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是一門藝術!無論是技術還是人情世故。
一點點炸藥放在建筑的最薄弱處,便能將其整個炸毀,甚至連揚起的灰塵有多少都能測算清楚。
不止建筑。
周彪便親眼看過一座大山被埋入了成百上千小小的火藥,從鉆孔,到埋設,像病毒鉆開細胞壁,竟滿足了自己一種異樣的征服欲。
而后,爆破的按鈕按下。
不同于錄像中所見,近距離目睹爆破現場時。
那龐然的震動比聲音先一步由腳鉆入胸膛,接著是讓整個身軀也跟著共鳴,周彪會享受自己每個器官的回音。
待周彪覺得震動終于要從下而上離開軀體時,由空氣傳來的巨響終于到達耳朵;響聲與震動暢快相撞,終于在自己顱內暢快炸開!
又見灰塵鋪面,連天空都遮蔽,像把太陽都趕走。
每到此時,周彪總會幻想這爆炸是自己一人引發,甚至連口訣都想好了,總想等個機會,對這宏大的拆遷場面呼喊一聲:
“搬山,趕日!”
今次,自己終于喊出口了。
今次的場面在宏大這方面,也算差強人意。
陰差在逃跑,他那竊來的功德而發出的金色光暈在工地中翻滾,真像一顆太陽在狼狽。
工匠鬼們在追逐,森森鬼影燃出鬼火,便是山峰崩碎的飛石,勢要追上太陽,咬下它的肉!
許是由于體力不支,陰差漸漸逃得慢了。
周彪咋舌,化為陰風與他并肩移動,不滿道:“逃啊,你不跑快些,不把你的功德光暈再點亮些,怎么配得上我開張以來的第一個獵物?”
“還是說你怕把功德花完了,你這么多年就白偷,白貪了?唉,事到臨頭你還不肯放手一搏,你叫我怎么興奮得起來?”
陰差臉色發苦,又怒道:“說的輕巧,你知道我攢下這些家底有多努力,我……”
“停,我說停停,”周彪嘆氣,似乎有些傷感:
“沒能讓你個陰差使出全力,是我的問題。如果我手下的工匠再多些,能幾下就把你的功德剝干凈,你還能這樣游刃有余?”
確實如此。
工匠鬼們敲得火熱,是讓陰差的金色光暈出現了裂隙,可速度不夠快,是個鐵杵磨成針的細活。
也只有工匠鬼們試探出了弱點,像炸藥找到了山岳的薄弱處,再招呼爾里甩來一鏟,能讓那光暈成片龜裂。
可下一次,陰差就會調整自身,又讓弱點隱藏。
陰差呼氣,拿捏不住自己是該命令還是哀求:
“行了,可以了吧?我算是看出來了,只要我拼一口氣,無論如何都能跑回奈河。你的許多工匠會被我的功德燒成殘魂,我會耗盡這么久攢的家底……”
“這是雙輸!何不給我們都……留點體面?我知道你的厲害啦,我服啦!”
陰差選擇在命令和哀求間折中:“我是陰差,我能給你行的方便以后還會很多,我可以不計較你今天的冒犯,多好!”
周彪抿嘴,腳步漸漸放緩了:“你……會給我行更多方便?”
陰差以為勝券在握,想整理整理衣服,再和周彪商量具體合作的細節。
不曾想。
周彪卻是捏著下巴,沉思道:“你……僅僅只是會給我多行一點方便的話,那我為什么不找個新陰差,被我一手扶持,對我言聽計從的呢?”
陰差發笑:“哪有那么容易,你要找個和溺死鬼類似,夾在生死之間的人,才能把我換……”
他忽然不笑了。
周彪摸著下巴,看向了徐齋的倒霉孩子——夾在生死之間,和溺死鬼類似。
天下真有這般巧的事?
周彪忽然揚聲:“徐齋!我問你,航天局這么多年,就真沒嘗試過操縱陰差的產生么?”
徐齋把劍橫在腰間,笑道:“自然是有的,以及其實也不需前任陰差同意——”
“只要把前任陰差同奈河水隔絕開一段時間,地府便會視陰差為缺位。此時,再把一個夾在生死間的溺水者扔進奈河,便會產生新的陰差產生了!”
聞言。
現任陰差臉色劇變,他嚎叫,他身上光芒爆發,他的功德晃得工地里所有人睜不開眼!
然后工匠鬼們紛紛戴上了墨鏡,嫌棄不夠,又在墨鏡外面添了一層焊工面具。
此時。
剛剛遁入奈河躲避天上落雷的婦人,終于爬回人間了。
如何讓陰差與奈河水隔離,當然還得靠小小旱妖。
周彪把小小旱妖抱在懷里,回頭看著婦人渾身的濡濕,又見那倒霉孩子的鬼魂手上還有因長期浸泡的褶皺,道:
“……徐齋,你早想好了讓你家兒子接替陰差?”
徐齋笑起,他亦回頭,見自己倒霉孩子終于從他前世干癟的頭顱中掙脫,便上前,一把將那孩子抓了過來,表情忽然變得無比猙獰:
“你個孽畜,你鉆進你前世的頭顱里,記起你怎么害死這么多兄弟了么?你該去還債啦!你也當個陰差,把欠那些兄弟們的撫恤都貪回來!”
“然后你才該轉世,你才能轉世!這是你欠的債,你要怎么逃避!”
倒霉孩子捂住自己的臉,忽的有些崩潰:“……都現在了,爹,你都不肯叫我的名字么?”
徐齋的猙獰愈發狷狂:“王言歸,你的名字我永遠不會忘!”
“那是我前世!我前世才叫王言歸,我不是他,不是!”倒霉孩子哭了:“爹,我叫徐延。你給取的,你啊……”
徐齋點頭:“對,意思是你必須延續你的責任?!?
“……我怎么生下來就欠了債,要擔責???!爹,你告訴我,我分明都不記得王言歸是誰!”許延說。
“你不記得,我記得!”徐齋大吼:“難道一死就能逃脫罪責?!那世人不是只受了轉世的好處,而再不用承擔轉世的責任!”
“哈哈哈!哪有這樣的道理!自顓頊絕地天通,讓人類再無永生的可能后,轉世便是讓人延續自己存在的唯一方法!”
“試想,若世上無鬼,沒有來世,那人死便是歸于一片虛無,是徹徹底底的消失,那才是天下最可怖的事!”
徐齋把那倒霉孩子的衣領揪起:“你已經承了炎黃和天地如此恩惠,卻不想承擔這恩惠的責任,這豈不是天下最不忠不義之事!”
徐延大哭,卻又大笑:“我寧可天下無鬼,我寧可人清清白白出生,然后干干凈凈的死!哈哈哈哈哈,天下這么多破事,不就是因為世上有輪回轉世的錯么!”
“顓頊,炎黃,誰創造了轉世體系,誰才是真正的懦夫!哈哈哈哈,爹,像你說的,承受了‘存在’的恩惠,卻不肯接受‘消失’的結局?!”
“這才是不忠不義,這才是懦夫的逃避!”
徐齋臉色冷冷:“……你是說,你有朝一日想斬斷輪回?”
“我要把它碎尸萬段!”徐延哭著道。
一陣沉默。
天地這一瞬似乎靜的出奇,只有工匠鬼們豪邁追擊陰差的叮當聲響。
“現在,是我沒資格當你爹了,”徐齋忽然把這倒霉孩子交給周彪:“……去,跟著他打灰?!?
周彪一愣。
徐齋坐下,像老了十歲:“這孩子是先天打灰圣體,我不配當他爹,我想獨占他娘。他沒有家了,脫離我們家,脫離原生家庭,我……絕對找不到他?!?
“哈哈哈哈,一個新任陰差,想斬斷輪回?不知幾年幾十年后,我能不能看到一場好戲?”
回頭。
陰差終于摸到了進入奈河的口子,他臉上綻出無邊神采,他往里一躍而下。
他沒有觸到河水。
是周彪把徐延摟住,又抱起小小旱妖,站在了那口子跟前。
小小旱妖將奈河水悉數趕走。
讓陰差只在一片空無中自由落體。
周彪道:“你愿意跟我打灰么?”
徐延想擦眼淚,強忍?。骸啊蚁耄谐蝗瘴乙盐业旃菗P灰,讓他不入輪回,消失在虛無!”
周彪咂舌:“你好恨他?!?
“是我愛他?!毙煅诱f。
“那便來打灰吧!”周彪笑著,一把將徐延推進連著奈河的口子。
徐延閉眼,張開雙臂,他已習慣溺水,他像回了家一樣。
陰差感覺到了一點濕潤,這是他此生感受到的最后一點濕潤。
他往臉頰上擦了擦。
卻發現這是上方少年滴落的熾熱眼淚。眼淚在被小小旱妖的神通驅趕,加速,像炮彈一樣落下。
陰差的頭顱被眼淚的炮雨洞穿成了海綿,海綿吸收了少年最后的眼淚。
不知不覺。
陰差的職位完成交接。
徐延睜眼,他竟轉瞬就在奈河的萬千湍流中尋到了小小旱妖的另一半的蹤跡。
伸手,捕捉,向上送!
一個家庭今日正式破碎。
一個旱妖當下重歸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