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兩人一起守著小桃花廟,仍然偶爾會有人來此上香祈禱。
季節(jié)緩緩劃過了三個春秋。
寂寥的冬日里,慧慈正煮了苦澀的藥喂著納海。
末了二人又吃了些齋菜。放了些爆竹煙花——這便算是過了年了。
轉(zhuǎn)春的第二個月,納海圓寂。
這天,附近的山花開的更加艷紅,這小老頭種了三四十年的桃花也一夜之間燦若如臨仙境。
他說:“慧慈,我走之后折幾只桃枝同我一起燒化罷!我到時帶過去,正好可以給我娘瞧瞧……她也最……最……”
她也最是喜愛桃花的。
慧慈說我知了。
師父我知了。
慧慈又是一個孤家寡人了。那晚小桃花廟里燃了一個晚上的火焰,連同長明燈一起。
后來慧慈繼續(xù)待在小桃花廟。
也學著納海的從前的樣子,偶爾出門見見山水。
也會帶甜果和書冊回到樊樊村,聽孩童的稚嫩,看婦人的祥和。
欣欣向榮。
“師父,我是從哪來的?”
一念乖乖的從慧慈懷里下來,而后盤腿坐在蒲團上——他不能讓師父太辛苦啦,最近吃了很多,長了好多肉。
慧慈摸了摸一念的小光頭,思緒飄到那段雨夜連綿的日子。
“你從眾生渡苦厄之時來。”
那時的山拐子迎來了天災(zāi)。
山洪帶著雨水在山腳下日日上漲,村長引著鄉(xiāng)親挖了一道又一道溝渠,溝渠又慢慢變成了河流,最后變成了一個湖泊。
可是山洪帶來的瘟疫和饑餓依舊每天都在這片土地上上演厄難。
縱然如此,官場派發(fā)的賑災(zāi)糧卻遲遲不見蹤影。
慧慈又一次出了遠門,一路北上。
用幾份薄面換來朝堂重官陪同,一路南下,一路賑災(zāi)。
慧慈已經(jīng)記不清念了多少往生咒。
納海教給他的所有也慢慢磨養(yǎng)著慧慈的脾性——越來越像個和尚了。
高官此行換來了不少民心。
天子也被各地供奉著長生牌。
山拐子里也有,只不過被供奉在祠堂。
原先村民是想立在小桃花廟里諸佛堂里的,只是村長知道些許慧慈的過往,力排眾議立在了祠堂。
慧慈念了句佛號,受了村長的善舉。
小桃花廟的行人多了起來,來往的香客帶來了許多熱鬧。
這份苦厄的尾聲,只剩下連續(xù)幾日的雨夜和休養(yǎng)生息。
有一個難得的日頭,微微曬出幾分暖意的下午。
一念在此時被一名村婦送了上來。
慧慈尋過去時,只是一片片連綿的石碑。
嘆息又響起一聲。
緊接著是許多遍的往生咒,還有慧慈的心意。
苦厄渡我,新生迎我;萬般因果,只回念無聲。
只是回念無聲。
慧慈師父說,前路漫漫,對于時間來說不過滄海一粟。
“一念,你莫要追尋從前,你要朝前看……”
一念搖頭晃腦,已然是十歲孩童了。
彼時一念正從山下的學堂回來,帶了些新的書冊。
“師父,今日學堂放半日假,師長要去隔壁村里取新書冊。這些話您講的我耳朵都磨出繭子了……”
孩童頑皮,吵吵鬧鬧的性子也不知隨了誰。
慧慈輕笑,偶然記起自己兒時也如此嘰嘰喳喳。
“一念可有想好自己的名字?”
慧慈尋來一沓紙,上面寫了許多名字。
“再過兩年便可參加童試了,一念這名你也該還給為師了……”
孩童接過那厚厚的一沓,翻了幾頁,“為何要還?既然師父給了我,那邊是我的了……琴聲動武林,劍在手中握……師父,我翻了許多詞藻墨寶,只喜‘閑亭’二字。”
“閑亭,閑庭亭立,君子謙謙。閑亭也可。”慧慈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應(yīng)下了閑亭二字。
“師父,童試非去不可嗎?您的過往并無刻意隱瞞,我對朝堂是有些偏頗的……”
慧慈念了一句佛號,“一切皆有因果,一念之間有諸多可能,單憑我之行跡,不可估量全局。”
……
劉閑亭到底是要去參加童試了。
這回北上,樊樊村一同去了十數(shù)位學子一起。
諸多才子經(jīng)過幾年披荊斬棘,或從軍或辯高堂,或有經(jīng)商或有閑云野鶴,都頗有建樹。
樊樊村突然繁榮起來。
最繁榮的時候,是閑亭拿了魁首那段時日。
彼時舊帝壽終正寢,新帝登位,一切正是培養(yǎng)心腹、百廢待興之際。
閑亭入了翰林院。
慧慈有與榮焉,贊閑亭是青出于藍。
閑亭騎著戴紅花的駿馬歸來時,除了一眾學子,還隨行了許多仆役。
衣錦還鄉(xiāng)。
慧慈同村民一起迎著歸來的孩子們,淚光眨眨。閑亭長大了,二十有余,年輕有為。
師徒二人繼續(xù)在小桃花廟待了月余,閑亭便北去了——那里是他現(xiàn)在該待的天地。
一別又有十年。
閑亭一路高升,攀上了宰相之位。
妻兒美滿,如當年的劉學義一樣。
不過又不一樣,閑亭比劉學義聰慧,他的路自然是順暢的。
慧慈躺在小桃花廟納海的衣冠冢邊上那個小坑里,讀著閑亭寄來的書信。
廟里的桃花樹染的雪白。
“心里高興……高興……”
慧慈淚眼婆娑,恍然間又見到納海拿他衣角擦淚的樣子。
次年冬。
花甲近古稀之年,慧慈圓寂。
村里的醫(yī)者說,慧慈是久郁成疾,終日困苦,才沒能挺過那個寂寥冬日。
閑亭得知消息時,方才驚覺封榜那一年,竟然是最后一面。
小桃花廟已然破敗了。
閑亭于京中攜妻兒守孝齋戒五年,以表思故人之痛。
待到閑亭大限將至之時,他躺在華貴的拔步床上,塌下是妻兒孫輩。
他有些恍惚。他耳旁有一個稚嫩的聲音似乎說要守著“一念”這個名字,旁邊有一個長者慈愛的笑著,如父輩一般,讓說這話的孩子覺得依賴喜歡。
終究是他失約了的。他想。
閑亭這一生風生水起,門楣顯赫。
獨獨對不起慧慈這位故人。
一念起,萬物失聲。
自此,小桃花廟到底是真的破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