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彪潛意識里一直覺得,房地產商總是有些跋扈的。
無他,中國五千年歷史,無數先民的辛勤勞動下,每寸土地都得以開發,犄角旮旯都有主人。
周彪干過征地拆遷的活計,知道每塊土地寧靜的表面下,一定糾葛著不少故事。
比如這位農民自己的房子不夠面積,那位婦人覺得自己被占了一條水溝的便宜;祖上兄弟分房不公,這家孩子不夠孝順不該繼承。
等等等等。
這些事平時不戳還好,一戳,就會有如滔滔江水的無盡麻煩洶涌冒出。也是人之常情,誰不想趁著有人來拆遷的機會,一次性將所有矛盾和吃過的虧給厘清?
因此。
建筑和房屋能拔地而起,并作為商品銷售,便意味著開發商擺平了這里的大多數麻煩,至少也說明開發商關系夠鐵,手段夠硬。
夠硬,硬到哪怕售樓部的小小營業員,在想起自己工作的地方時,也會驕傲的抬起胸膛。
驕傲讓貓耳銷售員沒想到自己工作的地方會有人來挑事。直到周彪興致盎然的登上身著金縷玉衣的漢王所在的手術臺,也沒反應過來。
周彪撫摸著這套玉衣,輕聲說道:“……我以前看科教頻道,說金縷玉衣的穿法,是‘分體包裹,九竅密封’。”
“這‘九竅密封’有意思啊,眼、耳、口、鼻用玉塞封閉,連屁股溝子里面也不忘塞上名貴玉器;劉備的祖宗中山靖王,好像是弄了個良渚文化的玉琮當屁股塞子。”
“后來乾隆也搞到了個形制和年代差不多的東西,哈,自詡金石泰斗的十全老人,卻沒看出那是真正的上古之器。”
周彪嘖嘖感嘆。
貓耳銷售可沒對周彪的科普感激涕零,轉過頭來扯著耳機聲嘶力竭道:“保安,保安!”
可保安暫時來不了了。
銷售員只聽到耳機里傳來一片嘈雜,依稀夾雜著“鋼卷”,“泥頭車”之類的尖叫的話,看來是她所依仗的保安遭遇了這些事物的偷襲。
還有一道夾雜著履帶轟鳴的女聲豪氣干云道:“我以為這里是停車場……我都沒用力,你們少裝死……你們在碰瓷我?和我的保險說去吧!”
是爾里和春妮。
爾里總與周彪像是心靈相通,周彪決定動手,她們便在上面做起掩護,如此默契,至少能保證周彪不被太多人打擾。
銷售員又愣住,她抿嘴,咬牙,拿出手機,撥了另一個電話——事態已經超出她能控制的范疇,她當然要請示更上層的領導。
只是越請示,她頭上的貓耳也越耷拉。
周彪瞅見,當然不會阻止。這次挑事,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將這地產商背后的梅原公司給詐出來。
能做到最好,做不到也沒損失。
連老晉都放松了不少,緩緩踱步到周彪身邊,也瞅著金縷玉衣道:“一個王爺,死了也不過冢中枯骨。”
周彪卻搖頭:“漢代人相信玉是山岳精英,能防止精氣外泄,繼而讓尸體不腐。我本來以為這是天方夜譚,今天卻看見這法子奏效的例子。”
老晉聳肩,忽的伸手朝玉衣捏了捏。有回彈的觸感,好像里面真的包覆了一具鮮活的尸身。
“……不應該啊,”老晉撓撓頭:
“若論玉的品質,古玉可比不上現代的分毫。那些什么翡翠文化,冰種A貨,都是這幾十年才有的概念。”
“這件金縷玉衣的玉片,若不能證明是從王陵里帶出去的,只怕扔到花鳥市場都沒人要。”
老晉攤手:
“這種品質的玉石就能防止尸身不朽,咱這新城醫院的太平間,干嘛還要買設備花電費布置冰柜,用幾塊破玉不省錢?”
確實如此。
周彪也記得,中山靖王的尸身是朽了干凈,只剩下一點牙釉質。而眼前玉衣當中的尸身,未免太過完整。
“不管啦,”周彪摩拳擦掌,笑道:“這尸身,我占用一下試試。”
老晉瞪眼:“不是老周,你玩真的?”
“禍害古尸,總比我發狂去禍害少年少女強吧,”周彪翻了下眼睛:“我快壓不住我的空虛是真的,我想嘗嘗被蟲子鉆心的滋味也是真的。快快,我要忍不住啦。”
老晉還是為難,正了正頭上安全帽:“我也不會操作啊。”
“打電話給徐齋唄,”周彪愈發急切:“他手下這么多奇人異士,還能不知道如何操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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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打通的順暢。
而電話那邊的徐齋更是饒有興致,甚至沒問周彪是個什么想法,一聽他想占據漢朝王爺的尸身,感受尸體的感覺,更是比誰都積極。
老晉只聽電話里幾聲嘈雜,便有專業人士接過頻道,遠程指導。步驟清晰明確,老晉都有些不相信方法會這么簡單——
把貓耳銷售原或者少年頭頂的冬蟲夏草摘下,捅進玉衣頭頂的縫隙,保證蟲草的根部扎進尸身的頭頂,再讓周彪坐進去,念動幾句咒語,便能成功。
老晉橫過一個眼神。
已經打完電話的貓耳銷售員乖乖蹲下,隨即遞出她手提包中的塑料小包:
“給,我也只是個打工的。啊,你們動手前,還望跟我說一聲……我現在用的肉身也是借來,你們進入王爺的尸身,我就會斷連。”
“我得找個舒服的姿勢,至少不能一頭栽倒受傷,我得把這肉身保管好。”
老晉訝然:“你們居然還想把這生意繼續下去,有意思。”
銷售員一副凌然模樣:“當然要繼續!做鬼已夠命苦,給同是鬼魅的大家提供一點生前的感覺,聊以慰藉,我不認為這是虧心生意!”
說著。
她忽然驚呼一聲,是周彪在手術臺前已經有些不耐。
老晉趕緊小跑過去,蹲下,按照操作流程一步步繼續。
周彪呼氣,旋即踏入了金縷玉衣中。貓耳銷售員的客人們全部自玉衣中作鳥獸散,眼下這里是屬于周彪的獨占。
說不清是什么感覺,周彪皮膚久違的感覺到了無數酥麻在流竄。
酥麻。
“老晉,之后,我把這些冬蟲夏草拿去給你泡茶吧!”周彪覺得酥麻的刺痛越來越劇烈,情不自禁想轉移自己注意力道。
“免了,總覺得晦氣,”老晉搖頭,忽的瞪大眼睛:“我忘問啦,這王爺的尸體里面,不會全是這冬蟲夏草吧?”
周彪咬牙:“對!肌肉紋理,神經走向,全部被替換成了這些東西……嘶。”
一直以來,周彪都有個問題揮之不去——是活人聰慧,還是鬼物聰明?
思索的結論,就是活人一定會比鬼物要聰明不少。畢竟活人有大腦作為思考的工具。而鬼物只是孤零零的,無所倚靠。
也許是久違的鏈接上了大腦。
周彪所思考的事情比以前更多,更雜。一時千頭萬緒,無所捕捉,只能揀最好奇的問:
“老晉啊,你說我們鬼物的存在,究竟是明晰了生死的界限,還是模糊了二者間的天塹?”
老晉一愣,發覺自己一時半會兒回答不了這個問題。說到底,他甚至沒想通鬼物和其生前的活人,究竟是個什么關系。
周彪閉著眼睛,享受著腦海里刺痛的紛亂:“哈哈,我想這漢代王爺是在他那會兒追求長生,吃了可疑冬蟲夏草,才意外變成這樣的——”
“蟲草沒被他消化,卻反過來才他體內增殖,然后一點一點的,替換掉了他的全身。”
“老晉啊,我們每天都會死許多腦細胞,可無論死多少,我們還是我們。”
“可你說以后納米機器人發達了,今天替換掉一點,明天替換掉一點,每個納米機器人都能百分百還原腦細胞的功能,我想,我們的意識應該是不會中斷的。”
“等到全部腦細胞都被換完,我們是不是能實現永生?這陰間,也不用存在了?”
老晉嗤之以鼻:“不會,我覺得吧你只會慢慢變成老年癡呆,然后偶爾清醒的時候,看見你的肉身在活力四射的和人交流攀談,就和你把你肉身吃掉那次一樣!”
酥麻愈發強烈,與尸身大腦的鏈接更加的深——
周彪只覺得自己恍惚間又陷入了幻覺,好像讀取到了尸身中保存了太久的記憶。迷迷糊糊的抬頭,周彪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某處宮殿。
宮殿巍峨,其中坐著一個老者。周彪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確認這個老者才是尸身的主人,那個漢代的諸侯王。
甚至一照面,周彪就從記憶中知曉了他的名字,便喃喃道:“……劉安,你是淮南王劉安。”
寫了《淮南子》的劉安,因謀反被漢武帝賜死的劉安。
嚴耀和自己說,偶得一個絕地天通前流傳下的丹藥,吃后身體飄飄,脫離了重力的束縛,升到了三四十米的高空,漢代人的平均壽命自此漲到四十歲的劉安。
劉安稍稍抬起頭,像病弱的龍懶洋洋挪了下窩:“……你,是炎黃子孫,還是顓頊門徒?”
周彪皺眉:“顓頊不也是黃帝的兒子。”
“孤是問,你想長生不老,”劉安閉起眼睛,好像在享受他身上散發的腐朽氣息:“還是須臾一瞬?”
誰不想長生?周彪張了張嘴,忽然笑道:“我看到你的尸體了,追求長生,可把你折磨的慘兮兮。”
“孤的肉身?哦,那伙日本人,”劉安半躺,他好像早在這宮殿中生出枯朽的芽:“他們在利用孤的肉身,盜竊炎黃子孫的基因數據,想用以鎖定炎黃的寢陵。”
周彪愣住,眼前這兩千年前的王怎么滿嘴基因?難道他躺在古墓當中時,也在不斷吸取外界的知識?
淮南王擺了擺手:“便是你們后世搞得基因大數據,發覺了那什么成吉思汗,忽必烈,是高皇帝的種的東西。”
高皇帝是指劉邦,漢高祖劉邦。現代基因研究證實,成吉思汗一家極有可能是劉邦的后裔。
淮南王好像在嘲笑后世的目光短淺般:“除了滿足你們的虛榮,又有什么用處?反倒讓數據集中,便于讓蕞爾小國偷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