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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事情發(fā)生在某年盛夏的一天。

因為事出蹊蹺,便難與外人道。

匪夷所思的是,它卻無端成了一個透明體,時不時盤桓在我思想的出口,阻隔著我思維的豐饒和擴展。它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我覺得很多話該說沒有說,不是言猶未盡,就是詞不達意,或者干脆就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羞澀怯懦,欲言又止。眼看這個透明的東西漸漸發(fā)黃變色,我決計將其和盤托出,以解我惑,以紓我憂。

好吧,這就聽我道來。

那天我走進一座墓園。

當(dāng)時陽光極好,光線刀刃般鋒利,使眼前景物頓時凸顯出一幅黑白木刻畫面。白的是明朗炫目,黑的是濃蔭沉幕,大墓如丘,巍峨矗立,墓前有三通石碑明明晃晃,白光灼灼,只中間一通石碑的大字尚能辨識,余者均隱隱若夢。我端詳著看不見的文字,知道上面說的都是好話——古代勒石以記者,均是生前勛著、死享哀榮之人,何況還有這半個球場大的墳塋。

我開始注意修葺甚好的墳?zāi)埂?

墳塋周圍有青色磚石鑲嵌成半人高的臺基,如黛色的飄帶裹著肚腹。墳塋有人工綠化的痕跡。下邊種了一圈劍麻和尖銳的薊屬植物,再往上去,疏落斑駁,袒露著歲月真實的面貌。墓上茂密處,勃發(fā)著酸棗荊棘艾蒿蓍草等,羅織如網(wǎng),密不透風(fēng);稀疏處,但見黃土獾洞,獸蹄印跡,深深淺淺,零亂拋著凄迷的眼神。墓后高處,有大樹遮蔽下逸飛的濃蔭,亂云如瀑,似長發(fā)覆著巨人的面額。

不知為何,我想攀緣其上,想到墳塋頂上瞭望,想去高處與人交談。

一個人走過來,清爽如風(fēng)。

他笑笑說道:“你肯定是想驗證一下,站在上邊,是不是能看見西南流來的黃河,看邙山那邊的中條山、華山和驪山,還有長安的雁塔……”

“是的是的。我見過這段史料,想必他既然選中此地安眠,確實獨具慧眼,可能箕臥之上就會與千界交游。”我笑著與那人搭訕。

那人縱身一躍,上了石墻,回首俯身伸出手來。我一借力,也跳了上去。

他的手綿綿的,涼涼的。

他撥開草叢,向上攀緣,似踏歸途。

我看到了移動的光影,如在云中漫步,便緊隨其后。

“節(jié)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

這是《詩經(jīng)》中有關(guān)終南山的詩句,我想以詩會意,睹物思人,豐富將要發(fā)生的故事。

“駕彼四牡,四牡項領(lǐng)。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

果然,他高吟起來,一道喑啞蒼涼的聲音似從地底發(fā)出,迅疾掠過我的耳際,滾雷般隆隆駛向遠方。我回頭張望,墓園的林木搖曳出一道裂縫,現(xiàn)出幾張慌張的窺視人臉,那是陪同前來的朋友,我向他們擺擺手,朋友笑笑才各自隱去。

“好一個‘我瞻四方’!”

我脫口感嘆。

他笑起來,侃侃而談道:“雖說只是四個字,你的韻音卻有些奇怪。我念四方為‘是房’,我瞻是‘吾戰(zhàn)’,你卻念得輕輕濁濁,頗為怪異。”

“時下音有四聲,字有典規(guī),與漢音差了千年,當(dāng)然有些古怪。不過,我雖少小離鄉(xiāng),在外漂泊經(jīng)年,但兒時土語尚能記得,說話仍有鄉(xiāng)韻。我查過你的有關(guān)資料,你祖上曾是許都人,幾代之后才落腳河陽,我們算是同鄉(xiāng)。”我的話音里突然有了輕松的語氣,甚或近似調(diào)侃。

他停下來,定睛看我,然后遲疑地說:“我的有關(guān)資料?是不是蕪雜得很?說來聽聽,里邊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他似乎很關(guān)切自己的名聲。

這句話把我逗樂了:“你都不知道,還算什么個人資料?也難怪,史料不是檔案,且收集者興趣不同,才智有別,取舍有分,自然與真實差著成色。不過,與你詩文中寫畫自己的信息比對,大致有七八分相像,這就算差不離了。”

“這句‘差不離’應(yīng)該是許昌話,離念成‘離兒’,就是中州古音。”

他輕快地舞動著舌頭,聲音貼著齒唇蛺蝶般調(diào)皮飛出。

“實際上,我欲把酒問天,還有想一睹墓主真顏的意愿。那墓頂直達蒼穹,想必云深處他常出沒,運氣好的話,當(dāng)能見著。”我悵然說道。

“這很重要嗎?”

“重要。他若有圖像流傳下來,就會增加許多擁躉,何況現(xiàn)在是個讀臉的時代。”

我假裝認真地說。說完我就愣住了,我在與誰說話?此人與墓中人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會混為一談?若是一個人,他的面目不就是墓主的面目嗎?何故再費事尋覓?

想到這里,我便有意看他尊顏。哪知他正爬坡,只見一個碩大的屁股晃來晃去。想要去他前頭,無奈荊棘密織,容不得上前觀瞻。

“從面相上看,你似乎具備了見他的可能性。”

他向上攀爬,且吭哧有聲。

我在后面笑他的“可能性”。

我也邊吭哧邊說話:“你還別說,而今作家中,對他面相深研者舍我其誰?一是我從紙質(zhì)材料中見過幾幅他的畫像,包括這次新版高莽先生的畫作,廣州美院一老教授所作《早春》中他的畫像,古今畫作,我均看過;二是去過安徽宣城、廣東、江西、湖南、湖北、河南、河北,甚至循著足跡去過昌黎、遼東,各地凡有其石刻塑像均牢記于心;三是他在詩文里常寫自己,說自己身寬體胖,夏日怕熱,說自己四十不到卻兩鬢有霜、掉牙豁齒,等等。所以我想象中的他應(yīng)是個胖子,大臉方頜,高鼻深目,眉穹突出。其骨節(jié)粗大,身形甚偉,乃是北方游牧與深林狩獵中原農(nóng)耕諸民族融匯相合的饋贈。他的面目或如電視劇《炊事班的故事》中的大周、《偽裝者》里的明樓,及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的騰格爾的混合體……”

“這我就聽不懂了。”他有些惶惑地說,“中原人的面貌多半來自北方,自然比南方魁偉,個頭偏大。但不如南人靈秀,除我之外。”

我“呵呵”笑了。

“還真是如此。我少小去了南方,喝的是長江水,自然有幾分俊秀之氣,要不為何人叫秀士呢?”說完,他也哈哈大笑起來。

這就到了墓頂。尚未站穩(wěn),樹上卻突兀驚起幾只黑鳥,喳喳鳴叫,卻并不飛遠,只在我們頭上盤旋,似伺機襲人的樣子。

我撿起一截枯樹枝,在頭頂上呼呼揮動,驅(qū)趕它們。

那人樂道:“若有神仙,也被你一并趕跑了。”

我且趕且笑道:“謁前本來要燒燒香的,卻無人售賣,只得作罷。這又太歲頭上動土,站在人家頭上,蹬鼻子上臉,大不敬也,人家豈能相見?便派神鳥教訓(xùn)我們,這就是了。”

那人頂著樹瀑,一頭亂葉流云般裹著,在朗照中金碧閃亮,發(fā)散著神秘的輝光。他說:“文人不拘形跡,只講道德文章,這不算什么。再說,陰陽兩隔,諸多物事與夢契合,比如適才你我攀緣而上,實則卻是顛倒了:你認為高處接云霓,我卻覺泥里見乾坤,看法截然相左。知悉兩界者才得完整。所以高不高,低不低,東不東,西不西,若解其中謎,須得兩相宜。既然夢里飛花不是花,何不放了墓上鴉?”

那人笑著,抖落一肩斑駁。

我扔了樹枝,拍拍手,弄掉了沾在手上的樹膠,嗅一嗅,手上滿是柏樹的清香味。

“這話老輩人早說過,現(xiàn)在說這樣話的人都不在了。”我回頭向來的方向張望,有些失望地嘆道。

“你是許昌什么地方人?”

“潁川商河鎮(zhèn),自古乃兵家要沖。”我知道他去過,所以回答得十分響亮。

“我去過的。想當(dāng)年淮西平叛,那里是大將李光顏的大營。其時已很繁華,商河兩岸店鋪成云,南北兩寨已有數(shù)千戶人家。”他陷入想象道,“你是說古鎮(zhèn)不古,是不是這樣?”

說來話長,但我不想說。

我敷衍道:“當(dāng)初墓地一覽無余,如今四周都是樹木,遮得嚴嚴實實,怎能看到園外景象?倘若想看看不見,豈不是愁煞人也?”

那人道:“古時墓地,少有院墻房舍加持,偶栽松柏,也只墳前墳后兩三株,視野開闊,一覽無余,于是就有登高遠望的雅興,現(xiàn)在平添了諸多的遮擋,看不見山河,也看不到遠方,不奇怪的。”

想起他說的陰陽兩隔的話,站在樹的蔭蔽里,三想兩想,就有了開闊的意思。我若有所思道:“古之圣賢,到底有不同凡響處。”

他馬上領(lǐng)會我要說什么了。便又笑呵呵說道:“不來不知曉,墳上能悟道。”

我點點頭說:“這就是老話說的,凡人有肉眼,哲人有心眼,圣人有天眼。圣哲即使坐在枯井里,也能觀天窺地,洞察萬物。”

他在枝葉間走動起來,只覺風(fēng)來陣陣,樹葉片片掉落。我與他只隔一層紗的距離,卻還是看不到他的尊容。

他似乎思考了一會兒才慢慢說道:“老子言,‘目迷五色’,人間遮蔽太多,所以才需心眼天眼。用道理訴諸眾生,將真理告白天下,把義理播撒人間,這就是我瞻四方的意義。‘瞻’不僅是看,還有辨識,還有思度,還要有才華,但更重要的還要有憂郁之心,為江山社稷擔(dān)憂,為苦難眾生代言。這是一介文士做人的基本態(tài)度,也是我一生孜孜以求的初衷。”

我緊張起來,這不像一個普通人說的話。我有些肯定,眼前隔了一層霧似的人,可能就是墓主。我只消懇求他一聲,他就會給我一個照面,只要我見到了他的尊顏,我就會惟妙惟肖地畫下他真實的面容,這對中國文學(xué)史和思想史來說,毫無疑問就是創(chuàng)造了歷史!

但是我像被人攫住了似的,心怦怦跳,手心直冒汗,卻夢魘般就是說不出話來。

“你似乎有什么心事,或者說你是個功業(yè)心極強的人。”那人幽幽地說。

“被你說中了,不好聽的話叫功利心,我想一睹先生的尊容。要不我不甘心。”

我順水推舟提出要求。

那人嘶嘶笑笑說:“這就是說夢已近尾聲。看過社戲沒有?終場鑼鼓一敲,人一亮相,大幕徐徐落下,這就該散場了。人生如戲亦如夢,曲終人散時大致相同,是不是?”

他這一說,我有些心猿意馬,耳邊依稀聽到人聲,好似朋友說說笑笑向這里走來。似夢又非,恍而惚之。我想,好像真在做夢。我著急起來,就是做夢也要抓住時機,要不以后再也見不到人了,失之交臂,悔之晚矣。

我靈機一動,故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說:“其實我已經(jīng)看過您了,就在剛剛,先生還拉我上墻呢。”

實際情況則相反,當(dāng)時可能逆光的關(guān)系,或是我心不在焉,真的忽略了他的臉。

“是嗎?我都忘了自己長什么樣了。你說說看,看我認不認得出自己。”他的聲音里也有了調(diào)侃的味道。

真是機鋒處處。這又是一個橋段。人有時候是認不清自己的。事物都是在不斷變化中,所謂日日新是矣,人臉如是,伍子胥一夜白頭,人友不辨,可見確有認不得自己的可能性。

“您是想通過別人的描述來認識自己,是不是?這是不是‘瞻’字的又一解釋,學(xué)術(shù)上叫反觀或反瞻,是不是這樣?”

站在墳頭上說這句話時,乍一出口,頓覺臉上發(fā)燒,這叫關(guān)公門前耍大刀,是典型的癡人說夢,令人汗顏。

他似乎沒注意到我的窘迫,饒有興味說了起來:“‘瞻’字有目,這叫先看后言。昔日看人看己看世象,今日反過來世象后人也看你。圣哲立言,何能垂世?不就是能前看八百,后看千年嗎?你說是‘反瞻意識’,大致也不錯的。”

我附和說:“是的是的,就像人常說,這人不簡單,就說他是馬王爺三只眼,多了一只眼,就大了能耐,便能看透凡塵。”我拍拍額頭,似乎上面真長了一只眼睛。

樹叢后傳來哧哧的笑聲,那人定笑我語無倫次。由此也讓我更加肯定。墓主四十多歲時,門牙右邊就掉了一顆牙,這使他說話跑氣,臉頰也不再豐腴。

此人就是我想拜見的人。

他抖著肩笑道:“我們之間的對話之所以能成立,就是我們之間已經(jīng)達成默契,我們對這種形式心照不宣,但都承認它的存在。這并非夢境,亦非現(xiàn)實,它是夢境和現(xiàn)實之間的東西。或叫靈犀,或叫走神,或叫恍惚,或叫神游,但夢都比它們大一號,看來叫淺夢為佳。”

“對對,夢有多種形式,我看過《夢的解析》,是一個外國人寫的。還有研究夢文化的冊子若干,都說夢非夢,它是現(xiàn)實的投射,夢并非無跡可尋,雪泥鴻爪間勾連人生社會,它是橋,也是船,有水便可浪跡,有云便可穿越。總之,它可以幫我們認識很多未知的東西。”

我自覺話又多了。

“適才我有‘從面相上看你’之類的話,并非空穴來風(fēng)。我也有你的個人資料,也知道你的來意。這也是我們所說的‘反瞻’的一部分。這也證明了我的能力。見你是我能力的一部分。所以我才與你相遇。以后我還會與你不期而遇,會在夢里或想象中多次出現(xiàn),與你交集,你不會煩我吧?”他停止了說話,在樹一側(cè)靜觀我的反應(yīng)。

“哪里哪里,在下求之不得。”我連忙作揖告白。

“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的是,倘若思考與想象中出現(xiàn)了我們,即使碰撞再激烈,我也不會糾纏。我要囑咐你的也只是夢里相見的紀律:既是夢里相會,便有夢的規(guī)矩,我們之間相處,要更符合夢的發(fā)展規(guī)律,使它更像是一個夢,無論如何荒謬荒誕滑稽可笑,你都不許發(fā)笑,知道嗎?”

聲音有些嚴厲。

我愣住了。不知如何應(yīng)答。

“因為你一發(fā)笑,夢就會醒,知道嗎?”

他循循善誘道。

我連忙說:“一切照辦。但有無標準的夢境示范?我好參照執(zhí)行,以防逾距。”

“這樣事例何其多也!柳子厚刺柳州時,一天托夢給我,說其將死,死后會化為羅池神。無奈屬下均以為笑談。若能使眾人信以為真,煩兄幫忙則個。蓋為其真,方能換來香火以祈,安我靈魂。我在夢里信誓旦旦,說事情包在我身上。醒來立就一篇碑文,寫好立時急送柳州官衙,恰是柳子厚駕鶴西去之時。柳府上下無不稱奇。待勒石以成,詳看碑文,其所述情狀與現(xiàn)況絲絲入扣,人情世態(tài)躍然紙上,無一不精準對應(yīng)。于是當(dāng)?shù)毓俑傩照\惶誠恐,很快籌來款銀,建祠立廟,香火祭禱,盛況延綿于今。子厚又駕云而來,夢里告白封神情景,激動得老淚橫流。醒來衣袖果然濕了一片……似這樣夢境,有頭有尾,有因有果,完完整整,不是上佳例夢是什么?”

我聽得手心冒汗,不住點頭稱許。

“對友人,左顧右盼,謂之同瞻,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情系孝悌。子厚慮及身后事,因人忠良仁厚,回贍時就資源多多,我就成了他的能量。天下事,無不千絲萬縷,乍看煢煢孑立,根下卻九曲百結(jié)互相勾連。墓前有棵大柏樹,是下葬時所植,于今已逾千年。時下人稱神樹,你看樹下鐵欄上,密密麻麻,放了幾多求卦問卜的紅綢帶?他們同樣也‘瞻’我,把我當(dāng)成資源,我身兼數(shù)職,搖身一變成了財神、文神、官神、藥神、生娃的神,似乎我是萬能之神。我成了太行山南端最大的求神拜佛的資源大戶。”

我回過頭,看到了滾滾紅塵中的大樹,它周身披紅掛綠,張燈結(jié)彩,風(fēng)一吹動,隱隱傳來叮當(dāng)作響的金石聲。

“它在求救。”我說。

“一切都在變形,你們的時代我看不懂。”他似乎嘟囔著說,“不問蒼生問鬼神,人間正義到哪里去了?我負不起這個責(zé)任。”

又一個說來話長,我不想說。

停了片刻,我打趣道:“先生違反了做夢的紀律,想惹我大叫,倘若夢醒,該是你的責(zé)任。”

他呵呵笑起來:“哈,你在這兒等著呢。好吧,我答應(yīng)你的請求,讓你好好看看我的臉。”

說完,他撥開樹枝,笑呵呵立在斜陽中。

逆光里,一尊黑黢黢的大理石雕像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驚呆了,大張著口說不出話來。

“嚇壞了吧?給你說吧,我有一千種面目,讓你看你也記不住。時間長了你就不在乎我的臉面了,你只消對你的讀者說,我年輕時很好看,讓他們知道我的來路,我的童年是什么樣就是了——”

說完,他戲謔般伸出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大叫一聲,后退著翻下墳?zāi)埂?

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仍站在那通寫有“唐韓文公墓”的碑前,倚石凝目。

揉揉睡眼,手上一股好聞的柏香味不絕縷縷,又四散飄飛……

夜色像墨一樣涂抹過來,船上的白帆黑了。有水鳥的翅膀剪著亮,然后又像風(fēng)一樣跌落不知何處。十歲的韓愈坐在船首,在蒼茫間突然想起《莊子·逍遙游》里的語句:“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在北方山野的背景里去看這部書,思緒總會被厚重的東西所凝滯,而只有到了這般水天一色的環(huán)境,才容易追上作者靈動高遠的思路。已經(jīng)坐了三天三夜的船。從長安出藍田關(guān),然后從商州至南陽、襄陽,此后乘船于漢水,一路向東以水流的速度漫游至此。將到武昌地面了,江面變得闊大而無際,如果不是天降沉幕,真不知今夕何夕,找不到時間去哪兒了。此時正是大歷十二年(777)的春天,長安城內(nèi)宰相元載被皇帝誅殺,其余黨悉數(shù)被鞫。韓愈的哥哥——起居舍人韓會雖不是元黨核心人物,但也因之受到牽連被貶,外放為韶州刺史。從小寄養(yǎng)在大哥家的韓愈由是隨哥嫂踏上流徙之路。

韓愈是大歷三年(768)生人。父親韓仲卿官終秘書郎,死在大歷五年(770)。韓愈“三歲而孤”,大他三十歲的大哥韓會自然擔(dān)起了撫養(yǎng)小弟的重任。從父親死后到韓會被貶流放,韓愈已在大哥家生活了七年。現(xiàn)在,十歲的韓愈已讀書三載,言出成文,像《莊子·逍遙游》這樣的文字已能神會出處、思接千載了。

有一瞬間,韓愈恍惚了。他看見天上的星斗急促地向水面濺落,炫目的光暈映出大江遼遠的輪廓。他驚駭?shù)乜匆姶^像如椽大筆倏地劃向虛無,那些畢剝的響聲傳達出紫毫毛筆掠過紙張墨汁洇出天地的畫面。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了夢境的邊緣。起風(fēng)了,大船像條魚,游向遠方。韓愈覺得自己就騎在魚背上,這是條會延伸擴展的魚,它無際無涯,只要前行,便是它生長的尺幅,因此莊子才會有“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的喟嘆。可見會動的船就是《莊子·逍遙游》里鯤鵬的原型。船的能動,非神力可為,實在是人力所致,只要勤力奮身,它不僅能動,或許還會飛,它既能游弋北海,又能扶搖萬里,垂天之云般的翅膀雖是人的想象,卻更像人勤力作為的印記。韓愈很驚詫自己的發(fā)現(xiàn)。記得在老家河陽初讀《莊子》時,念至“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句時,覺得其氣魄之大不可想象,而今一到水世界,人也想跟著澄澈,領(lǐng)會深遠許多,可見水真乃靈物也。

“小叔,風(fēng)大了,俺娘讓你回艙……”

侄子老成從船艙里探出腦袋。

“快看,成子,這里的星星好大呀……”

老成被小叔吸引過來。他是韓愈二哥韓介的兒子。韓介乃一介軍佐,前些年染病去世,兒子老成過繼給大哥韓會。雖說二人年齡相仿,情同手足,卻有叔侄之倫。

老成偎依著小叔,引頸凝望星空。

今夜星光燦爛。

江上泛舟,舟上看星,水天無隔,心爽氣清。

嫂子鄭夫人見叔侄二人不回,也從艙里出來,手里拿件白袷衣。

“愈弟披上,當(dāng)心風(fēng)涼……”

“嫂子快看,我找到自己的星宿了。”

循著指引,果見一顆星閃閃爍爍,仿佛正與人低語。

鄭夫人笑起來:“憑什么是你的?我還說是成兒的呢……”

老成笑得厲害,他剛掉了門牙,說話漏風(fēng):“就是咧,俺剛才就說,它還是俺的哩……”

韓愈不慌不忙說道:“成兒生在午時,何星之有?嫂子說,俺生時三星在天,月宿南斗。人說地上一個人,天上一顆星,一切皆有定數(shù)。你看月亮初升,三星即位,眼見到了那個時辰,而這顆星不偏不倚,正在南斗的中央,且似今夜突然顯現(xiàn),似在暗示我們之間的特殊關(guān)系……”

鄭夫人娘家在古滎之地,鐘鳴鼎食,乃公卿之家。河陽韓氏,累代官宦,詩書名世,兩家也算門當(dāng)戶對。她生性賢淑,視韓愈及老成比己出還親。公爹去世時,愈弟還不足三歲,生母隱去,是死是活難以知曉,她是從奶媽手中接過愈弟的。據(jù)奶媽說,老爺在世時曾說愈兒生時三星在天,月宿南斗,將來或許不同凡響。只是自己烈士暮年,難以護佑愈兒,少失怙恃,怕愈兒又是苦命之人。眼見公爹已走六七年,愈弟已是翩翩少年,見他又提舊事,心中不禁酸楚,便截住話頭。

“愈弟說得有理。只是江上起風(fēng)了,你看浪也涌起,快回艙里睡吧,聽艄公講,要是白天,已能望見龜蛇二山了……”

“‘云開遠見漢陽城,猶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晝眠知浪靜,舟人夜語覺潮生。……’哈,就是看到龜蛇二山,怕也要一日路程呢。”韓愈剛從大哥韓會那里看到盧綸的詩抄《晚次鄂州》,便不禁賣弄起來。

孩子畢竟才十歲,平時書讀得苦,難得有這樣的閑散行旅,隨他瘋一回吧。想到這里,鄭夫人把衣服給愈弟披上,自己又復(fù)回轉(zhuǎn):“你大哥已經(jīng)睡下,回艙時動靜小點呀……”

早晨醒來,船已泊在黃鶴磯頭。

因是中途停歇,一行人便安步當(dāng)車,登臨蛇山游玩。

江風(fēng)習(xí)習(xí),塔影隱隱。

韓愈和老成邊跑邊背誦崔顥的名詩《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

正在興頭,大哥韓會叫住了韓愈:“愈弟,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黃鶴磯頭黃鶴山,黃鶴一去不復(fù)返。這是昔日某仙騎鶴小憩之地,故叫黃鶴山,當(dāng)?shù)厝艘步猩呱健!?

“還有呢?”

“還有崔顥在黃鶴樓上的題詩,還有李白也來過此地,當(dāng)?shù)毓賳T慕其詩名向其索詩,他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你知道這個官員是誰嗎?”

韓愈被問住了,搖搖頭。

韓會眼圈紅了,上前抱住韓愈,兀自流下淚來。

鄭氏哭泣著說:“他就是我們的父親呀!”

韓愈、老成被驚住了,張著口立在原地,泥塑般。

韓會從袖中拿出一紙素箋說:“這是父親任武昌令時當(dāng)?shù)孛癖妼λ馁澴u,現(xiàn)碑刻就在蛇山頭,咱們尋訪祭拜一下,也算不虛此行了。”

黃鶴磯,蛇山頭,因為古渡口和傳說之故,已是商鋪林立游客如織了。蛇山很小,弓身攀緣,似一鼓作氣就能到頂。黃鶴樓雄踞蛇山之巔,果然氣度不凡。但韓會一行無心登樓飽覽美景,他們四處尋覓,終于在塔的一側(cè)看到了一塊石碑。

石碑高若盈丈,通體白色,碑首用篆文寫著《武昌宰韓君去思頌碑并序》,碑文用楷書寫就,琳瑯燦然,工整秀美。

韓會剛顫聲念出碑首幾個字,便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家人見狀,一齊環(huán)列石碑跪下,鄭夫人拿出備好的香燭紙錢,點香燃紙,全家同聲哭拜起來。

等家人情緒稍微平復(fù),韓會拿出紙箋,告訴韓愈,當(dāng)年父親從武昌卸任之后,百姓稱頌,多有不舍。一個叫胡思泰的鄉(xiāng)賢邀集當(dāng)?shù)厥迕鹘绱沓雒嬲垇泶笤娙死畎诪槠渥鱾鳎帐⒈员碚闷涫ベt之德、愛民之風(fēng)。李白一向高標潔靜,從不寫違心之作,因他早知武昌令政聲遠播,且又以文名世,加上也曾受其邀游索詩,心中早把他當(dāng)友人看待,因此便爽然應(yīng)約,寫了這篇文情并茂的人物傳記。功德碑既成,堪為一時盛事。李白大筆,盛贊韓父曰:“仲尼,大圣也,宰中都而四方取則;子賤,大賢也,宰單父,人到于今而思之。乃知德之休明,不在位之高下,其或繼之者,得非韓君乎?”一句“德之休明,不在位之高下”,其深識洞見,便可穿越千年,而此睿思是從韓氏身踐力行始得,猶如寒夜之火,光被史冊。于是韓君碑不脛而走,名聞遐邇,吸引諸多士人名流甚至庶人販夫也前來觀瞻膜拜,成為蛇山一景。此抄件是吏部考功司員外郎蘇大人考課武昌時收集的民聲,因碑文既是名家美文,又是治下百姓心聲,這正是考功司課考官員的具報內(nèi)容,便從碑上抄寫下來,回京向朝廷報告匯入吏部檔館后,便把草稿贈給了傳主后代、同朝為官的起居舍人韓會。

韓會在朝職官為起居舍人,官秩五品。官雖不大,但位置重要。起居舍人主要負責(zé)皇帝起居制度、百官對皇帝的朝拜覲見以及禮儀規(guī)范和皇室祭祀活動等,因常周旋于皇帝身邊,接近權(quán)力中心,可謂朝內(nèi)矚目。“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正如岑參寫百官早朝詩中言,那在“玉階仙仗擁千官”隊伍前統(tǒng)一朝拜口令者就應(yīng)是起居舍人。因了這樣的關(guān)系,起居舍人肯定要有“鳳凰池上客”般的儀容,還要有“《陽春》一曲和皆難”的學(xué)養(yǎng)才是。而韓會正是這樣的人。史料上說,韓會不僅長相俊秀,且“以道德文章伏一世”。當(dāng)吏部考功司外考蘇大人將李白之文帶回朝中,立時引起滿朝熱贊,而代宗朝剛經(jīng)安史之亂,亟須地方官忠君愛民之典范,以對四方施以影響,再圖振興。韓仲卿若不是不久謝世,或會受到朝廷大用。但這件事對韓家來說,畢竟是光耀門庭的事情,因此韓會幾番向蘇大人謝恩,終得這一紙饋贈。雖是流放之路,他也沒忘帶在身邊,思忖途中若能找到黃鶴磯頭韓君碑,追思一番,也是對自己人生坐標的一次光照和對韓氏一門清正賢明的表彰。

現(xiàn)在,這個時機終于來了。

于是,他拿出起居舍人在大明宮統(tǒng)令早朝的姿態(tài),在蛇山之巔,對著滾滾長江,朗聲念起李白撰寫的《武昌宰韓君去思頌碑并序》來:

仲尼,大圣也,宰中都而四方取則;子賤,大賢也,宰單父,人到于今而思之。乃知德之休明,不在位之高下,其或繼之者,得非韓君乎?君名仲卿,南陽人也。昔延陵知晉國之政,必分于韓。獻子雖不能遏屠岸之誅,存孤嗣趙,太史公稱天下陰德也。其賢才羅生,列侯十世,不亦宜哉!七代祖茂,后魏尚書令、安定王。五代祖鈞,金部尚書。曾祖晙,銀青光祿大夫、雅州刺史。祖泰,曹州司馬。考睿素,朝散大夫、桂州都督府長史。分茅納言,剖符佐郡,奕葉明德,休有烈光。君乃長史之元子也。妣有吳錢氏。及長史即世,夫人早孀,弘圣善之規(guī),成名四子,文伯、孟軻二母之儔歟!少卿,當(dāng)涂縣丞,感慨重諾,死節(jié)于義。云卿,文章冠世,拜監(jiān)察御史,朝廷呼為子房。紳卿,尉高郵,才名振耀,幼負美譽。

君自潞州銅鞮尉調(diào)補武昌令,未下車,人懼之;既下車,人悅之。惠如春風(fēng),三月大化。奸吏束手,豪宗側(cè)目。有爨玉者,三江之巨橫。白額且去,清琴高張。兼操刀永興,二邑同化。時鑿齒磨牙而兩京,宋城易子而炊骨。吳楚轉(zhuǎn)輸,蒼生熬然,而此邦晏如,襁負云集。居未二載,戶口三倍其初。銅鐵曾青,未擇地而出。大冶鼓鑄,如天降神。既烹且爍,數(shù)盈萬億,公私其賴之。官絕請托之求,吏無絲毫之犯。

本道采訪大使皇甫公侁聞而賢之,擢佐輶軒,多所弘益。尚書右丞崔公禹,稱之于朝。相國崔公渙,特奏授鄱陽令,兼攝數(shù)縣。所謂投刃而皆虛,為其政而則理成,去若始至,人多懷恩。新宰王公名庭璘,巖然太華,浼然洪河。含章可貞,干蠱有立。接武比德,弦歌連聲。……

韓會高亢激越的誦頌聲蓋過了江水奔流的滾滾濤音……

其不凡的儀態(tài)和風(fēng)姿吸引了許多游人駐足。

聽說十幾年前韓武昌的后人來了,當(dāng)?shù)厥考澿l(xiāng)民紛紛前來慰問,有的捉來雞鴨,有的挑來米酒,路邊小販則送來魚丸豆皮糯米麻團……

從沒見過這等江南小吃的韓愈和老成立時現(xiàn)出孩童本相,斯文不在,手抓懷揣,當(dāng)即你一口我一口吃將起來……

由于有了糯米麻團,對于韓愈來說,此后的旅程就變得豐盈和飽滿起來。

這種卵狀的食物,握在手里,有一種充足的質(zhì)感。在焦黃潤澤的表面,芝麻星星點點散落其上,宛若山水的布局。面相的可人自不必說,單說內(nèi)里的層疊曲折,五味雜陳,總有讓人始料不及的好:剛以為是玫瑰絲桂花糖餡兒料,下一個咬下去,或就是臘汁雞豚味了。從小生長在北方的韓愈,對于五谷雜糧特別是對麥菽大豆類飯食的敬意已經(jīng)完成,它們表達直接,內(nèi)容和形式一目了然,即便官宦人家的飯食也是如此,只不過相比普通人家,稍顯精細而已。這種地域變遷帶來的系列沖擊,除了水,就是食物了,而且南方食物的多姿多彩,讓小韓愈喜不自勝,他有些喜歡江南了。

他把書卷放在一邊了。

手里的麻團晶瑩閃亮。

船舷外,是洞庭。“夏水欲滿君山青。山為樽,水為沼”,我為大魚任逍遙。那些紙上的洞庭和現(xiàn)實的洞庭無法重合,韓愈不管它了。他想起大哥韓會在父親碑前的模樣,又一次陷入沉醉般的遐想。第一次以雙膝跪地的姿態(tài)去膜拜一塊石頭時,韓愈并沒有將之和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三歲而孤,父親于他只是一團模糊的星云,或曾孺慕以愛,但迅刻以往,了無印痕,有至親之感,卻遙不可及。而與大哥韓會的親,則是朝夕相處觸手可摸。但在那一刻,當(dāng)“武昌宰韓君去思頌——”幾個字從大哥口中朗聲誦出時,首先最受震撼的是距大哥一步之遙的韓愈。韓愈當(dāng)時正被石碑上的篆字所吸引,這種飄逸樸茂的線條如此豐贍優(yōu)美,它怎會牽動人的慟哭和歡笑呢?透明的蝶羽和黃鸝的足痕放到紙上為什么會失去林木而成就人的夢境呢?然而,大哥的聲音改變了遐想的方向。大哥的語調(diào)是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像彈撥樂器奏出來的。大哥聲情并茂,大哥字正腔圓。韓愈驚愕地發(fā)現(xiàn),這個身著素色長衣面形瘦削的人因為進入角色而變得不復(fù)相同,或者說正在變形。武昌的陽光像橙色涂料爬向他寬闊的額頭,像塵埃一樣的顆粒堆集成另外的色相。除了他們韓氏特有的大腦門兒外,他的臉、鼻子、嘴巴、三綹長髯,都因他的激情和儀式感而重新排列組合,成了一個陌生的人。韓愈不由得想起披著曙色在大明宮主持早朝的另一個韓會。文化會改變一個人,職業(yè)也會改變一個人。如果不是由父親的光榮引發(fā)激情,被罷黜的起居舍人,絕不會給家人提供這樣的機會。大哥仰起下巴對著太陽,用聲音和美文喚醒著云空中永在的父親,他的聲音高亢明亮,充滿感情,讓人著迷。就這樣,父親從石碑上走下來了。

但只有韓愈一個人看見了。

許多年后,韓愈繪聲繪色地給家人談起父親,談他的行止、嗜好、形象,甚至一些不為人知的細微動作,比如不經(jīng)意間的鼻翼抽動,喉嚨里總有咝咝的聲音,間或從鼻腔里發(fā)出“吭”的一聲響亮,等等,讓聽的人為之色變。鄭夫人知道公爹有多年的咽喉癥,她曾服侍他吃過多服草藥。問題是,他活著時,不到三歲的弟弟如何能對父親有這樣細微的觀察和了解?每當(dāng)?shù)艿苷劦竭@些時,她都會心驚肉跳地問:你怎么知道的?爹走時,你才三歲呀……韓愈正色道:不對,是十歲,是大哥讓我十歲時又見到了父親……

父親還以文名世。他的文名和他的政聲就像兩只翅膀,迎風(fēng)振展,勢若長云。柳子厚曾有文《龍成錄》,就記述了一則愈父韓仲卿的文學(xué)故事:韓仲卿走在洛水之濱,見柳絮如披,河水渙渙,心甚驚奇。莫不是進入了一位詩人曾描述過的詩意之中?詩人是誰呢?感覺極熟,然卻怎么也憶不起來。正蹙眉思考間,忽見一烏帽少年,目若朗星,唇紅齒白,仿若天外飛來。少年向他躬身叩拜說:吾有文集在建鄴李氏處,聞韓公文名,特求專找此書并恭請為之作序。仲卿見少年誠懇,便一口應(yīng)諾。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了此人就是《洛神賦》的作者。那人見狀稱謝而去,走不幾步,又復(fù)轉(zhuǎn)身說:對了,吾乃曹子建是也,吾在陰間謝公!仲卿大驚,醒來原是一夢。不幾日,韓仲卿果然在建鄴得子建文集十卷,甚覺大異,立踐諾為該書作序,如錦上添花,世人皆贊。

由是,足見父親知行并舉文武雙修,乃人中之龍。

而大哥也如是。他與當(dāng)時名士盧東美、張正則、崔造交友,世稱“四夔”,且是“四夔”之首。古書上說,夔為樂官,龍為諫官,所謂夔龍,乃朝官之謂也。而《新唐書》中《崔造傳》和李肇《唐國史補》中談起“四夔”,均言韓會與三人交友,為之夔頭,居上元,好言當(dāng)世事,皆自謂王佐才,“韓會與名輩號為四夔,會為夔頭,而善歌妙絕”。在沉悶肅穆的朝儀氛圍里,韓會等不只會諫言抨擊時政,間或還能高歌一曲博來眾人歡顏。不僅如此,韓會還善古文,與多位名家游,曾被蕭穎士、李華所重,所作《文衡》,可謂名揚天下。柳子厚在《先君石表陰先友記》中記述:“韓會,昌黎人,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然以故多謗。至起居郎,貶官……”

自武昌祭碑后,對父親和大哥的認知,似如登臨高山,愈高愈顯其偉其妙其美。

韓愈的視線再次回到麻團身上時,船艙內(nèi)已有些溽熱。韓愈對南方的認識只限于書冊,但是身體發(fā)膚尚未經(jīng)驗。與同齡的孩童比較,相對成熟自不必說,就是身架也顯得高些壯些。他長就一副北方人的身架,于是他的皮囊就對炎熱氣候格外敏感,雖有江風(fēng)撲面,但仍汗水涔涔,頃刻間濕透了青色綢衣。大哥又在艙里躺下了。從襄陽上船他就總是睡覺,要不就是沉默。沮喪寫在他的臉上揮之不去。武昌祭碑,仿佛耗盡了他的全部能量,父親的光焰似乎并沒照亮他的心境,他躺在燃燒過的灰燼里,比死灰更像死灰。

口誦碑文的后程,韓會似乎是向天呼喊的,韓愈清晰無比地看到大哥眼里含著淚水,他像是在向天申辯,又像是據(jù)理抗爭,他似乎陷入一團怨恨之中。元載案構(gòu)罪的大臣不知凡幾,多是貪占弄權(quán),罪狀昭著,獨有韓會含糊混沌,列在案尾。故對韓會被貶,史料多有“以故多謗”之說。韓愈從大哥的眼睛深處看到了他對家族榮譽的向往,對個人道德名聲修為的看重。他雖然伶牙俐齒藝文雙全,但他正直坦蕩,不會曲意陰附,因之總被人妒,加上他愛抨擊時政諫刺朝廷,也可能引上不快,或許因言獲罪。依照唐律,韓會當(dāng)以罪臣的身份在規(guī)定的時間即刻上路,而不能像通常外放官員那樣有“裝束假”。唐代《假寧令》規(guī)定,外授職官,將視距離遠近給以相應(yīng)裝束假,“其一千里內(nèi)者四十日,二千里內(nèi)者五十日,三千里內(nèi)者六十日,四千里內(nèi)者七十日,過八千里者八十日”,而韶州以唐律正在嶺南流放地以內(nèi),當(dāng)在八千里以外,正常外放須享受八十天的裝束假日。然而,韓會前一天還在大明宮對著檀板與金樽,后一天就突然獲罪外放,而且在極短的時間就令其攜家離京。這種天上地下的落差,對韓愈和老成這樣的孩子來說體會不深,但對韓會那樣的“鳳凰池上客”來說——常沐春風(fēng)里,突加罪臣身,狀如喪家犬,流徙千萬里——其精神和身體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

多年之后,當(dāng)韓愈也以罪臣之身在流刑路上輾轉(zhuǎn)復(fù)輾轉(zhuǎn)時,關(guān)于兒時的這段經(jīng)歷,常常嵌入他的腦際,他才真正明了大哥當(dāng)年之痛,可謂徹入心骨。

在船過汨羅的時候,大哥的嘆息聲沖淡了韓愈吃糯米麻團的興趣,他吃不下去了,隨手給了老成。老成不喜吃,又給了家丁秦兒,秦兒是個壯小伙子,似乎看也沒看就把糯米麻團扔下水去。

兩個孩子愣住了。

“還是兩個讀書人呢,知道這是什么地界嗎?”

“是湘江嗎?不對,咪淶江?曲江?”老成快言快語瞎猜一通。

“呀,是汨羅江,屈原的汨羅江!”韓愈跳了起來,把布袋里的糯米團子悉數(shù)傾出,撒于江中。然后,雙膝跪下,大聲喊道: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于盂陬兮,唯庚寅吾以降。

……

喊聲驚起了韓會,他疾步出艙,惺忪的眼睛現(xiàn)出光彩,他受到了感染。“屈原放逐,乃賦《離騷》”,不屈不撓,始有《天問》。他問韓愈和老成道:“屈原怎么死的,你們知曉嗎?”

“自沉而死。”韓愈想,史料有記,豈能有錯?

“就是自殺。”老成快人快語。

韓會蹙眉沉吟道:“我看不見得。”

老成仰臉看著爹爹說:“何以見得呢?”

韓會順口誦道:“‘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此段何解?”

韓愈認真答道:“屈子說人生之意義在求索與追尋也。”

韓會頷首:“甚是。此乃《離騷》之要義。但若求索無成,追尋無果,人生無奈又該如何呢?”

“那就一死了之唄!”老成笑道。

韓會彈了他腦門兒一指頭:“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養(yǎng)于天地,焉敢輕死?”

韓愈受到觸動,靜等哥哥教誨。

韓會又誦:“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以為粻。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

老成急切問道:“何意耶?”

“屈子說,此處不與,我將遠離。自疏的風(fēng)景同樣壯美而且迷人。這是《離騷》的又一意義。進亦可喜,退無騷心,屈子豈能自投汨羅?再說又無遺書傳世,落水時又無人證,怎能斷定他就是自沉?”

“那他是怎么死的?”老成蒙了。

“或許是不小心失足而死吧!”韓會笑道。

船上一干人也都笑起來。

韓會從愈弟手中接過僅剩的幾個麻團,向最遠最深的江中擲去。

起來吧!屈老夫子,左徒大人,學(xué)生有禮了!

漫江飄蕩著他詠誦《離騷》的聲音——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

大歷十四年(779)春天,韓會在韶州任上病逝,時年四十二歲。是年秋,經(jīng)朝廷恩準,歸葬河陽故里。

韓愈已經(jīng)十二歲了。

秋天的時候,大哥韓會歸葬于老家河陽古尹村(今河南孟州市趙和鄉(xiāng)蘇莊村)北山坡上。從此,這里就成了韓愈的又一個“家”。從韓府到墓地,大約有半里許,漸次向上,如臨如登。墓北眺望,但窺太行,向南逡巡,可見黃河。北靠大山,南臨大河,這樣闊大的氣象走進書頁,就成了風(fēng)水學(xué)里的上佳之地。而實際情形如是。據(jù)典籍言,韓氏先祖世居潁川(今許昌一帶),早在漢代便襲任官職,到七代祖韓茂一代,更為后魏尚書令安定桓王。從七代祖韓茂起,韓氏一門便遷居河陽,葉落歸根時,便將魂魄安放這里。當(dāng)韓會入土?xí)r,其家族亡人生前多是袞袞錦官名士賢達,半山之上,柏檜森森,墓園已是蔚為大觀了。

天氣晴好的時候,韓愈愛在這里讀書或者玩耍。

他愛坐在大哥墓邊,學(xué)著他的腔調(diào)吟詠詩經(jīng)辭章。

從出生到死亡,這就是一生。韓愈無法揣度大哥蒼茫深邃的一生,但大哥晚近的歲月,韓愈卻點滴入心,時常縈懷。大哥死前還在喝藥,那種深褐色的汁液緩緩流入他的口腔,全家人都為之輕舒一口氣的時候,那些藥汁卻呈扇面噴灑在潔白的帷帳上,深深淺淺的絳褐畫面里,一簇怒放的梅花逆勢而來。大哥驚詫地看著自己的作品,直到眼中的光焰漸漸熄滅。扶柩北上的時候,韓愈眼里盡是大哥的鮮血梅花。

萬里衡陽雁,今年又北歸。

雙雙瞻客上,一一背人飛。

云里相呼疾,沙邊自宿稀。

系書元浪語,愁寂故山薇。

這首杜甫的《歸雁》,就是這次泣血之旅的真實寫照。

現(xiàn)在,大哥的墓地開遍殷紅色的花朵,韓愈叫不出名字,但他知道,這是大哥魂魄的底色。

從墓園向西南遙望,目光泅過黃河,翻越黛色的山巒,山那邊,就是東都洛陽。從洛陽出發(fā),沿著黃河逆流而上,再翻一些大山,再過一些土塬,就到了大唐的京都長安了。

從洛陽到長安,波濤如怒,山嶺如訴,此間是帝國舞臺的中心。特別是長安,更是天下聚精會神處。韓愈或許是長大的緣故,盡管日日讀書忙,卻會不期然放下書卷,時時憶長安了。

或許是出生地的關(guān)系,對長安的親近,于韓愈來說似乎是與生俱來。三歲之后,韓愈隨兄嫂輾轉(zhuǎn)于河陽和洛陽之間,六歲后又隨兄嫂來到長安,直到十歲離開。這段時光,長安于他已是絲縷銘心了。韓愈清楚地記得兄嫂的府邸在長安城內(nèi)的東門附近,向西一箭之地就是集市,商鋪酒肆,市聲喧嘩。趴在后院的大棗樹上,往北瞭望,可以看見大明宮巍峨的身影,長安城內(nèi)最大的鴿群總在它的上空盤旋,從進貢的鴿哨中傳來異域的梵唱,仿佛有十萬佛徒在云中吟誦佛經(jīng)。每有佳節(jié),城內(nèi)街道上的樹木便披上錦緞流蘇,夜晚插上火把,人們通宵達旦日夜笙歌。那些街道上的樹木一邊就有四排,通常最后兩排為榆樹和槐樹,前面兩排為櫻桃和石榴。四月和八月,櫻桃和石榴成熟的時候,不知何故,東區(qū)這段路上的果子總不見人采擷。一次,韓愈大著膽子摘了一只碩大的石榴,回來和成兒分享,鄭夫人見了說,這是老家滎陽有名的河陰石榴,是地方作為貢品移植京城的。長安乃首善之區(qū),皇上既用天下嘉木裝點市容,又憑此威儀讓四海臣服,因此只能觀賞,不能采摘。你們沒看到街上巡游的金吾衛(wèi)嗎?

如今,那些石榴樹也老了嗎?

韓愈知道,書讀得越多,距長安就越近。書卷如磚石,只能靠它來鋪就去長安的路。于是,韓愈稚嫩的聲音再次在墓園響亮起來……

然而,事與愿違。

現(xiàn)實中,韓愈距長安的路不但沒有縮短,反而越來越漫長了。

大歷十四年(779)五月,代宗李豫病死,是年太子李適即位,史稱唐德宗。建中二年(781),成德節(jié)度使隴西郡王李寶臣卒,其子李惟岳請襲父職,未獲允準,遂與魏博節(jié)度使田悅、淄青節(jié)度使李正義聯(lián)結(jié)起兵犯上。三人相繼被名將馬燧平定后,又有朱滔、王武俊、田悅、李納、李希烈相繼叛反,世稱“五王”之亂。

你方唱罷我登場,唯有百姓遭禍殃。

河陽三年,猶如魚潛水底,鳥入深林。韓愈雖說三歲而孤,命所不辰,但畢竟從父至兄,均是朝廷命官,在官宦人家輾轉(zhuǎn),雖說不是錦衣玉食,但衣食總是無憂的。然兄長一死,家里再沒有佑護福蔭,只靠嫂子鄭夫人支撐門庭,落難的色彩總是揮之不去。按照唐律,五品以上的官員,應(yīng)有隨從五人,其俸祿由國家支付。而大哥一死,隨從抽去,回鄉(xiāng)只有秦兒自愿跟隨。但到了河陽,經(jīng)此戰(zhàn)亂,竟也被官府強行征去。家中佃戶累世力田,但經(jīng)數(shù)次兵災(zāi),精壯多“他鄉(xiāng)復(fù)行役,駐馬別孤墳”,也只剩老弱婦孺,“近淚無干土,低空有斷云”。偌大的韓府,連一個看家護院的丁男也沒有,眼看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了。此時,韓愈已是十四五歲的半大小伙,家里的諸多事務(wù)嫂子已跟他商議,甚至需要他出頭辦理了。就像生活在水底的魚,因為接近底層,不知不覺就被苦水漸漸泡大了。

已是建中三年(782),局勢仍不明晰。討伐叛軍的旗幟和叛軍的旗幟在河陽不斷變換,久而久之,在百姓心中竟沒有了向背。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是朝廷的軍隊還是叛軍的軍隊,來了都是一樣抓丁、搶糧、放火、殺人。鄭夫人領(lǐng)著韓愈和成兒,還有一干家仆,只得三天二晌去往北邊的大山里躲兵,有時一去就是好多天。

韓愈雖然年紀小,看法卻與眾不同。他是堅定的正統(tǒng)派。對待“五王”,他認為均是亂臣賊子,勢必除惡務(wù)盡。而官軍的每一個勝利,都會使他手舞足蹈。

但是,因為一個人的歸來,使韓愈全家不得不離開河陽,走上了逃難之路。

一天夜里,已過子時,一串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韓愈和家人。韓愈披衣掌燈,發(fā)現(xiàn)來人竟是一年前被征的秦兒。

秦兒是逃回來的。

秦兒原是作為拱衛(wèi)皇室的士兵被征召的。到了長安,被編在神策軍的宿衛(wèi)營里。正是戰(zhàn)爭時期,神策軍的主力已被調(diào)到東線,新征的士兵多數(shù)沒有戰(zhàn)斗力,只能執(zhí)行巡邏和警衛(wèi)的任務(wù)。聽說叛軍李希烈的軍隊已經(jīng)攻陷了汝州,東都洛陽眼看不保,德宗皇帝急召涇原節(jié)度使姚令言率軍東進馳援。正值初冬,偏偏趕上第一場雪,因為行色匆匆,將士們走時僅穿單衣。鐵甲長戟,雪馬冰河,食不果腹。涇原子弟路過京城長安,原以為德宗皇帝會殺豬宰羊犒賞三軍,誰知德宗皇帝竟不讓涇原兵入城。大隊人馬冒雪繞過長安,走到城東十里許時,德宗才派大臣前來犒賞將士們,抬來的飯食菜肴竟是發(fā)了霉的小米和寡淡的菜湯。涇原兵士大怒,紛紛將飯菜傾倒于地,士兵們指天斥道:“吾輩棄父母妻子,將死于難,而食不得飽,安能以草命捍白刃耶!國家瓊林、大盈,寶貨堆積,不取此以自活,何往耶?”

眾人激憤,勢若雷火。有兵士復(fù)回京城,竟一擁而隨,連節(jié)度使姚令言也勸阻不了。德宗聞知涇原兵變,急令從內(nèi)庫取出二十車金銀珠寶賞賜涇兵,哪知此時已遲。本來應(yīng)該勤王的兵士,此刻成了比“五王”還恐怖的顛覆者,其目標直指皇宮,而且比預(yù)料的危機更迅猛,更可怕。

德宗急令神策軍前去接敵,哪知根本沒有戰(zhàn)斗力的新兵們一戰(zhàn)即潰。站在大明宮含元殿的德宗已經(jīng)聽到叛軍們喧囂的聲音,知道局面已經(jīng)無法挽救,只得率太子、安樂公主和少數(shù)嬪妃從宮門北面?zhèn)}皇出逃。

涇原亂兵占據(jù)了大明宮,兵們大呼:“天子已出,宜入自求富!”亂兵和城中百姓一同沖進宮中,搶掠珍寶,通宵達旦。

這就是史上所說的“涇師之變”。

秦兒就是被亂軍擊潰時逃出城的。他自小孤兒,沒有去處,感念韓家對他至親,因此又一路尋來。秦兒說,皇帝出逃,京城淪陷,時局動蕩,不知何時方能安定,請主家早早備荒為善。

鄭夫人兀自流淚說,看來中原已無寧日了。

韓愈聽秦兒這般說,心中也一片茫然。

慮之良久,鄭夫人決意南下。“五王”之亂,禍及江北;“涇師之變”,殃及兩京,看來河陽再也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愈弟和成兒正值讀書求學(xué)年齡,遭此兵亂,倘學(xué)書不成,稍有差池,那將有負亡夫。韓會臨死前曾對她說,若有不測,請速北歸。韓家清正,無產(chǎn)無財,只有剛拓好的《武昌宰韓君去思頌碑并序》可傳家。愈弟不凡,日后必能如父輩所愿,光耀門庭。事關(guān)韓門希望,所囑甚重。韓家為官,多在江南流連,兄父曾在任上置有房產(chǎn)幾處,不如借此躲避,南下江左。

建中四年(783)冬天,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十六歲的韓愈隨著鄭夫人和另外的幾戶官宦人家來到江南宣城。

韓愈與成兒是在爆竹聲中坐在書桌前的。這是貞元元年(785)的春節(jié)。噼里啪啦的爆竹帶著一種富足和驕人的底氣在宣城四處炸響,與烽火驚心的中原形成鮮明的反差。

據(jù)《隋書·地理志》記載,西晉之后,由于連年戰(zhàn)亂和自然災(zāi)害,黃河流域一帶的人曾大量南遷到長江流域,十年間流亡人口就有一百多萬。而之后,又有多次呈潮汐狀般遷徙活動,特別是唐“安史之亂”,曾引發(fā)中原大批富豪士紳移民江淮。而韓愈家的南遷江左,由于韓愈后來不斷在詩書中反復(fù)記述,就成了那個時期南北融匯分合的歷史佐證。

韓愈在讀《左傳》,成兒背誦《詩經(jīng)》,他們在享受著南方安定環(huán)境下讀書郎的幸福時光。成兒不想讀書,至少不愿讀官家規(guī)定應(yīng)考的書目。他的生父曾是軍佐,他也有著武人的剽悍遺風(fēng)。他說走科舉的路子太難了,而武舉的路數(shù)特別對他的心思。他說著便放下書卷,在不大的斗室里做騎射狀,“射”了一箭,又“射”了一箭。韓愈亦放下書,響應(yīng)著他的虛構(gòu)——他“抓”住了成兒射來的箭鏃,說,自從武則天皇帝創(chuàng)立武舉考試之后,韓家男兒應(yīng)該出個武狀元的。

“那好,你去和俺娘說說,俺改練武好了。”成兒認真了。

“咱祖上后魏安定王就武功蓋世。在隨太武帝輕襲夏都統(tǒng)萬城時,激戰(zhàn)中,太武帝突然墮馬,夏王赫連昌率兵殺來,先祖一人斬殺十余人,逼退敵兵,將太武帝扶上自己的坐騎,徒步斷后,直到圣上脫離危險。此戰(zhàn)勝后,太武帝贊祖上曰:將軍者,神勇也!咱韓氏一門,不僅能文,且累有武將勇士,族譜上多有記載,我以為和郡望有關(guān)。”

“什么郡望?”成兒不解,“聽大人們說祖上不是來自潁川嗎?”

“之前呢?”

“之前不是韓國新鄭嗎?聽說韓王信也是同族?”

“再往前呢?”

成兒搖搖頭。

“我從書上找到了線索。我們來自燕國,郡望來自昌黎,我們是燕國的貴族,說不定有王室血統(tǒng)。我們身上有驍勇善戰(zhàn)的血,或許因為我們的先祖身上有鮮卑的成分。”韓愈說得有板有眼。

成兒聽傻了。他忘了剛才要當(dāng)武舉的事兒。

“但是,你要棄文從武,也非易事。”韓愈又回到先前的話題,“首先,你應(yīng)該通曉武考的內(nèi)容:你要拉得動硬弓,你要射穿一百零五步遠的目標,其力量相當(dāng)于單手把一個壯漢舉過頭頂。二是騎射。你騎在奔跑如飛的馬上,挽弓射擊兩個活動目標,通常是兩只小鹿或野兔,距離在五十步遠。三是步射。就是邊走邊射擊固定靶標,距離五十步遠。四是槍術(shù)。在校場設(shè)兩個木柱,柱上各放一件甚小的器物,你手握長槍,這支槍有約兩丈長,十多斤重,你騎馬飛馳而來,用槍準確將其刺落。五是舉重。先是要舉起一段約兩丈長木桶般粗細的木頭各十次,然后再背起幾百斤重的東西走二十步。六是身高面貌。身高六尺以上為佳,面貌端正為上。七是能言。說話要聲若洪鐘,口齒清楚,能令行禁止……”

“哎喲喲,別的還都罷了,只這身高須六尺,誰能管得了?”成兒有些沮喪地說,“還有騎射,在河陽還可以到黃河灘涂練馬,而來宣城,全是水田山地,如何施展拳腳?看來只能讀我的書了……”

韓愈見成兒又拿書卷,復(fù)又逗他:“如果咱讀書不成,可去鄉(xiāng)間學(xué)做筆做紙之法。當(dāng)年秦將蒙恬發(fā)明了毛筆,江南多有效法,作坊林立,宣城產(chǎn)紙,天下有名。咱叔侄不妨我做筆你做紙,日后有了名堂,把生意做到河陽洛陽,或許到京城長安也未可知……”

一提到長安二字,成兒倒沒什么,韓愈卻被自己描摹的未來刺傷了。

他的心隱隱疼痛起來。

韓愈呀韓愈,何為愈?進取超越勝出也。字退之,何意也?《論語·先進》曰:“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這是孔子對后退和前進兩種姿態(tài)的拿捏和把握,也是中庸之道之一種。但目的并不真是“退之”,而是以退為進,進退有據(jù),互為表里,穩(wěn)中求勝。

可是,眼下一退再退,已經(jīng)“去京三千里”了,何時回長安呢?

韓愈陷入深深的焦慮中……

冬去春來,桃花開了。

江南士紳名流有游春的習(xí)俗。韓愈老成讓秦兒跟著,各騎一匹小毛驢,背上干糧臘肉水具,布袋里備好便于旅行的筆墨紙硯,先去敬亭山,再去五泉洞,最后又去桃花潭看桃花。這個時候,李白早已見過汪倫,喝過他家釀的老酒,賞過了他說的十里桃花。在桃花渡口,李白的詩句被人抄在酒肆茶樓有回廊的墻壁上,引來婦孺吟誦: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韓愈看遍了此地的桃花后,才覺得天下桃花一樣紅。他順著花瓣深深淺淺的脈絡(luò),最終看到的是自己年輕的眼睛。要找的桃花是不存在的。他承認在看宣州桃花之前,開放于心的是李白的桃花,是紙質(zhì)的桃花,那種濃烈的燦爛,像精靈一樣會跳躍,會舞蹈。而眼前的桃花,厚大肥胖,太老實,與李白的桃花相比,難為桃花。

成兒的眼睛充滿天真。實際上,文化也是一種毒。但成兒天生對這種毒有排斥反應(yīng)。他的眼睛澄澈明亮,他眼中的桃花沒有污染。他數(shù)著桃花瓣兒,口中喃喃,如風(fēng)拂蒹葭,宛如禪語。好大一棵桃,好紅一朵花,好綠一片葉,好美一幅畫。這是老成凝視一株桃花后的如是說,簡潔,質(zhì)樸,直達事物的中心。自有文字以來,最早的詩歌里多如老成這樣的直接狀物。《桃夭》就寫:“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苕之華》也言“苕之華,蕓其黃矣”“苕之華,其葉青青”。這些不施脂粉的鄉(xiāng)間小調(diào),透見物理的紋路,顯現(xiàn)出自然的光澤。

韓愈注視著入禪的成兒,成兒注視著桃花,桃花映紅著兩個年輕人的笑靨,桃花渡口響起優(yōu)美的古歌,岸上一些少男少女踏歌而來。唐代多節(jié)假。官方公布的節(jié)日就有二十八個,平均半個月就會遇到一個節(jié)日。韓愈和老成今天遇上的是三月三,上巳節(jié)。于是桃花渡口成了一個炫目的亮點。

韓愈當(dāng)即拿出紙筆文具,就著桃花水,提筆把成兒的口占抄錄下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霞。

其霞燦燦,紅白相間。

桃之云云,灼灼其蓁。

其蓁浩浩,丹青若引。

……

甫一落筆,竟被一白衣人奪去,跳上一家泊在水邊的大船上吟唱起來——

桃之夭夭咿呀呀,

灼灼其霞嗨啦啦……

渡口在桃花潭西南的位置。岸與水的距離有兩丈多的落差,那些船參差臥在水邊,從高處往下看,宛若舞臺在水中央。

幾個書生模樣的人旋轉(zhuǎn)起舞,把白衣人圍住。似乎沒有特別的動作,只是用足踩出節(jié)奏,腳步時而向前或者向后,每每有規(guī)定的步履,并且可以左右位移,不斷變換隊形。上身前傾或者后仰,晃動或搖擺,用手掌在關(guān)鍵處擊出相應(yīng)的節(jié)拍。而那個被圍在中間的人,此時是真正的中心,他大聲詠唱的詩文,牽動關(guān)聯(lián)舞者昂揚或低回的表情。由于他延長的音節(jié)和聲調(diào)的裝飾,把原本直白的文本處理得風(fēng)生水起,引起喝彩連連。

韓愈在岸上看得真切,依稀記得眾人之舞似是古書上說的堯步舞。但此舞因年代久遠,似已失傳,今在江左之地發(fā)現(xiàn),真讓人大開眼界。看來比桃花潭深的不僅僅是汪倫情,還有當(dāng)?shù)厣畈氐娜宋牡滋N。另外,韓愈還有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歌者和舞者好像同出一門,他們配合默契,俯仰皆是,似這樣的活動,可能經(jīng)常為之。想到這里,韓愈突然覺得自己和這些人好像有所關(guān)聯(lián)。這個念頭頗為奇怪,韓愈細想了想,還是在白衣人身上找到了緣由。他剛才詠唱時的助詞“咿呀呀”“嗨啦啦”里似有中原鄉(xiāng)音,沒準兒此人也從中原來,而且聽口音,距河陽很近。他斷定。

岸上人學(xué)起了堯步舞,唱著桃花歌。有一些俊俏男女把蘭花插在發(fā)際,把花束扔在河里,開始用蘭花蘸水向身上潑灑。自從王羲之的蘭亭會乘著他的書法不翼而飛君臨天下后,像他那樣飲酒作詩分曹射覆的游戲玩樂便走進宮廷和民間,這個節(jié)日似乎成了文人墨客士紳名流的狂歡節(jié)。用蘭花和桃花水洗浴掉經(jīng)冬積郁的穢氣和霉頭,以此希冀好運,重新書寫新的一年,似乎也成了上巳節(jié)的主題段落。這個像春天一樣的理由鼓噪著人們,下河的人被歡樂裹挾著,紛紛跳下水里。

韓愈正看得出神,似覺有人推搡,腳下一滑,竟也跌跌撞撞跑入水中。成兒大喜,立即跟著跳下,從水里撈起一把蘭花,就著水甩向韓愈。

叔侄二人立時混戰(zhàn)起來。

“呼呼嘿嘿嗚嗚呀呀……”

不知不覺,韓愈靠近了水邊的大船。船上眾人也哄笑著趴在船頭觀賞。

正玩得盡興,忽有人在背后用鄉(xiāng)音大喊:“二位可是懷州人氏?”

韓愈回頭,發(fā)現(xiàn)說話者正是那個白衣人。

懷州(今河南濟源)在太行山南側(cè),正是韓愈在河陽為韓會守喪時北望之地。因相距不遠,所以口音相近。韓愈有文《送李愿歸盤谷序》,開篇說:“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huán)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愿居之。”這個李愿,就是韓愈在桃花渡口相識的白衣人。

李愿正在此地求學(xué)。憑著他的導(dǎo)引,韓愈投師古文大家梁肅、李華及竇牟門下,開始讀書著文,孜孜以求。“仆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圣人之書”,“學(xué)之二十余年也,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對于這段讀書經(jīng)歷,韓愈在《祭竇司業(yè)文》中追憶道:“我之獲見,實自童蒙。既愛既勸,在麻之蓬。自視雛鷇,望君飛鴻。四十余年,事如夢中。”

韓愈求學(xué),留下諸多佳話。

之一:詩書為肴。

吃飯時,韓愈也是手不釋卷的。飯菜端上來了,擺在書案上,因為早有各種版本的線裝書和硯墨筆紙占了位置,于是那些飯菜便只能見縫插針了。韓愈的食欲應(yīng)該是不錯的,從各種留存下來的圖像資料看,他骨骼發(fā)達、體態(tài)豐腴,十六七歲時,正是狼吞虎咽的時候。但似乎常有引人入勝的詩文,讓他不能專心吃飯。于是他總干些讓老成笑掉大牙的事情:一次吃飯時,他把墨嚼掉了一塊,說,江南春天有佳肴,墨魚新韭豆豉燒,為何只有墨魚而獨少韭菜耶?往往是飯吃完了,詩文當(dāng)菜吃了,那些真正的菜肴卻完好如初。

老成愛吃農(nóng)家送來的咸鴨蛋,準確說愛吃里邊油亮通紅的蛋黃,每次他先揀了吃,而把蛋清留下來。埋頭書本的韓愈并不留意,每次仍只吃蛋清。一次,鄭夫人來了,老成不好意思專挑蛋黃,便把蛋清吃了,獨留蛋黃給了小叔。到韓愈吃時,他驚呼:蛋黃何其香也!弄得老成一臉通紅。

老成將小叔以詩書為肴的種種行狀記以錄之,常在家中發(fā)表,逗得家人一片歡贊。

其有《馬鞭子》以錄。

在韶州時,一段時間,韓愈讀書懈怠了,總愛溜出去上山,且一玩就是一天。一次,韓會騎馬公干,正好路遇韓愈。韓會讓韓愈上馬,揚鞭一抽,只聽兩耳風(fēng)聲,馬立時疾馳如飛。韓會問:馬為何迅跑?韓愈想了想說:怕馬鞭子!韓會說,人若馬,鞭若命,遲緩懈怠落伍者總挨打……韓愈聰慧,知道兄長用心,羞愧不已。他認真辨視著馬鞭子,見它結(jié)實精巧,編織經(jīng)心,是綜合擰勁、纏勁、韌勁、心勁而成。此乃命的外部具象。求學(xué)如是,須用諸種心力才能達成,才能掌握運命。韓愈自此發(fā)憤,以期改變自己的命運。他在《縣齋有懷》詩里寫自己求學(xué)時的進取姿態(tài):“少小尚奇?zhèn)ィ缴惚濉*q嫌子夏儒,肯學(xué)樊遲稼。事業(yè)窺皋稷,文章蔑曹謝。”《舊唐書》卷一六〇《韓愈傳》說他:“愈自以孤子,幼刻苦學(xué)儒,不俟獎勵。”而之后他在《進學(xué)解》里的名言“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正是他自己學(xué)習(xí)態(tài)度的總結(jié)。學(xué)生贊他曰:“先生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wù)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yè)可謂勤矣。”

這一天,韓愈和李愿、李觀等學(xué)友同游一處叫晉公山的地方。此地群山環(huán)抱,泉溪星羅,幽林茂竹。秀木掩映處,竟有數(shù)處廟宇樓榭在云深處。據(jù)說這是前朝一個位列公卿的顯貴人物的退隱之地,后來又梵唱鶴唳,為讓心更加清靜,就有了佛道之人在此地修建廟觀。

李愿左右環(huán)視后,興趣盎然。他立在古松下粲然笑道:此地太像我的老家了,如果是一篇文章,我就要告它抄襲懷州盤谷也。

大家哄笑不止。

這時,只見山下騰起塵埃,林間傳來鳴鑼。不知又是何地官宦人家要來進香了。

李觀說: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現(xiàn)在改成,朝問如來佛,暮來三清觀了,所向不同,卻路徑一樣,都是求榮華富貴罷了。

李愿說:我們讀書何為也?

李觀笑道:圣人言,學(xué)而優(yōu)則仕。仕則如山下客,同為逐名追利是也,可謂一丘之貉也!

李愿正色道:此吾所鄙也!

韓愈說:我年十八九,壯氣起胸中。金榜題名時,光宗耀祖日。所來何卑耶?

李愿說:求仕光明坦途,天下皆知也。達者利澤施人,名傳當(dāng)世,坐于朝中,可輔佐皇帝令行天下;出則旌旗飄飄,弓箭在腰,武夫開道,從者成群。喜有賞賜,福祿多多,錯或不糾,風(fēng)險不致。有妻妾成群,美女若云,長袖善舞,粉白黛綠,爭妍取憐。若這樣,何樂不為耶?問題是,為了求仕,要伺候于公卿之門,奔走于晉身之途,有時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污穢而不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沒有人形,失去人格,若這樣做官,寧肯不為,吾回盤谷做隱士去也……

諸友被李愿的話深深觸動,紛紛稱是。

李愿又說:人各有志,各不相擾,或說人生有命,富貴在天。我不愿如此失格,所以就難做官人。我向往在野生活,窮居而野處,無事可以攀山越巖,登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釣于水,鮮可食。起居無時,自然醒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求有樂,但求無憂。可以置禮不顧,無拘無束,理亂不知,國事不問,我行我素。諸位可以選擇做官,且愈大愈好,而我,卻想做各位治下的天下第一逸民也……

又是一片笑聲。

幾個書生,不燒香火不拜佛,悠哉樂哉閑如鶴。玩玩鬧鬧,辰光就飄過去了。

晉公山回來,韓愈很受觸動。李愿,高士也。他的一番話,韓愈似乎從來沒想過。這是人生的另一個版本。他從小就受家庭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思想影響,大哥韓會臨死前還指著思頌碑期望他光宗耀祖。嫂子鄭夫人也常撫其背哭泣著說,我們韓家一門就剩你們叔侄二人了,你們是韓家的希望呀,一定要刻苦讀書,將來以求聞達!盡管李愿的話對韓愈有所吸引,但他還是知道,自己的未來在長安。

唐德宗貞元二年(786)秋天,韓愈告別家人,西去長安,以求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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