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光下的流浪者
- 此生永遠是少年:白居易詩傳
- 紀云裳
- 2837字
- 2024-12-02 18:15:40
那一場與自己無關的盛宴,便自此成了他生命中多年不曾忘懷的夢境。或者說,那是一次美學的啟蒙、一種精神的指向,在少年的心胸間,引起了綿長的共鳴和旖旎的震顫。
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冬,為了躲避兩河用兵,白居易在父親的安排下,來到江南求學。
當時,他的從叔父白季康正在宣州任溧水縣令,家中的兩位從兄也都在越中任職。在親人的照拂下,小小年紀的白居易得以棲身于蘇州的一家學堂,開門即是粉墻黛瓦、枕河人家。
蘇州,江南中的江南,有詩酒風流、美人如玉,也有銀鞍白馬、吳鉤勝雪。冬去春來,亦有異鄉人的愁緒,如綿軟的煙雨,不經意即拂上心頭。
在江南,光陰也仿佛軟糯了下來,好似那令人微醺的楊柳春風,吹面不寒,波瀾不驚。
數年之間,因為苦節讀書,且受吳越人文的影響,白居易的詩賦策論都已有了自己的風格與氣象。
但白居易明白,求取功名,道阻且長。
在唐代,一個讀書人要想步入仕途,就必須通過科舉考試,或明經科,或進士科。白居易的父輩們都是通過明經科入仕,卻也因此官位低微。相比明經科,進士科的考試要艱難得多,評選的標準也更為嚴格,不僅要考帖經墨義,還要考時務策論、詩賦文章。
于是當時民間便有俗語流傳:“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
而白居易要考的,正是進士科。
隨著時間的推移,白居易的思鄉之情也愈發強烈。
讀書之余,他經常會想念徐州的親人,他的大哥幼文,弟弟行簡、幼美,以及那些從小一起長大的從兄弟。
無奈戰火紛飛,山長水闊,他只能將滿腹心事寄托筆墨,將那難以冷卻的少年熱血、無處言說的游子孤獨,在燈下一遍一遍抒寫。
故園望斷欲何如,楚水吳山萬里余。
今日因君訪兄弟,數行鄉淚一封書。
——《江南送北客因憑寄徐州兄弟書》
一個夏夜,風雨傾城,來自江南的文人雅士卻齊聚蘇州刺史府,于樓閣之上,品嘗佳果,舉杯賦詩,悠然可忘世。
那場宴席的主人,便是當時的蘇州刺史韋應物,人稱“韋蘇州”。
韋應物出身京兆韋氏,名門望族,十五歲即陪玄宗一起出入宮闈。他豪縱不羈了一輩子,晚年坐鎮蘇州,風流依然不減當年。
席間,韋應物寫下《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兵衛森畫戟,宴寢凝清香。海上風雨至,逍遙池閣涼。煩疴近消散,嘉賓復滿堂……”
字里行間,滿是豪俠之氣與盛唐遺風。
一如那場名揚吳越的盛大宴席,琥珀鐘里琉璃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羅幃繡幕間,樂工的玉簫堪比繞梁的天籟,善舞的吳娃環佩玎珰,柔媚的纖腰比新月更皎潔。就連席上所焚之香,也是取自異域深海中神奇的大魚,令聞者神歡體輕,飄然若仙。
時年十四五歲,寄人籬下的白居易無緣那場夜宴。
四十年后,在《吳郡詩石記》中,新上任的蘇州刺史白居易還能清晰地記起吳地舊事與少年夢想:“貞元初,韋應物為蘇州牧,房孺復為杭州牧,皆豪人也。韋嗜詩,房嗜酒,每與賓友一醉一詠,其風流雅韻,多播于吳中,或目韋、房為詩酒仙。時予始年十四五,旅二郡,以幼賤不得與游宴,尤覺其才調高而郡守尊,以當時心,言異日蘇、杭茍獲一郡,足矣。”
貞元初年的白居易并不知道自己的夢想能否成真。
但韋應物的詩,顯然可以為一位少年才子推開一扇入夢之門。
在夢中,白居易也成了一座城池的主人,公務之余,盡可與賓友秉燭夜游,一醉一詠,做一個逍遙自在的詩酒神仙。
那首《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白居易讀了許多遍,也記了很多年。
世人都說韋蘇州的詩句沖淡高逸、流麗清雅,白居易卻讀出了詩句之外的興諷意味、一位文人的仁愛之心,看到了一個地方官對民間疾苦的共情,以及居安思危的襟懷。
若不然,韋應物又何必在詩中寫:“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
對于百姓,韋應物一直是憐惜的。
所以,他才會勤于吏職,簡政愛民,并時時反躬自責,為自己沒有盡到責任、空費俸祿而自愧。
他才會在蘇州任滿之后,為百姓散盡錢財,連回京的路費都不留,只能寄居于蘇州無定寺,最終客死他鄉。
總之,彼時的韋應物,其人其文其經歷,所散發出來的魅力,都已經迷住了少年白居易。
如果說,之前白居易在他的父輩身上學到了為官的勤勉、道義與忠誠,那么他在韋應物身上看到的,就是一個士大夫在為國為民之余,衣上酒痕詩里字的精神生活。
希望有一天可以成為蘇州郡守或杭州郡守,此生足矣——這句話的背后,其實是希望有一天可以成為像韋蘇州一樣的人。
或許就是在某個仰望與憧憬的瞬間,白居易內心里有什么東西被點燃了。
那一場與自己無關的盛宴,便自此成了他生命中多年不曾忘懷的夢境。
或者說,那是一次美學的啟蒙、一種精神的指向,在少年的心胸間,引起了綿長的共鳴和旖旎的震顫。
以至于多年后,白居易自中書舍人外任杭州刺史,任滿后又掌印蘇州,除卻衣錦還鄉、物是人非的感嘆,還有一種還愿般的儀式感。
他以蘇州刺史的身份,令人在蘇州的一塊湖石上刻下了韋應物的詩句,就像是曾經在人生許愿池中丟下的第一枚金幣,終于發出了回聲。
至于蘇州,作為白居易少年時期旅居過的地方,數十年過去,時間的河流帶走了瓦礫,也帶走了金沙。
吳郡還是那片吳郡。
“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然而昔日少年的兩鬢,已經生出了白發。
江南還是那個江南。
他看到熟悉的山與水、花與樹、云與月,千言萬語,欲說還休,一腔少年溫柔凝結在筆端,盡化作多年后的詩句:“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站在江南的風中,他仿佛又回到了舊時的那場盛宴,“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
但那場盛宴,注定不屬于異鄉的少年。
滿眼云水色,月明樓上人。
旅愁春入越,鄉夢夜歸秦。
道路通荒服,田園隔虜塵。
悠悠滄海畔,十載避黃巾。
——《江樓望歸(時避難在越中)》
貞元四年(公元788年),因父親在徐州的任期已滿,改除大理少卿、衢州別駕,十七歲的白居易又隨父搬至衢州,后到越中求學。
從蘇州,到衢州,從吳地的煙雨,到越中的云水,白居易熟諳江南的每一處風景,卻始終視自己為過客。
若說江南風物之美,一分在煙雨,一分在云水,一分在樓臺,那么七分則在明月。
白居易還記得,在很多個夜間,他吹滅了讀書的燈盞,窗外萬籟俱寂,抬頭便是一鉤江南的明月,荼蘼色的光輝靜靜地落在石階上,如霜如雪,氣息清涼,只覺人生迢迢,是那般美麗而寂寞。
扁舟泊云島,倚棹念鄉國。
四望不見人,煙江澹秋色。
客心貧易動,日入愁未息。
——《秋江晚泊》
有一次,白居易去錢塘江觀潮。在扁舟之上,他想起很多年前的秋天,孟浩然漫游吳越,夜宿建德江,也曾寫下詩句:“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而當時的白居易,似乎用一首詩就可以與孟夫子互通心曲。
他有致君堯舜的理想,有“凌晨親政事,向晚恣游遨”的兩全之夢,但能幫助他實現夢想的城市,叫“長安”。
在江南,他與孟夫子一樣,只是月光下的流浪者。
孟夫子在錢塘江觀潮時,留下詩句:“驚濤來似雪,一坐凜生寒。”
白居易也有詩記錄觀潮所感——
夜半樟亭驛,愁人起望鄉。
月明何所見,潮水白茫茫。
——《宿樟亭驛》
悠悠滄海之畔,越中的云水與清風,有著訴不盡的柔情與風流,在獨上高樓、望斷歸路的人眼里,卻是黯然失色、意興闌珊。
因為故園千瘡百孔,鄉夢無枝可依,茫茫潮水,驚濤拍岸,也不可寄托世間的悲喜,預知王朝的興亡。
好在,還有少年的志氣與夢想,可以像初升的月光一樣,清冽、明亮,落滿整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