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薇是個體面的女子，知書達理，把沈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她從不問沈硯之為何總在深夜對著空硯臺發呆，只是在他咳嗽時，默默遞上一碗溫熱的參湯。

婚后第三年，他們有了個兒子，取名沈念蕪。陳若薇抱著襁褓中的嬰兒，輕聲問：“這名字......有什么講究嗎？“

沈硯之望著窗外的海棠花，聲音沙啞：“沒什么。“

“我有個妹妹，是父親從外面帶進來的丫頭，名叫阿蕪。她和我從小長大，我一直......一直把她當親妹妹看待......”陳若薇問多了，沈硯之便提起了往事，只不過沒提他們之間的感情，但陳若薇卻總能感覺到丈夫壓制住的感情。

其實，沈硯之早就找到阿蕪在哪了，只是他成婚前，去尋過一次，見她生活得很幸福，便沒去打擾。只是留下了眼線，他要是得知阿蕪不幸福，就立馬親自接回她。

他知道她嫁給了一個愛她的漢子，他也知道，此時的阿蕪，正抱著剛出生的女兒，在青蕪村的灶臺前忙碌。

石頭從地里回來，手里攥著顆糖，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塞進阿蕪嘴里：“今天鎮上趕集，看見這糖像你愛吃的那種。“

阿蕪含著糖笑，眉眼彎成月牙。日子清貧，卻有踏實的甜。

邊境傳來戰報的那天，沈硯之正在批改公文。他已是朝中新貴，官至吏部侍郎，可眉間的郁色卻從未散去，還總是發病，身體一年不如一年。陳若薇端來茶盞，看見他手里的奏報，指尖微微發顫：“青蕪村......好像是阿蕪的老家？“

沈硯之猛地站起來，撞倒了身后的椅子。

戰火蔓延得比想象中更快。青蕪村的土墻上，很快濺上了猩紅的血。石頭把阿蕪和女兒推進地窖，自己抄起鋤頭沖了出去，回頭喊的最后一句話是：“照顧好自己！“

地窖外的廝殺聲漸漸平息，阿蕪抱著瑟瑟發抖的女兒爬出來，看見的是成片倒在血泊里的鄉親，和石頭冰冷的身體。

女兒哭著要爹爹，阿蕪咬著牙，從懷里掏出塊平安扣。這是塊普通的平安扣，是他們剛見面時，沈硯之送給她的，說是他母親留給他的念想。

“念之，“阿蕪把平安扣塞進女兒手里，淚水砸在平安扣上，“你拿著這個，去京城找沈硯之。他是你沈舅舅，你告訴他你娘是誰，他會照顧你的。“

“娘跟我一起去！“

阿蕪搖頭，拿起地上的斷刀：“娘要留在這里，守著你爹爹，守著咱們的家。“她推了女兒一把，“快走！“

念之哭著跟著一群逃荒村民走遠，回頭看見母親的身影，在火光中挺直如松。

沈府的門被敲響時，陳若薇正在給兒子沈念蕪講古。開門的管家，看見門口衣衫襤褸的小姑娘，手里攥著塊眼熟的平安扣。

“我找沈硯之舅舅。“念之的聲音帶著哭腔。

陳若薇的心猛地一沉，把念之拉進府里。當聽完小姑娘斷斷續續的講述，她捂著嘴，淚水無聲滑落。

“你娘她......“

“娘說要留下斗爭。“念之吸著鼻子，把平安扣雙手舉起，“娘還說，如果見到沈舅舅，就把這個給他。“

陳若薇認得，她聽沈硯之說過，當時阿蕪走時，只帶走了一塊平安扣。

“你沈伯伯......“陳若薇哽咽著說不出話，“他兩個月前就去世了。“

念之愣住了，大眼睛里的光一點點熄滅。

陳若薇蹲下身，輕輕撫摸著念之的頭：“孩子，別怕，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她看向窗外，喃喃自語，“我早就聽他講過，他有個很疼的妹妹......“

沈硯之臨終前的樣子，突然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拉著她的手，氣若游絲：“若薇，我對不起你......當年爹臨終前告訴我，讓我娶你，但我心里一直有個人......我更對不起她......如果戰爭結束了，你要幫我尋她啊，要替我好好照顧她，謝謝你，若薇。“

沈府的后花園種著一片海棠，是沈硯之當年親手栽的，說阿蕪喜歡海棠花。陳若薇讓下人給念之收拾了干凈的衣裳，是沈念蕪去年穿的舊衫，改了改竟合身得很。

念之抱著膝蓋坐在海棠樹下，手里摩挲著那方并蒂蓮玉佩——若薇找到后交給她的，說是媽媽和沈舅舅之間的信物。玉佩的邊角被磨得圓潤，可見被人摩挲了無數次。

“你是誰？“

一個清朗的少年聲在身后響起，念之嚇了一跳，手里的玉佩啪嗒掉在地上。她慌忙去撿，卻和另一雙手同時握住了玉佩。

抬頭時，撞進一雙清澈的眼眸。少年穿著月白長衫，領口繡著暗紋。他的眉峰像畫里的遠山，嘴角帶著點少年人的好奇，竟和念之記憶里，娘偶爾提起的“沈哥哥“隱隱重合。

是沈念蕪。

他手里還捏著半塊桂花糕，大概是剛從廚房拿的，嘴角沾著點糕粉。看見念之手里的玉佩，他忽然“呀“了一聲，松開手后退半步，眼睛瞪得圓圓的：“這玉佩......不是父親的嗎，怎么在你手里？“

念之把玉佩攥緊，警惕地看著他：“這是舅母剛剛送給我的，說本是我娘的東西。“

“我知道，“沈念蕪指了指她手里的玉佩，“這塊玉佩一直裝在我爹的書房里的一個匣子中，他不讓任何人碰。“他忽然湊近一步，鼻尖幾乎要碰到念石的額頭，“而且......“

他的聲音低了些，帶著點困惑，又帶著點篤定：“你，我感覺有些熟悉。“

風卷著海棠花瓣落下來，有一片粘在念之的發間。沈念蕪伸手想幫她拂掉，指尖剛要碰到發絲，又猛地縮了回去，臉頰微微泛紅。

念之也覺得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見，卻覺得這少年的眼神、說話的語氣，都有種說不出的熟悉。好像在夢里見過，又好像......是娘講過的故事里，那個給她娘摘野莓的小哥哥。

“我叫沈念蕪。“

“我叫念之，咱倆名字真的很像啊。”

“是啊。”兩個人像是悟到了什么，對視一笑。過了一會，少年撓了撓頭，從兜里拿出桂花糕遞過去，“這個給你吃，很甜的。“

念之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糕餅的甜香混著海棠花的清香，飄進鼻腔里。她想起石頭爹爹給她買的糖，也是這樣踏實的甜。

沈念蕪笑著問，“好吃嗎，家里的廚子做糕點最好吃了。好像就是你母親愛吃才請來的，現在也一直在府里的廚房做好吃的。”念之點點頭，輕聲說：“好吃。”

沈念蕪指著不遠處的秋千，“我帶你去蕩秋千吧，我爹說，女孩子都喜歡蕩秋千。“

念之跟著他跑向秋千，風吹起她的衣角，也吹起沈念蕪的長衫下擺。落在地上的并蒂蓮玉佩，被陽光照得溫潤透亮，玉佩上的兩朵蓮花依偎著，像極了許多年前，那個桃花紛飛的午后，兩個依偎在廊下數花瓣的少年少女。

陳若薇站在回廊下，看著秋千上飛揚的身影，輕輕嘆了口氣。沈硯之，你看，有些緣分兜兜轉轉，終究還是會以另一種方式，落在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