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陽感覺到熱，粘膩的血在燃燒，從心臟開始緩緩泵向全身。

嗓子眼里像是塞了一塊火炭，帶著血腥味道的熱氣充斥口鼻，那些繁雜的聲色不受控制的撕裂著他的視野，順著滾燙的血液澆在他裸露的脊椎上，將男人拖入灼燒的煉獄里。

而槍聲則在腦海里轟隆隆響成一片，

部分的他是加害者，憲法自由的手槍清脆，M221薩拉托加兇猛，碾碎者毫不留情。

而剩下的他都是受害者。

電磁阿賈克斯的子彈是撕裂軀殼的疼痛

喀戎步行陸戰機甲的機炮是剔骨削肉的鐵雨

猛犸坦克的充能炮是溶解一切的高熱。

無數子彈朝著他蜂擁而至。

趙陽想逃，雙腿卻陷進水泥地里，他低頭去看，只看見如玻璃透明般的地面上倒映的……是他形似終結者的殘骸。

此刻在高溫作用下，那殘骸熔成赤紅鐵水，一滴，一滴烙穿他的腳背，每一滴都反射著五顏六色的城市倒影。

原來是霓虹在灼人。

……

巨大的維生皿中，趙陽猛地睜開雙眼，微弱的黑焰在他瞳仁中一閃而逝。

我這是在哪？……

顫動從指尖一點點地延伸，被水淹沒的觸感，活生生的血肉的觸感活動著，在周圍瑩綠色的液體激起了一層漣漪。

模糊的光影在視界中重疊，事物線條逐漸清晰，變形著的色塊像是水中的波紋，隨著時間平復且澄澈。

他終于恢復了久違的視覺。

向下看去，趙陽看到了自己的雙手，不是屬于doctor趙的雙手，也不是屬于傭兵Z的鈦鋼義肢，而只是他自己的，那雙熟稔做工，仍存余溫的手。

溫熱的液體滑過皮肉，帶來一種近乎陌生的，細膩的摩擦感，包裹著血肉與骨骼，包裹著他赤裸的軀體，像初生胎兒的羊水一般包裹著趙陽，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牽動起沉睡已久的，屬于原生肌肉，酸澀而鮮活的記憶。

多久了？

趙陽下意識地屈伸手指，感受著肌腱牽拉的微弱酸痛，手臂，胸膛，腰腹……覆蓋其上的不再是裝甲板和管線接口，而是久違的，屬于人類本身的皮膚與肌肉輪廓。

雖然依舊能看到幾處剛愈合不久的淡粉色手術疤痕，以及一些皮下植入體若隱若現的微小接口，但這副軀殼，毫無疑問正重新被原生血肉占據著不小的比例。

復雜的感覺，那些曾有的幻痛，真實的感官和知覺混雜在一起，重新充斥了空洞的身體。

他就這么赤條條的重回人世了。

似是察覺到維生皿中的個體恢復了清醒，強化玻璃外壁開始發出輕微的機械運作聲，內部的瑩綠色液體水位緩緩下降，如同退潮，將他赤裸的身體一點點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令人戰栗。

趙陽支撐著還有些虛軟的身體，借助外壁站起身來，維生皿的艙門立刻發出一聲輕微的泄壓聲，向上滑開。

更明亮，也更冷冽的白色光線從外面傾瀉進來，勾勒出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形。

“你醒了？比預期的時間早了十一個小時，讓我非常驚訝，這就是勇敢者的生命奇跡嗎？”

一張高鼻深目，華俄混血的人臉，正興致勃勃的盯著趙陽，讓男人不由得感到一陣惡寒。

“葉戈爾·斯特拉霍夫？葉博士？沒能親手把你逮住，我很遺憾。”

趙陽赤身裸體地站在艙內，濕漉漉的黑發貼在額角，水珠沿著結實的肌肉線條滑落，沒有絲毫窘迫，那平靜深邃的眼睛里沉淀著太多東西，配上此刻鋒芒畢露的兇悍氣質，形成一種見慣生死的從容感覺。

“我認輸，你們的動作確實很快，無可辯駁，那些誘發劑也是你們用的吧，看來你們甚至對淡馬錫也不是一無所知，這種情況下，難道不應該當個識時務的俊杰么。”

“從死亡線上將您搶救回來的生物植入體安裝手術也是我親手進行的，否則以這種近乎燃燒生命的義體使用方式，沒人能救得了您……”

葉博士雙手交叉垂在胸腹，雖然成了階下之囚，但還保持著平靜。

“是啊，生物植入體手術，做完之后，一顆誘發劑子彈我就現原形了是吧。”

趙陽冷笑著打斷他的話頭。

“目前我也沒有辦法，D計劃產物的基因序列天生就不太穩定，這是它的詛咒，卻也是它的力量源泉，但也正是如此，這種野蠻，畸變到近乎超出常理，超出規則桎梏內的生命才能創造出奇跡。”

“可你不一樣，Z先生。”

他凝視著趙陽，帶著幾分帶著慨然和敬畏的色彩，話鋒突然一轉。

“你知道嗎？Z，這些生物植入體在你身上，完全沒有出現任何的排異反應，就好像那原本就是從你身體里取出的器官，現在只不過再次回到了他們應該回到的地方，不，就連摘取后的器官回歸原來的身體，免疫系統也會照舊對抗……”

“可你不一樣，Z先生，你的出現甚至有些挑戰我對生物學的認知了，不過，如果你覺得誘發劑武器的風險太大的話，現在已經生命跡象穩定的你，其實也可以考慮重新改造，加裝義體，或者安裝其他的生物植入體替換出淡馬錫提供的這批庫存，這樣雖然不能完全抵消D計劃產物所帶來的基因影響，但至少誘發劑無法再生效，把你變成生物嵌合體了。”

隨著闡述，葉戈爾的神情從敬畏和激動中平復下來，淡淡的敘述著客觀意見。

“這么換來換去的能行么？”趙陽摸了摸下頜，不確定的問道。

“對于一般人來說很難想象，但是對于你……Z先生，我聽了你的事跡，這對你來說似乎不算問題。”

饒是葉戈爾·斯特拉霍夫這種可以和冷血科學怪人劃等號，隨意就能干出出賣，謀殺等勾當，毫無正常道德觀念的人也不禁為之驚嘆。

“你裝過斯安威斯坦脊椎，碳鋼義肢和摩爾科技的器官內臟，義體改裝率峰值逼近過89%，幾乎快成為完完全全的賽博精神病，哦，你甚至還在身軀里植入了一個醇2燃燒室，這不是人類這個物種能有的東西，一般都用在新能源汽車上。”

“我聽說過新美國的夜之城里，有個暴恐機動隊曾經也這么干過，那是個賽博精神病從良之后的鎮暴特種部隊，有專門的公司研究各式各樣的議題和構造維持著他們的存在。”

“而你只是在瞎改……”

葉戈爾推了推眼鏡，犀利的銳評著趙陽之前莽撞的在身上裝載的各式各樣的義體。

“在這種情況下，你的意識連續性已經不依賴生物肉體了……你聽說過一個古老的寓言故事嗎？”

“傳說雅典國王忒修斯在成為國王之前，曾率勇士駕船前往克里特島，殺死怪物米諾陶，解救了一批作為貢品的童男童女，在回返的途中，隨著時間的流逝，這艘船的部件逐漸腐朽，人們只能用新的部件替換舊的，腐朽的部件，最終……”

“我聽說過，忒修斯之船悖論（The Ship of Theseus）。”趙陽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明白。

“你有在街頭小子里罕見的博學。”葉戈爾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如果說你原來的肉身是一艘大船，那么船上的木頭早就掉光，從頭到尾換成了蒸汽動力的鐵甲戰列艦，要是陷入自我思辨會瘋掉的話，你也早就該瘋了，困擾你的無非是物質作用于精神上的強烈干涉……但，好像認識你的人都能看出來。”

“……你根本不想把生命留到那個時候，那對你來說還有什么影響呢。”

這個高加索人的言辭辛辣，完全沒有身為階下囚的自覺，惹人生厭。

“確實是這樣，你也知道，我只是個街頭小子，我的命不值錢……”趙陽一笑，竟然頗為光棍的承認了。

“但是你的值。”

“什么？”葉戈爾疑惑的看著趙陽，不知道為什么話題會扯到自己身上。

忽然，他眼前一花，剎那間，一股大力狠狠貫進了他的腹部！

那感覺就像被一輛高速行駛的懸浮摩托攔腰撞上一般，腦海里的思緒一下被劇痛和空白取代，整個人像個蝦米般猛地向后弓起，捂住痙攣的腹部跪倒在地，猛地干嘔起來。

“別那么傲氣，你是個俘虜，像我一樣有點自知之明，這對我們都好。”趙陽放下提起的膝蓋，和顏悅色。

“還有，我差點忘了問了，D計劃是什么？”男人一字一句的咬著字眼，俯視著地上喘息的葉戈爾。

……

比起市面上五花八門，已經充斥了人類生活的義體與科技，生物技術顯然沒那么顯眼。

人們或是把它當做一種安裝義體的平替——有人覺得原裝的生物質器官，多少能讓他們感覺到自己還是那個真實的血肉之軀，而不至于在這個激情而迷茫的時代迷失自己。

或是把它當做對現有社會資源的一種補完，例如從轉基因高糖小麥里提取出的合成酒精燃料，在中東毀于核戰爭，全球陷入石油危機后，它近乎取代傳統化石燃料，成為世界上最主要的能源來源，重新拯救了所有需要燃燒現象來供給的能源需求。

即便有識之士還未放棄可能的有效前景，在公司間內部的評價領域里，生物技術顯然不算是從民眾到高層，從個人到社會之間的主流改變選擇。

只能說一句未來可期。

但為什么，在東南亞，在新獅城，在淡馬錫生物技術的手中，它能夠有如此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

又為什么會是淡馬錫掌握了它，而不是其他的規模更大，投入更多的壟斷巨企？

盡管在新獅城，淡馬錫生物技術是無可逾越的最大規則，但它也不過只是東南亞一隅的地頭蛇，是企業戰爭中狼狽退守的失敗者，如果不是康陶和荒坂達成了某種不可說的默契共識，將它所在的區域定義為某種緩沖地帶，恐怕就連大雨都洗不掉，絕滅一切生機的廢土和塵埃，才是新獅城的結局。

所以，那個核心的項目，D計劃到底是什么？趙陽現在無比好奇。

……

“關于D計劃，我不是核心項目組的人員，我只知道一些大概，我們這種被下放到地方，嘗試技術崗轉管理崗的技術人員只有拿到足夠的生物植入體數據，立下功勞，才能夠回到公司，嘗試轉入D計劃的核心項目組。”

葉博士挨了一頓打之后老實多了，老老實實的開始講述，反正即使不和趙陽講述，之后的訊問里也難免得老實交代，不如從現在開始就組織措辭。

“你不要告訴我你什么都不知道。”趙陽攥緊了拳頭，活動了一下手腕。

“不不不，我只是不知道核心項目數據，但一些最基礎的東西我還是知道的，我還知道傳聞，盡管有嚴格保密措施，但是按照新聞學傳播理論，這些事情不可能完全防住的。”看見趙陽伸出拳頭，葉戈爾快速縝密的繼續講了下去。

“D計劃，全稱代號【DracuDrone】，是生造詞，詞根是龍和雄蜂的意思，也有人私底下把項目叫做【龍蜂】，至于為什么叫這個名字，來源眾說紛紜，可能性最高的一種，大概是生物技術突破的樣本來源于一只轉基因蟲類樣本，這只昆蟲相當奇怪，沒法單純用界門綱目科屬種分類，又形似昆蟲，于是便生造了一個新詞用來形容祂。”

葉戈爾頓了頓，一邊帶著講解員一般的客觀性煞有介事的強調著，一邊似乎在回憶那些在實驗室茶水間或地下網絡里流傳的碎片信息。

但說著無心，聽者有意。

“什么？你是說，淡馬錫現在的生物植入體技術的來源，技術桎梏的突破，都是因為一份昆蟲生物樣本？”

趙陽忽然感覺到一種想要發笑的荒謬感，像是受騙之后，反詐中心的提示才姍姍來遲像一顆子彈正中眉心。

都不用思考，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自己的閻浮事件要求：

【喚醒淡馬錫生物技術大樓B17層基因試驗科存儲的青蚨蟲卵！！】

從生物巨企手上搶走其技術賴以進步的核心樣本，太有搞頭了。

“轉基因，Z先生，這份樣本也不能說是蟲子。”

“而且，生物植入體項目的成功也不能說是【DracuDrone】項目的目的，這只不過是為了實現更遠的生物進步所奠基的臺階罷了，它真正的目的是實現……”

葉戈爾專業的修正著趙陽的說法，但還沒說完就被打斷話頭。

“突破海利克夫極限達到永生是吧，你們這些資本寡頭，前一個字眼出來我就知道你想放什么屁了。”趙陽嘲諷道。

“就是你說的這樣。”葉博士無奈的看著趙陽，卻又突然變得激動起來。

“但是有了它，你知道這種簡直不講道理的生命力和能拆解基因片段糅合在一起的能力有多么違背常理，能創造出什么樣的東西嗎？這種技術如果成熟化應用在全人類身上，就是不亞于義體派最終強調的所謂“機械飛升”的“基因飛升”，這簡直是人類這一物種天定的命運道路啊！”

葉戈爾的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仿佛光是描述這種力量就消耗了他巨大的心神。

然而趙陽抱臂，無動于衷，甚至覺得好笑。

“這你就說大了，就算這種技術能成熟化，它也不會完全利他的用在所有人身上，你騙騙哥們得了，別把你自己騙了，這是個傻逼到極點的資本主義壟斷的世界，路線錯了，知識越多越反動。”

“倘若有你說的，能夠達成基因飛升的那一天，也只會是終產者的狂歡……人民的地獄。”男人平靜的道出真相。

……

讀史才能明智，不巧，趙陽這個贗造販子為了手藝，恰好是讀史最多的人。

聯合果品，殖民主義，三角貿易，石油壟斷。

那些被權力和資本精心粉飾掩埋的真相，那些關于技術如何被壟斷，如何成為新的奴役枷鎖的冰冷案例，他一清二楚。

因此，就像雜草渴望著養分和大雨一般，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一把火。

至于是普羅米修斯接引到地上帶來溫暖和光明的太陽之火，還是葬送了索多瑪，毀滅了一切的狂暴天火。

兩者之間，已無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