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西島,殘林一秒也不想多待。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對貧民區的盤剝,干凈利落地處理掉了清單上列出的人。早早交差的他和枯特碰了個面后準備離開西島,順路將魂朔帶回。
他遠遠望見了碼頭上的魂朔,沖他揮了揮手。魂朔面無表情地回過頭望了殘林一眼,轉頭繼續朝向大海,心中思索著什么。
“那件事之后過得如何?”
殘林拍了拍魂朔肩膀,笑著問道。
“我把他們殺了,包括獲魄。沒有人敢再對我動手。”
魂朔對著殘林陰冷地笑了笑,這笑令殘林有些后背發涼,不寒而栗。
“是嗎……也對,不然你也不會想要加入邪靈門。”
殘林看魂朔的眼神變得復雜。一方面驚訝于他此刻的改變。兩年前自己救下他時,他還是如此弱小。一方面卻又擔心現在的他,要如何帶回給星澈。
“是你阻止了我進入邪靈門?”
魂朔問道。
“我要有這能耐,肯定第一個把自己除名掉。哪用得著隔三差五回來一趟,躲躲藏藏的。”
殘林自嘲道。
“你也和我一樣痛恨這個地方。”
“不然呢?你和我都是外來人,知道正常的世界是怎樣的。你很幸運啊,不像我已經深陷其中,無法脫身了。”
殘林嘆氣道。
“真是我姐姐讓你來找我?”
魂朔有些懷疑地望著殘林。
“你姐姐叫星澈,現在過得挺好呢。此刻就站在玄虛市的碼頭等著你回家。”
殘林把手機里保存的星澈圖片調了出來,一張張地翻給魂朔看。
聽到殘林叫出姐姐的名字,又看著圖片上那令他感到熟悉和親切的臉,魂朔的警戒心這才慢慢松了下來。他輕撫著圖片上的星澈,比回憶中的更加漂亮,更加耀眼,他眼神里的冰冷慢慢融化。
“我跟你走。”
魂朔把手機還給殘林,說道。
他從沒想過還能回到玄虛市,還能見到失散十年的姐姐。他原以為自己剩下的人生會在無休止地復仇中度過,最后背負著滿身罪惡走向絞刑臺。此刻他的計劃全被打亂,甚至有些重燃起對生活的期望。
盡管他的心里仍有懷疑,害怕突然的幸運自己抓不住,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但他更不想失去這個抓住浮木、離開深海的機會。
魂朔站在船上,望著漸漸變小的西島,心情矛盾而復雜。
在那個令他痛恨無比的地方度過的,不堪回首的十年,如同一部黑白電影在他的腦海中最后一次回放。那個地方,帶給他的是無盡的痛苦與絕望,支撐他長大的是復仇的執念。如今這些東西都將離他而去。他是否可以埋葬掉過去的自己,在另一個地方重新發芽呢?
他閉上了眼睛。
西島,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離開了你,離開了仇恨,我真的能活下去嗎?
“看我把誰帶來了~說到做到吧。”
殘林走下甲板,指了指身后,自豪地對星澈笑道。
魂朔以一種極其緩慢的腳步走下了船。他的表情看上去波瀾不驚,內心卻既恐懼又期待,眼神來回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
十年,他離開腳下的這片土地已經十年了!
離開的時候,他還只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在一成不變的污穢之地待了十年,只偶爾才有機會在大人的監視下接觸外界的他,驚異于這充滿活力、日新月異的世界。盡管它其實如此的平常。
他記得十年前的碼頭,船還沒有這么多,比不過現在這般繁榮。他喜歡來這兒看海,聽著船員們的吆喝,望著一艘艘巨輪駛向遠方,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可后來他真的離開了這兒,才知道不是每個遠方都令人向往。
家鄉真的是最溫暖的港灣。
星澈走上前抓起魂朔的右手,辨認出了當年留下的傷疤。十年了,傷痕依舊沒有淡去,不管是身體上的,還是心靈上的。她又繞著魂朔走了一圈,看到了他鼻翼和耳旁的痣。最后走到魂朔面前仔細觀察了一陣,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現在她終于可以確定,眼前的這個人正是自己尋找了十年的魂朔。
“終于見到你了!”
星澈抱住魂朔,失而復得地流出淚來。
魂朔表情木訥,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很久,他才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星澈的肩膀。
“我回來了。”
魂朔低聲說道。
“好一會兒才認出你,你長大了。”
星澈抹去眼淚,摸著魂朔的臉激動道。
魂朔的語氣和眼神也開始變得柔和起來。
“你……你也是,越來越……漂亮了。”
“十年了!我一直在找你,我就知道你還活著。你過得怎么樣?”
星澈關心道。
魂朔的眼神突然又變得冰冷。他推開了星澈,轉身望向大海。
“我被邪靈門的人送到了姨父姨母家。”
“姨父姨母?他們不是很討厭我們嗎?”
星澈的心又沉了下去,不詳的預感涌上心頭。
“他們只是想從我口中套出所謂遺產罷了。”
魂朔眼神放著寒光,惡狠狠地說道。
“那……他們有沒有對你怎么樣?”
星澈擔心道。
“他們把我關進黑屋子里,想盡辦法虐待、壓榨我,逼我給他們做苦力。食不飽穿不暖,限制我外出,把我當做他們的出氣筒。”
說完魂朔背對星澈掀起了上衣。身上的累累傷痕暴露出來,東一道,西一道,各種形狀和深淺,慘不忍睹。那分明已經不能算是背了。
星澈捂住嘴,眼里噙著淚,心疼地望著魂朔。殘林也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
魂朔不想繼續刺激星澈,也不想被陌生人圍觀。
他把衣服遮了回來,轉移話題道:“我住在貧民區,一個惡心至極的地方。那里的人仿佛飼料,隨時會被來自邪靈門的人吃掉。我本該在兩年前就被吃掉,幸虧邪靈門里也有異類。殘林當時救下了我。”
“殘林?你……”
星澈張大了嘴巴,吃驚地望著殘林。
“你答應過我保密,我才帶你回來的!”
殘林狠狠地推了魂朔一把,咬牙切齒道。
他在船上時反復交待過魂朔,和他對了幾遍自己編造的說辭。可才一下船魂朔便忘得一干二凈,賣掉了自己。此刻他恨不得拿針線把魂朔嘴巴縫上。
魂朔有些疑惑地望著殘林。殘林和他對說辭時他心事太重,根本心不在焉。他在西島待了十年,很多思維已被同化,也確實無法意識到加入邪靈門有什么不可告人之處。
“罷了,紙終究包不住火。不管怎樣,我確實是邪靈門的人了。”
看在星澈的面子上,殘林收起了拳頭,無奈地長嘆一口氣道。
星澈本能地站在了魂朔身前,伸出手護住他。十年前那張捅死母親的兇手的臉突然浮現在她眼前。她嚇得一激靈,猛地搖了搖頭,難以置信地望著殘林。
更不敢相信的人是池月。此刻的她正躲在不遠處偷聽著三人的談話。她聽到了殘林的自爆。這個她深愛著的人一直在隱瞞她、欺騙她。
難怪每次說到西島你就對我翻臉,因為你害怕我摘下你的面具,害怕暴露自己。我以為我足夠了解你,卻不知從未真正地認識過你。
池月從柱子后面跑了出來,對著殘林憤怒地喊道:“你這個該死的騙子!”
“池…池月!”
宛如晴天霹靂,殘林嚇得后退了幾步。
他深吸一口氣,使勁擺出平靜的表情問道:“你怎么在這兒?”
池月沒有回答,轉身跑走。殘林轉過頭,怨恨地望著星澈和魂朔。
星澈知道殘林是為了幫自己才陷入麻煩之中,心里充滿了愧疚,連忙抱歉道:“我真的沒有告訴她。你快去追她吧!”
“最好是這樣!”
殘林冷酷地瞪了星澈一眼,那眼神令她感到陌生和恐懼。
他轉身向池月離開的方向追去。然而已經晚了,池月回到了池巖身邊。她擦干眼淚,裝出什么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走進了病房。
“去哪了?醫生就要來了還到處亂跑。”
池巖望著歸來的女兒,有些責怪道。
“去下面散了散心,現在心里舒服多了。”
池月使勁擠兌出笑容。
這段時間她一直在醫院里做身體復查。醫生今天臨時有事,讓她稍作等待。池月心里悶得慌,想去碼頭走走轉換心情,卻無意中發現了碼頭邊的殘林和星澈。星澈身旁還站著一個舉止怪異的男生。
池月心生好奇,躲在一旁想在適當的時機出現,給殘林一個驚喜,卻無意中聽到了一切。
此時,病房的電視里正報導著最近引爆輿論的一起極具爭議的案件。
三天前,一位著名電影導演及他的妻女被發現慘死家中。他們的頭顱被割下,懸掛在家門口,墻上用血跡寫著“多管閑事的下場。”
要鎖定兇手來自邪靈門并不難。屋內沒有任何財物失竊,而這位導演未拍完的電影,講述的正是有關邪靈門的故事。然而政府無權將手伸到西島,更不想得罪邪靈門,只是走了個安撫家屬的過場了事。
電視鏡頭里,一群憤怒的市民正舉著示威牌在警局門前靜坐,以示對政府軟弱表現的不滿。
“這個邪靈門啊,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池巖皺著眉頭看著新聞,憤怒地握緊了拳頭,恨不得現在就動筆寫篇報道。
“連中央的軍政府都不敢動它,更別說一個小小的市政府了。要是把這群瘋子惹急了,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呢。”
隔壁床的病人搖了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能干什么事?亂世用重典。要我說就該一鼓作氣把這些敗類全部槍斃,收回西島。”
隔壁床的家屬也參與進討論,義憤填膺道。
“我……去一下廁所。”
池月走下床,面色陰沉,有氣無力地說道。
她關上廁所的門,彎著身子,一只手扶著洗手臺,另一只手捂住嘴,難過地哭了起來。
她感到仿佛有一塊巨石壓住她的胸口,讓她喘不過氣來。曾經她也有過這種感受,但那時殘林出現,將巨石搬走,驅散了她心里的黑暗。如今這個曾經拯救過她的人,卻親手將她再次推向深淵。
她不知道殘林到底隱藏著多深的秘密,也不清楚這個平時“正氣凜然”的“君子”到底犯下了多少惡行。她甚至想著殘林會不會就參與了這場血案。
此刻的他被一層黑霧籠罩著,讓人看不清真面目。池月陷入了最壞的猜疑中,他愛的那個人在她心里土崩瓦解。
“女兒啊,怎么還沒出來?半小時了。”
池巖敲著廁所的門,擔心地向里面問道。
池月發了一條信息給殘林,然后將手機關機。她洗了洗臉,深吸一口氣,朝著鏡子里的自己努力地笑了笑,打開了廁所的門。
短信上只有三個字——我恨你。
反鎖的房間里,殘林拿著一瓶酒往嘴里灌,地上亂七八糟地倒著不少空酒瓶。
“沒有秘密,終于可以坦誠做人了。哈哈哈!”
半醉半醒的殘林發狂般地笑出聲來。
“在里面干嘛呢?快開門。”
聽到殘林詭異的笑聲,姐姐急忙跑上樓,不安地敲著房門,擔心地問道。
“我沒事。你忙吧,別管我。”
殘林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前,貼著門說道。
“什么叫別管你!知道剛才你笑得有多恐怖嗎?保安說看到你拿著好多酒回家。是不是上次那個姑娘做了什么傷害你的事?你快開門!”
姐姐聽后更用力地敲打著房門。
“說了別管我啊!”
殘林憤怒地踹了一腳門,吼道。
姐姐收起了手,嚇得往后退了幾步。她從未見過這般粗魯暴躁的殘林,趕緊跑下樓找備用鑰匙開門。
正如每次失控都能及時反應過來一樣,殘林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拍了拍門,連問幾句姐姐還在不在。發現無人應答后正想開門下樓道歉,卻兩腿一軟,醉醺醺地臥倒在地上。
他一直把最好的自己展現在別人面前,并非在刻意樹立一個多么優秀的個人形象,而是為了竭力隱藏自己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好像他在這邊做的好事越多,形象越完美,就可以尋求到越多的心理安慰,減輕他的負罪感。
可此刻,他的天空已搖搖欲墜。那些躲在云層深處的黑暗仿佛要噴涌而出,吞噬整片天空。想到自己變成了討厭的模樣,想到周圍的人們對自己不合實際的期待,他越發地憎恨起自己。他覺得自己如水中污泥般惡心。
他閉上眼睛,流下了悔恨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