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之下，常青城中早已泛起了霧氣，這雨來得突然，原是青天白日，此時卻是灰蒙蒙一片，使得路上的行人都模糊了幾分。

街道上的鋪子已經匆匆收了攤，唯有店家還開著好幾處，躲雨的人站在屋檐下娓娓而談，有些倒是進了店，照顧起了店家的生意。

常青城中有幾家鮮花鋪子，可唯有第一家做起來的鋪子占據鰲頭，老板娘是個清雅的美人，如她鋪子里的鮮花一般好看，可她的脾氣卻是多變，令人捉摸不透。

“小雨？”

……

“小雨？”

……

清脆的聲音在轟響的雨聲中都模糊了幾分，但依舊是清晰可辨，聲音是不會被埋沒的。

好大的雨聲啊，就像當初仙子姐姐喚她的那天……

“小雨？”

如磐的雨落在石板路中的女孩身上，有些喘不過氣，身體驀地抖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青石板。

花。

裙擺。

裙擺的主人將她抱了起來，看女孩睜開了眼，說道：“這雨一大，小雨就聽不見啦。”

女孩盯著上方映入眼簾的臉龐，果然還是仙子姐姐。

“小雨，看來這暴風疾雨將你壓得動彈不得呢。”

“仙子姐姐”已經抱著小雨走到了她的房間，用臉龐貼了貼，感受到了涼意。

“看來得先洗個熱水澡，不然就要得風寒了……”

正說著，小雨驀地哭了起來，“仙子姐姐”本想將她放下讓她先坐一會兒，可現在不知如何是好，她哭得太過突然，這還是她們相識以來第一次看見小雨哭。

“仙子姐姐”是花鋪的掌柜，名喚葉都椿，雖做著植物的生意，可這位小葉老板向來不是如花般柔軟的性子，也沒有如細桿般易折的傲骨。“小雨”也不是一個任憑大人拿捏，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

她們倆都有些韌勁，她們是大樹，是野草，是藤蔓，唯獨不像花，若是要像，那也是泥土下如同脈絡的花根和泥土之上的美麗偽裝。

兩人相識以來，即使已是非常熟悉，也未曾如同現在這般暴露出自己會有的脆弱一面，小雨平時不茍言笑，似個小長輩，直到現在，葉都椿才倏然意識到，她從來不是個大人，小雨只不過是個還未長大的小孩子罷了，她不能一直將她看作大人。

葉都椿輕拍著她，狀似安慰，“風雨，之前的你就如今日，可今日的你又不似從前。”

風雨，是葉都椿口中“小雨”的名字，是個孤女，名字是親生父母留給她唯一的“物件”，風雨是被幾個乞丐輾轉養大的，不知親生父母是誰，受了不少的苦，可對于這個孩子來說好像并不算什么，她總是一聲不吭。

第一次遇到風雨時，她守著一個半死不活的乞丐，那乞丐看見葉都椿時就好似遇到了神佛，情緒激動了起來，叫住了她。

起先，還以為是要求取些食物，或是錢財，可葉都椿沒有想到，這乞丐最終求取的是一個孩子活下去的機會。

“姑娘，我堅持不了多久，這孩子可以暫時托付給你嗎？她很聽話，很能干，她會去找活干，若是找到了，她不會過多糾纏于你……”

她激動地說著身旁孩子的優點，希望這個姑娘能夠收下她，她知道這個做法很不好，可她沒有辦法。

看著這女人和這孩子的模樣，不知為何，葉都椿突然動了惻隱之心，便應了下來，聽到希望的答案，女人很是高興，眼角的淚光在陽光下閃爍了起來，倒是身旁的孩子沒有什么過大的情緒，女人給葉都椿磕了好幾個頭，也許那是她僅剩的力氣，但葉都椿沒有阻止，她接受了。

身旁的風雨一直抓著女人的衣角，隨著她跪了下來，可是并沒有磕頭。

“小六，你是不是要離開這里了，我能跟你走嗎？”女人磕完頭后，風雨突然說道。

葉都椿看了看正在說話的孩子，“你們先說會兒話吧，我的花還沒采完，等會兒再來聽最終的結果。”

女人摸了摸孩子的頭，聽到葉都椿的這番話道了聲謝。

葉都椿離開了此處，只剩下兩人，女人還未開口，孩子又張口道：“如果我走了，你會來看我嗎？”

她其實知道，她不可能會跟著女人一起走，所以她不祈求能跟著一起，只是想要她能來看她，說一句話也好，不要像之前的“家人”一樣，她們從來都沒有回來。

聽著風雨的話，女人側了側頭，又把頭轉了回來，摸著風雨的臉龐，對著風雨說道：“小雨你看，那個姐姐，跟仙子一般，雖然她剛剛一直沒有什么表情，但是小六覺得她是一個善良的人，你跟著她不會吃虧的，小六知道，風雨最聽話，所以到時候還是要努力，不要太麻煩人家，若是有一天你出人頭地了，要好好報答仙子姐姐。”女人握著孩子的手，語重心長地交代著，即使對方沒有什么神情，但她知道，她聽進去了。

“我若是出人頭地了，我會報答仙子姐姐的，也會報答你們，所以……小六記得來看我。”

女人抿了抿唇，有些發抖，眼睛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已流淌過了她的面龐，“風雨啊，小六會記得的，你去吧，你去找仙子姐姐，小六不送你了。”

“小六，你要健健康康的，我希望你能長命百歲。”

“好。”

風雨轉身朝著前方走了過去，女人也轉過了身，就如她之前說的那般：“小六不送你了”，她已經沒有多少力氣，可她還是堅挺著站在那里，想要控制住些什么，可那東西卻叛逆著要跑出來。

“小六……還有歲歲平安！”

身后傳來一道堅定的響聲，那聲“小六”喊得時間綿長，聲音也很高鳴，但是女人沒有轉過身，她想回應，可聲音被壓制住了，發不出聲，好一會兒，壓在喉嚨內的厚重開始松垮，動了動唇，輕說著：“好……”

女人躺下了，雙手掩著自己的臉，耳朵濕潤了。過了好些時候，再度恢復了干燥。又是好些時候，這里多了個小山丘，小山丘上也多了許多的生命，一起度過了一個一個不一樣的季節。

其實風雨一直都知道這幾個養大她的乞丐姐姐去了哪里，但她想著，也許她們會去到另一個美好的世界，她過得苦，但她看到過好生活是什么樣子，所以她想，姐姐們這么好，一定會有一個好地方讓她們生活。那里也許會有陽光，會有一桌子的食物，即使下雨也會有一個寬大的屋檐，下雪了也會有一件斗篷在身上。

那天之后，風雨一直跟著葉都椿，她們也度過了一個一個不同的季節。

……

哭了些許時候，風雨才抽搐著停了下來。

葉都椿把風雨放在了椅子上，拿出絲巾抹了抹她臉上的淚還有水，“等會兒換干的衣服，別著涼了，我先出去看看花。”

“好。”

風雨如同初見那般，“乖巧”地應下了，仿佛剛剛的那個她不過是一個錯覺。

葉都椿打開了青白的油紙傘沒入了雨霧中。風雨看著葉都椿走向了她的花圃，在房門口沉思了好些時候，眼神里好似有不一般的光輝，不過在這般的天氣下，也已是灰蒙蒙一片。

風不間斷地掠過她的身體，冷意使得風雨聳了聳肩，關了房門，房里更暗了些，風雨走向柜子，從里面拿出火折子，將早早熄滅的蠟燭重新點亮，盡管一支蠟燭的燭光晦暗，隨即就去將濕透地衣衫換了下來。

換好衣服后，風雨就去找了葉都椿，葉都椿的花圃不小，況且今天的風有些妖，一個人可能會有些吃力。

走過連廊，便看見葉都椿一手打著傘，一手拉著防雨布，風吹雨，雨帶風，艱難了許多。

風雨帶上屬于她的小傘去幫葉都椿的忙，忙活了好些時候終于把所有的花都蓋上了布。

屋檐下，兩人收了傘拍打著身上的水汽和灰塵，饒是如此，還是要將衣服換下來才行。

“早知如此，就不讓你換衣服了，反正都是要濕的。”

風雨看了看外邊的雨，把自己的外衣脫了下來，說道：“無礙，姐姐也快去把衣服換了，容易著涼。”隨即與葉都椿知會了一聲便準備離開，葉都椿點了點頭。

葉都椿聽著，看著，覺著風雨又多了十歲似的，更像個成年之人了，不過也未深究，畢竟，風雨向來是如此的深沉內斂。

……

“轟！”

一聲重響，葉都椿匆忙地系著衣服奔向了風雨的房間，穿過連廊，一路上雨聲不斷敲打在瓦片上，樹上，石頭上，發出了許多不一樣的聲音，可只有那種坍塌般的聲音還在傳出來，雖然不比第一聲來得強烈，但是接連不斷的感覺讓人也是有些驚慌，不知道是不是風雨那。

果不其然，屋頂塌了個洞，不小。但本來想象著小姑娘被埋底下的場景并沒有發生，倒是安然地站在外面觀察著屋頂上的那個大洞，第三套衣服也不出所料的又濕了。

風雨看著這屋頂已經沒有再要坍塌的痕跡便又走上了短階梯，此時葉都椿也從連廊處走到了，兩人一起進到了這個房間，眼睛盯著上方，嘴里卻詢問著下方小姑娘的安危，表面看著沒事，萬一有內傷呢。

坍塌前有預兆般的聲音聲聲傳出，所以風雨早早就做好了沖出去的準備，萬幸，沒受什么傷，只不過，這房子暫時不能住了。

葉都椿倒是冒出團火，她葉都椿，上能掀房蓋瓦，下能溫花育草，外能占三分地，內可顧三分情。那日忙，找了別人修繕了這屋子，竟如此的不牢固。

“這幾日搬過來與我一起吧，其他屋子就不收拾了，有些麻煩，等雨停了我們去給它修了，順道把那幾個人也修理一番。”

……

是夜，雨小了些，風雨已經躺在了葉都椿的床上，葉都椿卻還在書桌前看著些什么書，時不時還拿起筆往上寫下幾筆。

風雨看著葉都椿動第五次筆后吹了桌面上的燈，準備睡覺。

葉都椿褪下衣服上床時風雨還眨動著眼睛，貌似還沒有要睡的意思。

葉都椿掀開了被子，一邊整理著一邊說道：“小孩子還是早些休息比較好。”

風雨：“哦，好。”

葉都椿安穩地躺下，轉頭給風雨掖了掖被子，“小雨，我突然有種我養了個女兒的感覺，真好啊，有些溫馨呢。”

風雨道：“姐姐總喜歡胡說八道，我們的年齡差不足以成為母女的關系。”

葉都椿嘴角上揚，輕輕笑了聲，“小雨一開口我就沒有這種感覺了，只是小雨今天不知為何給姐姐一種不一般的感覺，好像又長大了些。”

風雨平躺著，聽罷，輕嘆了口氣，“我不能給姐姐添麻煩。”

風雨已經閉上了眼睛，但是沒有睡著，葉都椿細看了身旁的小姑娘，說不出什么話來，她靜靜地看了會兒風雨，隨即移開了她的目光。

一直都是這樣，風雨總是如此的悲哀，渾身上下沒有那些小孩的頑皮勁，也沒有那種孩童該有的精氣神，她好似一直都是這樣的疲勞，真像花圃里她培育的那支難存活的花。

……

第二日，常青城中雖是濕潤，可已有了陽光的照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走吧，先去找那些工人，讓他們看看他們辦的好事。”

葉都椿一早就準備帶著風雨前往那些個蓋瓦片的工人處，昨日觀察一番，那些個瓦片還是舊的，檢瓦時根本沒有認真，或者他們就是有意為之。

到了那工市，此時已是人頭攢動，頭兒也在高臺處坐著鎮。

“明堰，晨安啊。”

葉都椿徑直走到了頭兒的面前，安然自若地坐了下來，風雨則站在了一旁。

工市的領頭人名喚明堰，年紀不大，比葉都椿大不了多少歲，頭發玉簪半束，臉上堆砌著笑容，一席螺鈿紫束腰長袍，似是個翩翩公子。

“小葉老板，許久不見啊。”明堰笑說。

葉都椿蹙了蹙眉，“上月，我去朝眠山采花，托你幫忙檢瓦修繕，昨日不知怎的，屋頂塌了，險些砸著我小妹，那日我一看啊，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好一些個瓦片啊，明堰，你和你手下人辦事可真是牢靠極了啊！”

“誒呀，那咱小妹可否傷到啊，若是傷了，這可得快些去醫館。”

風雨：“我跟你沒關系。”

葉都椿笑著看了眼風雨，又轉向明堰道：“別扯，小妹聰明，躲開了。”

“那就好那就好，不過不對，小葉老板，這不對，我只是下達任務，這事兒可不是我辦，可別生氣啊，這次我定盯緊了，讓小葉老板擁有一個全新的家。”

明堰雙手交疊，神情帶著誠摯，葉都椿應下了，正欲走，被那明堰又叫住了，“小葉，茶樓？如何？小妹？”

“容我想想，今日不是個好時候，秋葉之時倒是不錯。”

“那便不送了，明日我便會登門修了那屋子，小葉老板慢走啊。”

兩人從樓里出來后葉都椿就帶著風雨去了茶樓。

“他喜歡姐姐？還是不喜歡姐姐？這人倒是奇怪。”

葉都椿吃完手里的糕點果子，喝了杯茶，緩緩道：“小小年紀別管這么多，我早就過了會思慕他人的年紀了，吃點心。”

葉都椿將一碟酥餅放在了風雨的面前，風雨道了聲謝，繼續說道：“此人看似油滑，內心可確是真誠，未免不可一試。”

葉都椿身體向前傾了些，“小雨今日的話有些多，莫非……你想要個哥哥？”

“姐姐多慮了，吃酥。”

風雨又將另一碟酥餅放在了葉都椿的面前，又繼續說道：“我……只是想讓姐姐幸福。”

葉都椿怔愣一瞬，輕笑出聲：“……幸福不幸福的，你懂什么……”

幸福不幸福的，你懂什么？

靜默了許久，葉都椿先行開了口，“桌子上這么多糕點，別只知道吃酥餅了，還有茶飲呢，別只盯一樣，吃完我們回家。”

“姐姐，現在我很幸福，我感受到過幸福，也看到過不一樣的幸福，我懂幸福，所以我希望。”

葉都椿：“你是不是要離開？”

風雨搖了搖頭，以示否認。

“那好，小雨，你聽好了我不用除你之外的人陪也能幸福，你不是別人，你是我親妹妹，風雨，我們是不可分開的一家人。”

“家人”，這是風雨不知道第幾次聽到這兩個字了，每個人都是真心待她，可最終的結局總是不盡如人意。

風雨默不作聲，只見她將頭低下，眼睛也向下看著手中的茉莉涼糕，嘴里咀嚼著尚未咽下的糕渣，咽下后又接下一口。

葉都椿也低下了頭，冷不丁地，聽見一道聲音從對面傳來，風雨回復了她：“姐姐也是我很重要的家人。”

葉都椿竟有些想哭出聲來，她從前一直都知道風雨未來會離開，因為“不想添麻煩”，她也一直抱著這個想法與她相處，直到那天風雨在她懷里痛哭，從那之后流逝的每個時刻，風雨好像已經把她當成了家人，可以依靠很久很久的，是家人那般樣子的，風雨變了。

家人，風雨當然想再次擁有家人。

……

“我們回吧，剩下的打包帶走，這天看著是又要下雨。”

“好。”

……

那天后，便是三日暴雨，暴雨后的第五個晴日便是風雨所等待的。

第一晴日：

“姐姐，今日我替你去朝眠山吧。”

第二晴日：

“小雨，明堰午時與我說你去了酒肆？”

“走錯了，我是想去隔壁糕餅店的。”

“吃食呢？”

“沒錢。”

“……下次拿夠錢再出門。”

第三晴日：

“這位老爺，跟了我家姐姐許久了。”

“你個野孩子，干你何事。”

“你去死吧，或者……我幫你。”

“你……”

“還是我幫你吧，快些。”

第四晴日：

“丁田水這家伙，欠了這么多錢就這么自己把脖子給抹了，他倒是死了一身輕。”

“哼，好在活著的時候抵了些東西，未免不可回本。”

……

陽光之下，一群人在城門外休整，氣勢像極了山中土匪，可他們將自己拾掇過一番，看起來也就不那么兇神惡煞了。這些人在空地上計謀著些什么，將那片小草地圈成了一片陰暗處。

四個晴朗的日子已經過去，一個月也已悄然而逝，不知為何，初秋竟是以雨開篇。

第五晴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