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一旦開始，便像上了發條的齒輪，無法輕易停下。為了“溫暖歸途”慈善晚宴的項目，虞欣和趙慎言被迫進入了高密度的“搭檔”模式。每天下班后，小會議室的燈總要亮到很晚。

起初，虞欣渾身不自在。她刻意將椅子拉得很遠，討論時只盯著筆記本或投影屏幕，避免眼神接觸。趙慎言則完全進入工作狀態，思路清晰，要求嚴格，甚至對虞欣講述稿中某些不夠感人或不夠精確的措辭提出修改意見，語氣專業得無可挑剔。

“呱呱的故事，這里強調‘脫胎換骨’有點模糊，不如具體描述它從無法站立到踉蹌行走的過程，視覺上更有沖擊力，也更能體現醫療救助的力量。”趙慎言指著文稿，目光銳利。

“那只叫‘煤球’的老貓，它的眼神在視頻3分15秒那個特寫里非常打動我，建議你在講述它被遺棄在養老院門口那段時，可以配合那個鏡頭停頓一下，讓情緒沉淀。”他精準地指出時間點。

虞欣不得不承認，在專業領域，趙慎言有著近乎苛刻的完美主義。他的建議往往一針見血，切中要害。為了那些等待被看見、被領養的毛孩子，她壓下心頭那點別扭，認真聽取、修改、磨合。

張院長偶爾“路過”小會議室，看到兩人一個對著電腦屏幕凝眉思索，一個對著分鏡頭腳本指指點點，爭論著某個詞或某個畫面的適配度，雖然氣氛算不上其樂融融，但那份專注和專業碰撞出的火花，讓她滿意地點點頭。

丁杰成了兩人之間的潤滑劑和“情報員”。

“欣姐，趙哥昨晚肯定又熬夜剪片子了，你看他黑眼圈！”

“趙哥，欣姐今天下午被一只暴躁的暹羅撓了手，心情可能有點down，你悠著點提意見哈！”

他還會適時地送來水果、點心，美其名曰“項目組福利”，實則是給兩人制造點放松的借口。

在這樣高強度、目標一致的共同工作中，某種微妙的變化悄然發生。虞欣發現自己不再像刺猬一樣時刻豎著尖刺。她開始習慣趙慎言就坐在不遠處敲擊鍵盤的聲音，習慣他思考時無意識轉筆的小動作，習慣他低沉嗓音就專業問題侃侃而談。甚至，在他精準地捕捉到她文稿中一個不易察覺的亮點時，她會下意識地微微點頭表示認同。

而趙慎言，則貪婪地觀察著工作狀態下的虞欣。她專注時微蹙的眉頭，她為某個動物故事找到完美表達時眼中瞬間亮起的光彩，她據理力爭時臉頰微微泛紅的生動……這些都通過無數個共同工作的日夜，一點點填補著他錯失的十年空白。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節奏，不再急于觸碰她的傷痕，而是用共同的使命、專業的能力和潤物細無聲的陪伴，試圖一點點瓦解她心中的堅冰。

一天傍晚，拍攝和討論告一段落。窗外華燈初上，會議室里只剩下他們兩人。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疲憊和難得的寧靜。

虞欣整理著資料，趙慎言在收拾器材。他狀似無意地提起：“對了，昨天去城郊拍外景，路過……南山墓園。”他停頓了一下，觀察著虞欣的反應。

虞欣整理資料的手猛地一頓，身體瞬間僵硬，臉色肉眼可見地白了幾分。南山墓園，是她父親長眠的地方。那是她心底最隱秘、也最沉重的角落。

趙慎言的聲音放得更輕緩：“我看到……墓碑前放著一束新鮮的白色雛菊。是你……經常去看他嗎？”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虞欣心底緊鎖的閘門。她猛地抬起頭，眼眶瞬間紅了，一直以來的防備和冷靜土崩瓦解，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哽咽和尖銳：“你調查我就算了，為什么還要去打擾他？！趙慎言，你到底想干什么？！”

積聚了十年的委屈、孤獨、不被理解的痛苦，在這一刻洶涌而出。她像一只被踩到痛處的獸，豎起了最后的利爪。

趙慎言沒有后退，也沒有辯解。他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她面前，隔著一步的距離，眼神里是深不見底的心疼和一種近乎悲憫的溫柔。

“虞欣，”他的聲音很沉，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我不是去打擾他。我只是……想看看他。想告訴他，那個他曾經擔心太過倔強、總愛把事情藏在心里的女兒，現在有多優秀，多堅強。她成了一個能救死扶傷的好醫生，她守護著那么多無家可歸的小生命，她……活得比任何人都努力，都值得被好好珍惜。”

他深吸一口氣，看著虞欣蓄滿淚水、倔強不肯落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我還想告訴他，當年那個讓你傷透心、沒能陪你一起扛過風雨的混小子，回來了。他知道了所有的事，他很后悔，后悔得要命。他……沒有一天忘記過你。這十年，他拍遍了世界的風景，可心里最深的底色，還是你高中時在陽光下逗小狗笑的樣子。”

淚水終于沖破虞欣最后的防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身體卻因為強忍而微微顫抖。那些獨自吞咽的苦楚，那些無人訴說的思念，那些被誤解的決絕……在他這番直抵心靈的話語面前，潰不成軍。

趙慎言沒有試圖擁抱她，只是從口袋里拿出一包紙巾，輕輕放在她面前的桌上。然后，他做了一件讓虞欣徹底崩潰的事——他拿出手機，點開一張照片，遞到她眼前。

照片拍的是墓碑。墓碑前，除了那束白色的雛菊，還靜靜地放著一張小小的、被塑封起來的舊照片。照片上，正是趙慎言之前想要還給她的那張高中合影——夕陽下，少年少女并肩而坐，笑容青澀而燦爛。

“我……把這張照片，留了一份在那里。”趙慎言的聲音帶著沙啞，“我想告訴叔叔，你看，我們曾經這么好……以后，我能不能……再試試？”

虞欣看著照片，看著照片旁那束自己上周才放下的雛菊，再也控制不住，壓抑了十年的哭聲終于從喉嚨里破碎地逸出。她捂住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仿佛要將積壓的所有委屈和痛苦都哭出來。

趙慎言靜靜地站在一旁，沒有打擾，只是默默地守候著。窗外城市的燈火映照進來，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不知哭了多久，虞欣的哭聲漸漸平息，只剩下細微的抽噎。她抬起頭，眼睛紅腫，臉上淚痕交錯，但眼神里那層厚重的冰殼，似乎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透出一種被淚水沖刷后的脆弱和茫然。

她看著趙慎言，嘴唇動了動，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為什么？”

為什么現在才出現？為什么知道了真相還要回來？為什么……還要給她希望？

趙慎言看著她通紅的眼睛，眼神無比認真：“因為錯過一次，已經足夠痛一輩子。虞欣，我不是來要求你立刻原諒我，或者回到過去。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一次，我不會再走開了。無論你要不要我，我都會在你身邊。你可以繼續筑你的墻，沒關系，我就在墻外守著。守到……你愿意開一扇窗，或者，等墻自己塌掉的那天。”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桌面上攤開的、寫滿動物故事的稿子上，語氣帶上了一絲懇求：“至少……為了‘溫暖歸途’，為了那些等著我們幫助的小家伙們，給我一個……做搭檔的機會？一個重新認識彼此的機會？就從工作開始，好嗎？”

虞欣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份不容錯辨的痛楚、悔恨和無比堅定的決心。又看了看稿子上“呱呱”、“煤球”的名字。那些不會說話的生命，還在等待著他們的努力去爭取一個家。

良久，久到窗外的夜色更深沉。

虞欣拿起桌上的紙巾，用力擦了擦臉。她沒有看趙慎言，只是低頭，重新翻開了那份被淚水打濕了一角的講述稿，拿起筆，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

“關于煤球那個鏡頭的停頓……我覺得可以再延長一秒。它的眼神……值得被多記住一秒。”

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但她拿起筆，繼續工作了。在趙慎言身邊。

趙慎言看著她的側影，看著她微微顫抖卻依舊握著筆的手，看著她重新投入工作的專注側臉，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心酸與希望的暖流瞬間淹沒了他。他用力眨了眨有些濕潤的眼睛，拿起自己的筆記本，坐回她身邊的位置，聲音低沉而穩定：

“好，一秒。我記下了。我們再看一遍煤球的片段……”

小會議室的燈，依舊亮著。燈光下，兩顆傷痕累累的心，在共同的目標和無聲的淚水中，似乎找到了一條極其狹窄、布滿荊棘，卻終于能并肩前行的路。盡管前路依舊迷茫，但至少，這一次，他們不再背對彼此。那扇緊閉了十年的心門，在淚水和工作的雙重沖擊下，終于被撬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微弱的、卻真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