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考古隊的司機或許不太會說話,但干活卻是一等一的強——
他在替老晉為秀蘭揀骨。
眼下,附近是一地狼藉。墓碑的碎塊和地上的土堆混合,分不清誰曾經是誰。
這里當然不再適合安葬秀蘭了。
老晉坐著,神色說不清是玩味還是頹唐,又悄悄翻著他自接觸玄學以來,一直用以研究總結的筆記本。
尤其是有關風水的內容,秀蘭病重時,這部分的頁碼增加的尤其快,尤其多。
司機說著了,能為秀蘭選到這片風水寶地,確實是老晉的得意手筆。從勘測,到掘墓,都是老晉一手包辦。
雖是辛苦,但比讓人死后才追悔莫及,說為什么不早為對方多做些事相比,這點辛苦反倒能緩解心中的虧欠。
但天知道這好風水,反倒讓秀蘭的遺骨都不得安寧?
由此。
老晉開始懷疑起懷疑古書上為死者好的橋段,究竟是不是真的為死者好;
更懷疑起自己這顆被古書上的知識浸透了的腦子,會不會做出什么下意識的行為,再對秀蘭的遺骨造成可悲的傷害。
于是,老晉連揀骨這種事都畏手畏腳,不敢親自上陣。
還好來自考古隊的司機主動請纓,說:
“如果你不嫌棄,就讓我們來吧。我懂你,不就是想讓死者真的安眠么。考古隊是最煩死者作祟的,安安靜靜躺著多好,我們最有經驗!”
老晉自然點頭應允,坐在一邊,瞪著眼睛似想看清司機動作的每一分細節,卻又好像什么都沒去看。
司機面色肅穆,拿了個小小的方盒,將秀蘭的遺骨一點一點撿拾入其中。
該說他們不愧是考古專業的人,地上,樹上,空氣中。每一點疑似遺骨的痕跡他們都沒放過。秀蘭本來該是多少,放進盒里的就是多少。
很快,盒子蓋上。
司機將其遞給老晉:“喏,拿好。”
老晉接過,抬眼:“拿好就好?”
“我們的經驗,不要做那些花里胡哨的事是最好,”司機道:
“揀齊,收好。這便夠了,動作越簡潔越妙,任何一點奇怪并多余的動作,都可能和某種已經湮滅于歷史中的玄學儀式呼應上,從而擾到死者的清夢。”
“……形似的萬物必有關聯,我懂,”老晉嘿嘿笑了下:“拿回去以后呢?我該怎么待她。”
司機晃晃腦袋:“你就把她當做一個擺件,一個茶杯,一個你生活中再司空見慣不過的東西就好。”
“畢竟平淡的生活本身,就是再強大不過的儀式。任何奇怪的儀式都會被生活本身磨平,就像時光能治愈一切傷疤一樣。”
老晉默然一瞬:“讓我把秀蘭的骨盒當做生活當中再平常不過的東西,視而不見?……說的輕巧。”
司機聳肩。
周彪抱手在一邊,只覺得有些毛骨悚然道:“……歷史上出現過的奇怪儀式,都可能與今人的動作呼應上,從而攪得死者不得安寧?”
司機聞言點頭:“對,尤其是地府失能的當下,咱們更得小心翼翼啦。”
周彪張了張嘴,又偏頭看了眼周圍無處不在,又無時無刻不在發出尖細慘叫的殘魂。殘魂們便是這樣,無法分解,送入地府又太麻煩,只會越積越多。
現在有人告訴自己,不光是殘魂這樣的有形之物會積攢。
連歷史上出現過的有關玄學的儀式,都會成為一種冗余沉積下來,靜靜等待今人的某種行為與之呼應,從而將其觸發?
“這世界……真他媽是個屎山代碼!”周彪忍不住暗罵。
司機彈了下響指:“罵的好!所以老晉,能不死就千萬別死,多活一天,一分,一秒都是賺。”
“畢竟肉身是世間至寶,也只有為肉身保護著,靈魂才不至于被這些被呼應上的奇怪儀式所擾動;”
“老晉啊,”司機微笑:“你也不想死了,都會被某個熊孩子炸陰溝之類的行為弄得不得安息吧?”
老晉默然,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在方盒上按住了白痕和血絲,趕忙松了些手上的力道。
而周彪的不解則越發濃厚,看向司機,頭一次認認真真問道:“敢問該如何稱呼你?”
司機撓撓頭:“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馬明,叫我馬明就行。”
“馬明,你們考古隊的工作之一,有沒有梳理歷史上最有可能干擾鬼物活動的儀式的內容?”周彪問。
“有啊!所以我們才要挖掘古墓嘛,古墓,尤其是大墓,其形制,其構造,乃至明器的擺放方式,總是藏了不少有關古時失落的強大儀式的蛛絲馬跡,”馬明道:
“讓今人用自己的行為去一點一點碰運氣,根本不現實。還得是我們的考古工作,靠這些痕跡把危險的儀式推測,復現出來,最有效率!”
周彪抱手,更顯疑惑:“可人類歷史這么長,從炎黃和尼人丹人爭鋒的幾十萬年前到現在,積累的儀式何其之多。”
“這么多時光積攢下來,今人不該是打個噴嚏,解個手,都該和古時儀式呼應上了么。”
聞言。
馬明玩味的看著周彪,有些意味深長道:“……這也該是地府的職能之一。”
周彪皺眉。
馬明呼氣,忽的昂揚:
“我認為,炎黃之時,凡人不死的時代,甚至不能算文明的開始!”
“因為人若不會死,就不會珍惜生,不會重視親情、養育!畢竟生命若已永恒,那繁衍便是一種拖累,更別說因繁衍一事,而帶來的家庭、社會!”
周彪一愣。
馬明嘆息道:“永恒的人類像山,像風,像種自然現象,卻唯獨不像是人,不會知愛,不會曉義。世間萬物于永恒之人何干?他們只需冷眼旁觀!”
確實如此。周彪不由得點頭,所謂親情,說白了,都是人為了繁衍后代,讓自身基因延續下去,才必須照顧后代,結成家庭,由此而來的副產物。
人一旦有了永生,這些東西理所當然便毫無意義了。天地不仁,是說天地冷漠,不會為世間愛恨所動。
想必古時仙人亦是如此吧。
而馬明看著周彪,眼里竟然有了一股灼灼:
“只有當最初的死者出現,人類的文明才算步入了正軌。地府和親情、家庭一樣,便是因死亡的出現,進而衍生出的文明的副產物。”
“地府,地府!它不光是生命的終結,新生的伊始。更應該是……文明的盡頭!”
周彪聞言,心猛地跳漏了一拍。文明的盡頭?自己一個臭打灰的,現在居然能和這個詞沾邊了?
心中忽有豪情,周彪咀嚼著這個詞,笑道:“你雖有些高看我,但我確實對這個文明的盡頭很有興趣。”
馬明搖頭搖成風車:
“哪有高看?你也見了,世間已經成了屎山代碼。若地府繼續失能,讓今人發明的儀式也加入這些冗余中,那勢必會發生……文明的熱寂!”
文明的熱寂?
當后人哪怕打個噴嚏,擦擦屁股,或者什么再簡單不過的動作,都會呼應上一個曾經的儀式,繼而讓死者更被打擾,便該是文明的熱寂了。
馬明呼氣道:“我今次走這一遭,就是想看看這些早該死去卻賴在世間不走的什么儀式,什么冗余的規則,究竟會迎來怎樣的送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