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這大概是世間最誠摯的諾言之一,是何等美好的愿景。
但,倘若承諾的之一身死,若真有人想踐行諾言,那定會遭人勸阻。反倒是想踐行的成了不可理喻的狂人。
畢竟生命誠可貴,畢竟只是愿景。懂禮貌的死者就應該理解生人的苦楚,尊重生人的性命,然后微笑著看著活人將昔日的誓言輕飄飄放下。
死者也當然能放得下,畢竟生命終有窮盡,只要緩緩等待,用時間來打磨苦熬,那終有一天能在泉下再度相見。
拖延而已,不算背棄誓言。
周彪知道這個道理,只是這畢竟是以活人的視角思考。倘若遵從鬼魅的角度看問題呢?
——在泉下,等待死者的不是安息,反倒是一種苦熬。
周彪記得先前陰差打開奈河的場面——河水之下無數惡鬼淤積堵塞,推搡擠壓,和舒適怎么也搭不上邊。
而地府同樣爆滿。試想一個無比擁擠的巨大都市,無權無勢的鬼魅在地府呆著,又怎么可能舒適?
所以,盡快轉世才是對鬼魅而言最合理的選項。若真與活人情比金堅,那在泉下等待一番,也就罷了。
閉眼忍受,總是能熬將過去。
可締結誓言的之一若沾了“修行”,那是不是對此類誓言最為嚴重的背叛么?
畢竟修行就是追逐長生,就是在故意離泉下的等待漸行漸遠。
又抬眼。周彪望著老晉發白的臉色,和其老伴那過于年輕的容顏。
周彪似乎知道為何老晉為在最近,為何會心中很是有愧了——
這老頭遇到自己前,其修行之路一直沒踏入正軌,連像樣的鬼物都沒遇到過三兩只。他的修行,更像是打發剩下的壽命,給自己找點事做而已。
甚至老晉說想在死后加入自己的民辦地府,也更多是未經深思熟慮的沖動。
但最近呢?最近老晉可謂漲了太多見識,他見識了正牌的陰差,地府的現狀;也見到能將天雷摘到地面的徐齋,和無數惡鬼的能工巧匠。
甚至民辦地府的建設業已有了希望,周彪自己也真的給老晉安排了一塊地方。換算一下,這老頭死后簡直能當一片模型城市的國王。
老晉便會發現,怎么他離老伴的三生石約,越來越遠了呢?
周彪轉眼厘清老晉的怯怯,又看向他如今身著黑色西服的老伴,能理解女鬼的苦楚,卻當然還得幫老晉說話:
“不對不對,修行嘛!如今哪真有修得長生的人?!敝鼙氤闾m輕描淡寫道:
“所以修行和擼鐵鍛煉有什么分別?你家老晉嘛,無非就是打發時間,哪會真有背棄你的心思?”
秀蘭搖頭,沒看周彪,卻忽的對老晉顯現關切,向他傾注纖細與柔美:“老頭子,我走后你還饞酒嗎?你的酒壺呢?”
老晉一個激靈,反射性摸了下屁股兜,片刻后失笑:“你走啦,沒人管我喝不喝酒啦,酒壺么,有一天落在了公園,再也沒找回來。”
“至于饞酒,開心了偶爾喝點,再不像以前一樣手不離杯啦,”他抬頭看秀蘭:“是你走前說,要我少喝些的?!?
周彪幫腔:“對對,你看,老晉他多注重養生,修行不過是養生的手段,這是你的遺言嘛!”
邊說,周彪邊朝自己手下的工匠鬼們使了個眼色。
一時應和之聲如山而來,工匠鬼們個個點頭,紛紛朝秀蘭縈繞而去。
他們豎起的大拇指上下舞動,還有夸贊的聲音圍繞老晉,像張燈結彩的煙花:
“那可不,老晉人老實,哪會負你心?”“都是忠心,沒有奸心!”“存折密碼,還是你生日!”“你的碗筷,每天曬太陽!”“照片在懷,四季如春!”
工匠鬼們大概是花了吃奶的勁打圓場。
周彪只見秀蘭的笑越來越溫暖,呼氣,便打算趁熱打鐵再說些詞。
卻見。
一抹嫣紅自秀蘭年輕得過分的脖子上爬起,老晉訝然,朝周彪低聲苦笑:“以前秀蘭她每次要發火,總是脖子先紅,這回,這回……”
那抹嫣紅如血如櫻,紅的妖艷。老晉印象里的老伴是風風火火的,怒氣來得快去的也快。
這回,秀蘭帶來的竟是恨火,是刻薄,是如長期侵吞的蝕骨黑毒:“呼,哈哈哈哈!”
“你們聽聽,你們說的鬼話好是有趣!我活著,老頭子是個懶貨,是酒蟲!我一死,他便開始鍛煉,開始戒酒了???”
老晉張口結舌。
秀蘭抱住她的胳膊,開始瘋撓,把她自己渾身的血肉一點一點剝離,然后再生出更年輕的肌膚。
直到她把面皮也撕下,現在她已經不是年輕了,更合適的詞是——
“幼態”。
周彪愣愣,覺得秀蘭是在同與老晉一同度過的歲月做切割,只是她的一生都與老晉陪伴,可不是只有年幼時還算“純潔”?
卻聽秀蘭在質問,在大笑:
“我活著,你擺爛;我死了,你變好!怎么?你是覺得我是你的掃把星,我不配見到你變好的時候?還是說我就是賤得慌,是我讓你變成酒鬼和懶蟲的么?!”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老晉囁嚅,嘴角流血如流淚:
“不對,不對啊……紀念亡故之人最好的方法,不就是應該好好生活,然后早日走出悲傷么?我……是我做的不對么?”
秀蘭在撕下自己的頭發,在狂叫:
“我死了你才好好生活,我去泉下了你便要早日走出悲傷,哈,哈哈哈!說一千道一萬,你不是在恨我么?”
“難道我和你過的這幾十年,你每天都是在……報復我么?!”
她吐露怨言如灑淚。
周彪只覺他倆像是在用眼淚作兇器,恨不得將對方凌遲一樣。
老晉望著過分年輕的老伴,嘆道:“好,好好好,那你要我咋辦!說就行啦!”
這是他倆以前每每吵架,老晉讓步時的無奈語言。
而秀蘭忽的綻放笑顏,如暴雨瞬消,雨過天晴一樣:“那多簡單,來陪我,現在來陪我就行啊。我要的是你的一個態度,還有比馬上行動更能表明你態度的?”
老晉恍然,從腰后抽出開山刀,沒什么猶豫的便往自己脖上架去。
周彪剛伸手想阻止。
卻見那來自考古隊的司機已經先了一步,無比干練的奪下刀子,恨鐵不成鋼道:
“老晉啊老晉,你這人真是白活了這么多年!‘她要的是個態度’?你聽聽,你聽聽,這話會是你那輩賢良淑德的女人會說的話么!”
老晉犯犟:“刀還我,你還我,秀蘭在等我!”
司機卻把刀丟給周彪:“沒有的事!航天局查你祖宗十八代,怎么會落下查你在地府的人際關系!”
“你家秀蘭大概在兩年前就輪到了轉世名額,已經投胎去新家啦!也別怪她,尋常鬼魅一切得從命令,聽安排,想滯留在地府也不行的?!?
老晉愣?。骸鞍??那,那她又是什么?”
司機看著秀蘭身上的西裝,做出防備的架勢:“有種說法,說人死宛如升仙。一個人飄然仙去,自然帶走了所有清氣,所有美好,和所有對你的眷戀與祝福?!?
“清氣和美好被帶走了,你說剩下的是什么?是污濁,是缺陷?!?
“是見不得你好的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