彼長,我們最大的政治對手-自由黨重新站上了玄虛市的政治舞臺。
從那以后,我們的生活從山頂?shù)涞搅斯鹊住M瑢W們不愿再找我玩,認為我是大壞蛋的孩子。院門口再也聽不見那些愛慕者對姐姐名字的呼喊,她的學習也一落千丈。母親重新進入了歌劇團唱歌以維持家用,然而C位早已易主。
事物無常、墻倒眾人推,我很小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雖有失落,但大勢所趨,我們也無能為力。重新開始吧,夾著尾巴做人,再過幾年人們都會忘了這些事。母親總這樣安慰我們。
然而,這也成了奢望。為了將前進黨徹底打倒,并奪取遺留下的巨額黨產(chǎn),我們遭到了來自邪靈門的血腥屠殺。
我清晰地記得慘案發(fā)生的那一天,那個下著暴雨的、血腥恐怖的夜晚。
好多黨內(nèi)的高官聚集在家里,爺爺奶奶出山主持著什么。我和星澈被趕到了二樓房間里不準出來。星澈告訴我今晚過后會有大事發(fā)生,所以她一直蹲在門邊,閉著眼偷聽。會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呢?我不懂世事,沒心沒肺地躺在床上看起了漫畫。
突然,樓下傳來一聲凄慘的狗叫。
我和星澈不約而同地來到了窗戶邊。沒看兩眼,我們便將目光轉(zhuǎn)回了房間內(nèi),因為燈光突然熄滅了。星澈趕緊打開了手機照明。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我感覺到她有些緊張和惶恐,我想我也一樣。墻上的燈光晃個不停,我們的影子時隱時現(xiàn)。
這不是一場普通的停電。災(zāi)難臨近時,我們都有這樣的預感。
那個夜晚,整個院子變成了一座屠宰場,我們成了死里逃生的兩只牲畜。星澈一手拿著水果刀,一手攥緊我的手,帶著我從一片血海的家里逃了出來。沿途那一片片扎眼的血紅、一具具面熟的尸體,那種極度恐慌的感覺,我這輩子也忘不掉。
我們漫無目的地一路向主城區(qū)逃跑。
雨越來越大,全身濕透,眼睛也看不太清。我的腿越來越軟,氣也快喘不上來。這不是一個小孩能承受的運動量。可我們都不敢停下,甚至不敢往回望,看看是否真有人追過來。停下來,可能就是死。
不知這樣跑了多久,一座散布著零星燈光的村子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終于看到了希望。
我實在無法行走,能站立已是身體極限,星澈便把我藏進在了村口的垃圾桶里。她告訴我不要出聲,10分鐘后會來找我。我捏著鼻子,閉著眼睛,強忍住嘔吐的欲望蜷縮在惡臭難忍的垃圾桶里。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告訴我要出去,可我不能出去,危險還未完全解除。
這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10分鐘。
突然,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我的腦袋。我滿心歡喜,以為星澈回來了,可她怎會如此粗魯?shù)貙Υ遥课冶犻_眼,那是一個表情猙獰的兇神惡煞,比我在電視上見過的所有反派都要陰森恐怖。他咧嘴一笑,露出骯臟卻鋒利的牙齒,那牙齒尖銳地不像人類。他獰笑著掐住我的脖子,很快我便昏死過去。
醒來后映入眼簾的,是姨父姨母。我只見過他們幾面,卻印象深刻,因為他們與母親爆發(fā)過沖突,還掌摑過星澈。我對他們沒有任何好感,他們對我們則可以用恨之入骨來形容。
姨父姨母三年前因拐賣人口罪被捕入獄,還試圖以父親的名義收買警局和法院而使輿論嘩然。為平息眾怒、塑造一個公正無私的形象,父親決定大義滅親、從嚴處理,親手將兩人流放到了西島。這是當時玄虛市最頂格的刑罰。
前進黨倒臺的消息很快也傳到了西島。姨父姨母掏光了所有積蓄,雇傭邪靈門的殺手在滅門案里撿漏。我想他們本來的目標是星澈,沒有抓到,只好退而求其次,把我從東島拐到了西島。
他們千方百計地想從我口中套出遺產(chǎn)所在,擺脫貧民區(qū)的生活。可我只是個孩子,自然一無所知。
花光了畢生積蓄,卻沒有得到想要的信息,我成了他們的拖油瓶。找邪靈門的殺手算賬,他們自然是不敢的,于是所有憤怒都遷移到了我的身上。他們對待邪靈門有多軟弱,對我就有多混賬。弱者抽刀向更弱者。
我被當作畜牲和出氣筒使用,極盡壓榨與虐待,以挽回他們的經(jīng)濟損失和精神損失。即使在已經(jīng)毫無尊嚴和人權(quán)的貧民區(qū),我依舊過著遠低于平均水平的生活。
我被關(guān)在一個漏雨的小倉庫里。倉庫里沒有任何生活器具,甚至沒有燈。小鐵窗過濾進來的月光是我唯一的光源。我只能收集稻草堆墊在地上當床,枕著手睡覺,每天起來都腰酸背痛,身體有如散架一般。天冷的時候,我就去扒拉死人的衣服,拼在一起當做被子。
后來他們給了我一床被扔掉的,破爛不堪的污黃的被子才稍有改善。代價則是給他們磕了一天的頭,磕到流血、暈厥。
即使環(huán)境已如此惡劣,我還要每天被抓去做苦力,以償還他們?yōu)榱俗プ∥宜ǔ鋈サ腻X。做不好會被暴打,做得好但他們心情不好,依舊被暴打。打昏了扔回倉庫里恢復幾天,一切照舊。沒有人關(guān)心我,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
沒有他們的允許,我是不準外出的。偶爾和姨夫出門買東西的空隙,是我唯一被允許的,和外界接觸的機會。趁著這個機會,我得以認識到了西島的狀況和我艱難的處境。
在這個弱肉強食、人如螻蟻的西島,即使逃離了姨父姨母,也只是從一個地獄墜入了一個更大的地獄。至少他們還在使用我,不至于把我殺掉。
可這樣的生活居然還有下降空間。我年小力弱,干不了多少活,姨父姨母卻愈發(fā)奢侈懶惰,生存變得愈發(fā)艱難。喝水只能靠收集雨水,連殘羹剩飯都成了有一頓沒一頓。
有一次我實在餓得不行,抓起地上溜過的老鼠竟活啃起來。我的嘴咬破了骯臟的灰色毛皮,嚼食著那鮮嫩卻惡心的生肉。鮮血從我的嘴角旁如瀑布般流下,“吱吱”的慘叫在我耳里成了戰(zhàn)鼓的聲音。那種惡心到反胃卻不得不為之的感覺,現(xiàn)在想起都有如正在經(jīng)歷。
那時的我,深深地埋下了復仇的種子。我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太弱,即使逃出去也無法在西島存活。所以我用各種方法強化自己,暗中蟄伏,等待著復仇的時機。
邪靈門只是打手,血案的背后另有其人。我要把他們?nèi)境鰜怼N乙阎匦抡业搅嘶钕氯サ膭恿Γ@得了新生。所有害我淪落至此的人啊,我會將你們通通送去地獄!一個復仇的幽靈誕生了!
魂朔望著海對岸的東島,腦中回想的卻是十年來在西島經(jīng)歷的一切。最后,他想起自己殺死三個仇人的場景,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仇報完了嗎?”
一個聲音從魂朔耳后傳來。魂朔轉(zhuǎn)頭望去,枯特出現(xiàn)在了岸邊。
“該死的人太多。”
魂朔冷冷地說道。
“有任務(wù)給我了?”
魂朔爬上岸邊,走到枯特身旁,期待地望著他。
“我不是來找你辦事的。恰好相反,你得換條路走了。”
“什么意思?”
魂朔疑惑地望向枯特。
“我對你的過去一無所知也沒有興趣,但是在我把你的信息錄入邪靈門的時候,有人制止了我。很明顯,上面有人不希望你進入邪靈門。”
“怎么會……我從未和邪靈門的人打過交道啊。因為殺了獲魄嗎?”
魂朔一臉茫然地杵在原地,惶恐地望著枯特問道。
“哈?肯定不是這個原因。獲魄這種小角色,死再多我們也不會可惜。何況他還是地靈門的人。”
枯特輕蔑地笑道。
“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哪里表現(xiàn)的不夠好?再給我一次機會……”
魂朔放低姿態(tài)、有些慌張地懇求道。
“我也覺得奇怪,所以和上面反復確認過。沒有誤會,就是針對你。邪靈門像座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里面的人卻想出逃。聽我一句話,這是好事。”
枯特點了根煙遞給魂朔。魂朔沒有反應(yīng),陰沉著臉望著海面,一言不發(fā)。就在剛剛,他還暢想著自己的復仇大計。可好不容易剛啟動,就要結(jié)束了嗎?只靠他自己,該如何撥開云霧,找到最核心的仇人呢?
“你本來不是西島的人吧。告訴你個好消息,你馬上可以回家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家?哪個家?”
枯特說的每句話魂朔都能聽懂,可又都聽不懂。他疑惑地望著枯特。
“你和殘林是什么關(guān)系?”
枯特沒有回應(yīng)魂朔的追問,反問道。
“他無意中救過我一命。難道是他?是他阻止我進入邪靈門,阻止我復仇?開什么玩笑?我和他只見過一面啊!為什么要這樣做?”
魂朔走到枯特面前,懟著他的臉情緒激動地追問道。
“還想著邪靈門和復仇。你怎么聽不懂啊?你的家人,你姐姐星澈,她托殘林把你帶回去,帶回玄虛市。你馬上就可以逃脫邪靈門,離開西島了。”
枯特推開了魂朔,不耐煩地說道。
“星澈……”
一張來自十年前另一個地方的,熟悉而懷念的臉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從未想過自己能有機會再見到這張臉。
今天的風很大,海浪無規(guī)律地拍打著礁石,仿佛魂朔此刻的心境。他有些混亂,突然間信息突然間信息量太大、太意外,超乎了他的理解與想象。他需要一些時間平復心情、理清楚正在發(fā)生的事。
他又跳到了礁石之上,那的風似乎能使他更清醒。有一件事是他確信的。除了復仇,似乎有其他的事情是他期待的了。
枯特從身后望著魂朔,眼神里透露著羨慕。他掏出手機,給殘林發(fā)去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