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暮春，會稽山陰的官道上卷起漫天塵土。商隊的駝鈴在風里搖得碎響，沈老爺掀開車簾時，正看見路邊歪脖子柳樹下縮著個小丫頭。

她懷里揣著半塊干硬的麥餅，破棉襖露出的棉絮沾著草屑，卻把一雙眼睛睜得像山澗里的水，直勾勾盯著商隊的馬車。沈老爺讓車夫停了車，管家遞過去的糕點她不敢接，直到他溫聲說“跟我走吧“，那雙眼睛才泛起水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我叫阿蕪。“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卻咬得很清楚。

沈府的朱漆大門在她面前緩緩敞開時，阿蕪攥著衣角的手沁出冷汗。穿過雕梁畫棟的回廊，正撞見個穿著月白錦袍的少年郎，手里的書卷啪嗒掉在地上。

“爹，這位妹妹......我竟感覺有些熟悉。“沈硯之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阿蕪抬頭望去，他眉峰如遠山含黛，眼底盛著細碎的光，竟真像夢里那個遞她野莓的小哥哥。

沈老爺捋著胡須笑：“傻孩子，這就是緣分吧，這是阿蕪，以后就是你妹妹了。“

往后的日子，沈硯之總愛拉著阿蕪在書房寫字。他教她認“之乎者也“，她就把他硯臺里的墨偷偷換成花瓣汁；他在廊下練劍，她便蹲在石階上數他旋身的圈數，數到忘形時被劍氣掃落的桃花砸滿頭。

“阿蕪你看，“十三歲的沈硯之把一方玉佩塞進她手里，羊脂白玉上雕著并蒂蓮，“等我們都長大了，我就娶你可好？“

阿蕪臉紅了起來，卻毫不猶豫，大大方方地大聲喊出：“好，硯之哥哥，好啊！”

阿蕪摩挲著玉佩上溫潤的紋路，內心甚是欣喜，原來哥哥也喜歡自己。

四年過去了，兩人都長大了。有天，沈老爺叫硯之去前廳找他。看著來報之人慌慌張張，阿蕪便有些好奇，偷偷跟了上去。

聽見前廳傳來沈老爺的聲音：“陳家小姐是御史大人的獨女，與硯之乃是天作之合......“

沈硯之摔碎了書房里的硯臺，紅著眼問沈老爺：“您當年收養阿蕪，難道不是......“

“我是可憐她，“沈老爺的聲音冷硬如鐵，“但沈家要的是能助你平步青云的兒媳，不是個來歷不明的村姑。“

阿蕪躲在窗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想起初到沈府的那個雪夜，沈老爺把暖爐塞進她懷里，說“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這份恩情，她這輩子都還不清。

連夜收拾包袱時，那方并蒂蓮玉佩被她塞進枕下。她不能讓沈硯之因為自己，違背養育他的父親。天未亮時，阿蕪借著晨霧離開了沈府，像一粒從未落下的塵埃。

回到生養她的青蕪村，老屋的梁上結滿蛛網。鄰居張伯幫她修補屋頂，嘆著氣說：“丫頭，你能回來就好。“

春耕時，阿蕪在田里插秧，遇見了同村的石頭。他是個沉默寡言的漢子，卻會在她彎腰勞作時，悄悄把水罐放在田埂上；會在暴雨將至時，搶在她前頭收完晾曬的草藥。

“阿蕪，“石頭遞給她一束帶著露珠的野薔薇，黝黑的臉上泛著紅，“我娘說，問你愿不愿意......“

阿蕪看著他粗糙手掌里嬌艷的花，想起沈硯之書房里精致的瓶插。石頭的眼睛沒有沈硯之亮，卻像村口的老槐樹，讓人覺得安穩。她點了點頭，看見石頭眼里炸開的光，比沈府所有的燈火都暖。

兩年后，青蕪村的曬谷場上，阿蕪穿著粗布嫁衣，被石頭牽著拜了天地。洞房花燭夜，石頭笨拙地說：“我沒讀過書，但我知道，要對你好一輩子。“

沈硯之把江南翻了個底朝天，卻連阿蕪的影子都沒找到。他在蘭亭邊的柳樹下坐了三天三夜，那里曾是他教阿蕪背詩的地方，如今只剩滿地落葉。

沈老爺的咳嗽聲日漸沉重，臨終前抓著他的手：“陳家小姐......是爹為你選的最好的路。“

紅燭高照的新婚夜，沈硯之掀開陳若薇的蓋頭，看見她鬢邊的金步搖，忽然想起阿蕪總愛把野花插在發間。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到醉倒在桌案前，夢里全是阿蕪被風吹起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