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骰盅聽禪機(jī)
昭華城落了今冬第一場薄雪時(shí),風(fēng)四娘踩著琉璃瓦掠進(jìn)寒山寺。她紅裙掃過積灰的佛像指尖,金線繡的曼陀羅在月光下泛起妖冶的光,驚得守夜小僧差點(diǎn)敲破銅磬。
“禿子,跟姐姐賭一局?!彼唛_柴房破門時(shí),玄寂正用蒲扇烤芋頭。火星子噼啪濺上袈裟,映得他光頭上細(xì)密汗珠如露似霰。
“風(fēng)施主,小僧戒賭……”玄寂往后縮了縮,芋頭滾進(jìn)炭堆。
風(fēng)四娘甩出卷帛書,朱砂寫就的契約拍在他臉上:“白紙黑字,你昨日超度我養(yǎng)的八哥,費(fèi)用是替我辦件事。”
玄寂盯著帛書角落的油漬爪印,突然想起那只聒噪的綠毛鳥——那畜生今晨分明還在梁上罵他“禿驢”。
“這是詐騙!”他悲憤控訴。
紅衣女子笑盈盈拋來鎏金暖爐:“替我去千金賭坊押注,贏了分你三成?!彼讣恻c(diǎn)上他喉結(jié),“輸了嘛……百花樓最近缺個(gè)暖床僧?!?
暖爐“咣當(dāng)”墜地,玄寂的光頭泛起死灰般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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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賭坊的琉璃燈將雪夜照成白晝。玄寂裹著借來的兔毛斗篷,活像只誤入狼窩的綿羊。波斯商人裹在紫貂裘里,碧綠眼珠打量這寒酸和尚:“四娘找來個(gè)禿驢當(dāng)槍手?”
風(fēng)四娘的紅指甲劃過骰盅:“三局兩勝,賭你船隊(duì)的胡椒份額?!彼蝗黄税研藕笱?,“小師父,押大押小?”
玄寂盯著骰盅上鎏金的歡喜佛浮雕,忽然閉目合十。賭坊喧囂如潮水退去,唯余骰子碰撞聲清晰可辨——三枚玉骰分別是四、五、六。
“大。”他睜眼的剎那,波斯人袖口金絲微不可察地顫動(dòng)。
骰盅揭起:四、五、六。
“禿驢會(huì)聽骰?”波斯人抹了把額角冷汗。
玄寂摩挲著佛珠:“小僧只是算準(zhǔn)了……”他忽然指向?qū)Ψ匠榇さ难劢?,“貪念愈重,手抖得愈厲害?!?
第二局,波斯人袖中金絲剛動(dòng),玄寂突然高誦《楞嚴(yán)咒》。那商人手腕劇顫,骰子竟疊成柱狀豎立。滿場嘩然中,風(fēng)四娘笑著將銀票塞進(jìn)玄寂衣領(lǐng):“三成歸你。”
玄寂摸著滾燙的耳垂:“小僧只要燒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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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寂抱著燒鵝溜出賭坊時(shí),雪已積了半尺厚。他縮在巷角啃雞腿,忽聽瓦檐傳來細(xì)碎腳步聲。抬頭望去,十余名黑衣人正抬著頂軟轎掠過夜空,轎中飄出縷胭脂香。
“救命……”轎簾隙中伸出截皓腕,金鈴鐺在雪夜里叮咚作響。
玄寂的燒鵝“啪嗒”墜地。他認(rèn)得那鈴鐺聲——是百花樓花魁柳如煙的貼身飾物。
“阿彌陀佛,小僧最近犯煞……”他邊念叨邊解褲腰帶。
黑衣人首領(lǐng)揮刀劈來時(shí),玄寂正用褲帶捆緊袈裟下擺。刀鋒擦著他頭頂掠過,削落幾縷不存在的發(fā)絲。他順勢滾到轎前,扯開轎簾的瞬間愣了神——柳如煙被捆成粽子,嘴裡塞著繡鴛鴦的絹帕,淚眼盈盈如帶露海棠。
“柳施主,小僧這就……”話未說完,黑衣人刀陣已至。
玄寂抄起轎中暖手爐擲去,炭火紛飛中突然福至心靈。他扯開嗓子大喊:“走水啦!賭坊燒塌了賠錢啊!”
整條街的賭徒潑水般涌來。趁亂背起柳如煙時(shí),他聞到她發(fā)間茉莉香混著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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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寂踹開百花樓后門時(shí),孟小刀正在廚房熬醒酒湯。菜刀寒光閃過,砧板上的老姜斷成十八瓣。
“禿子!你偷人偷到青樓了?”
柳如煙虛弱地扯他袖角:“是……是鹽幫要綁我……”
孟小刀突然掀開柳如煙衣袖,雪白臂膀上赫然印著青黑掌印:“七煞掌?鹽幫三當(dāng)家獨(dú)門功夫?!彼[眼打量玄寂,“你惹上大麻煩了?!?
玄寂的光頭沁滿汗珠:“小僧只是路見不平……”
“平你個(gè)頭!”孟小刀扯過他耳朵,“鹽幫控制著漕運(yùn),我的黃豆全走水路!”
柳如煙忽然劇烈咳嗽,唇角溢出血絲。玄寂慌忙去扶,卻見風(fēng)四娘倚著門框拋玩金骰子:“禿子,這局你賭輸了。”
他這才驚覺,柳如煙腕間金鈴竟與風(fēng)四娘腰間銀鈴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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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時(shí)分,鹽幫貨船在碼頭燃起熊熊大火。玄寂蹲在船艙頂上啃芝麻餅,看風(fēng)四娘的紅裙在火光中翻飛如蝶。鹽幫眾人被五花大綁丟進(jìn)臭水溝,柳如煙的金鈴鐺正在她指尖叮當(dāng)作響。
“姐姐早想收拾這群雜碎?!憋L(fēng)四娘將鈴鐺系回柳如煙腕間,“倒是你,禿子。”她突然捏住玄寂下巴,“為個(gè)青樓女子拼命,莫不是動(dòng)了凡心?”
玄寂咽下最后一口餅:“小僧只是見不得……”
破空聲驟響。三支淬毒袖箭直取柳如煙咽喉,玄寂本能地?fù)渖砣?。袈裟被疾風(fēng)掀起,露出后背猙獰的舊疤——形如烈火焚蓮。
“叮!叮!叮!”
袖箭被突然出現(xiàn)的沈星瀾揮劍擊落。女捕頭甩去劍上毒血,冷眼掃過眾人:“禿驢,你背上這疤……”
玄寂慌忙裹緊袈裟:“幼時(shí)燙傷的!”
沈星瀾的劍尖卻挑起片焦黑布屑:“這是火藥灼痕?!?
雪忽然下大了,落在眾人沉默的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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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玄寂蹲在豆腐坊后院熬藥。柳如煙的咳嗽聲混著藥罐咕嘟聲,驚醒了檐下麻雀。
“今日多謝……”美人蒼白著臉遞來絲帕。
玄寂盯著帕角繡的并蒂蓮,突然想起什么:“柳施主可曾見過這種花紋?”他蘸著藥汁在石板上畫出后背火蓮。
柳如煙指尖驟然收緊:“三年前,江淮鹽稅案燒死的巡按御史……”她猛地咳嗽起來,“他女兒背后就有這樣的胎記?!?
藥罐突然炸裂,苦汁濺濕僧袍。玄寂望著滿地狼藉,恍惚聽見慧空方丈的嘆息:“癡兒,你終究躲不過?!?
晨光刺破雪云時(shí),孟小刀提著菜刀踹開門:“禿子!鹽幫的人把碼頭封了,我的黃豆……”
玄寂突然起身,僧袍帶翻藥渣:“小僧去化緣。”
他踏雪而去的背影,第一次有了鋒利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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