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彪恍然,回頭看徐齋:“你是說陰差偷拿了你家倒霉孩子的撫恤?”
陰差的臉扭起:“閻王大人是委任我引導一方生靈的生死,是給了我一點小小的權力,但那都是為生靈服務!哦,有權就可以任性了?有權可以腐敗了?”
“打鐵,還得自身硬!正因我這個人原則性很強,閻王和城隍能把這樣的重任交給我,你說我能辜負閻王和城隍嗎?”
徐齋似笑非笑。
周彪不語,只是捏著那倒霉孩子的鬼魂,其前世干癟的頭顱顯然已不合身,在互相排斥中掙扎。
他們的沉默竟讓陰差越來越發急。
陰差想擠出一絲滿不在乎的笑,卻只是讓表情扭曲非常:“我覺得你這個人說話很搞笑,說話很搞笑你知道吧!”
他左右張望,似想找個外人評評理,可左邊是想篡取閻王名號的周彪,右邊是在低喘默然的婦人。
宛如病急亂投醫。
陰差最后竟對著挖機娘道:“你知道的,我是活人,我在這新城有住處的!都經了航天局的登記,一個破房子,若我真拿了人的撫恤,里面也該有點金銀財寶吧!”
“沒有的事!”
周彪看著他,只覺在欣賞一出滑稽的戲劇。亦想起自己認識的一個落馬的項目經理。
其被抓前還揮斥方遒,可堪英明;被抓進去后便昏招頻出,拼命攀咬,連外面想拉他一把的同僚都全部得罪,最后在里面過年,都沒人給他送幾條煙。
陰差此瞬便是在昏招頻出的狀態。
徐齋的眼里已經連譏諷都懶得了:“航天局的撫恤,又何止金錢?局里養了這么多孤兒院,教這么多孤兒在陰間日夜祈福,攢的功德,不就是給人間所用?”
怎么用,如何用?用以撫恤犧牲的正編們,再合適不過。
陰差搖頭,他忽的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漸漸冷靜下來了:“功德?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你說我拿了?憑什么。”
徐齋聳肩,看向天空,見殘缺的尸魃所引來的溫吞天雷仍在半空閃爍,道:“功德深厚者,自然不會被天打雷劈,對吧?”
然后,徐齋的劍忽往半空一劃。
天雷原本懸掛在半空,此刻忽像被削掉了同大地間的距離。
雷光轉瞬出現在地面,其在天上確實溫吞而無力,可在地面,便如亂竄的銀蛇一樣,狂暴無匹!
爾里咂舌,趕緊橫過鋼爪,將周彪和小小旱妖護住;那婦人回過神,迅速回轉身體,用鎖鏈將自己裹緊,遁入奈河中暫時躲避。
至于老晉及八尺夫人他們,則是見徐齋揮刀的一瞬便轉身逃離!天雷落下的一瞬,直直摔個七葷八素。
還好徐齋引下的雷光不是針對他們的任何一人。
連徐齋自己也被干燥的空氣烘得皮開肉綻。
可待白光散去。
天雷正中的陰差竟還好端端站在原地,他身上有一道淡淡金光浮現。
金光的恬然和他臉上的扭曲是如此不配,白色天雷見到金光,如見了貓兒的耗子,作鳥獸散。
“……都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徐齋的手已被烤焦,卻恍如未覺,對著手吹了口氣:
“人祖墳的位置,是能對后代的命運有所影響。個中原理,便是祖墳里的尸體,能和地府的鬼魂有冥冥中的感應。”
“地府內攢出的陰德,便是通過這種感應,投送到人間的。”
周彪恍然:“等于說墳墓和尸體,還相當于一個個天線?”
“嗯,”徐齋點頭:“所以航天局會要求孤兒們死后都埋在一起,組成大功率的陣列。”
“呵,航天局探索天外是靠無線陣列望遠鏡;而探索地府,就是靠這些組成了墳墓和尸體陣列了!”
陰差不語。
徐齋接著說:“十個墳墓,九個滲水。加之墳墓本就和地府的關系千絲萬縷,你陰差便能神不知鬼不覺,把奈河的開口開在墓里,繼而盜走其中的一切東西。”
“難道不對么?”
盜走墓里的一切東西?周彪在挖斗地下聽著,忽然想起了那日本人梅原的盜竊明器的勾當。
被徐齋拉至地面的天雷已盡。
陰差緩緩抬頭,看見夜空正在放晴,又意識到溫潤了周圍的光輝,竟來自包裹了自身的金色。
他忽的放棄了什么似的說:“……之前,我一分陰德都沒敢花,全在這。我這人生生世世都是常人,被命運玩怕了,一點陰德不敢動。”
“哈,哈哈……我查過我的前世,甚至有幾次還是動物。我連當人都不穩,我真的怕了。”
周彪抱著旱妖,從爾里的挖斗下爬出。
卻見陰差臉上再無任何驚慌,反倒是在擁抱他身上的溫暖:
“你們知道要怎么成為一名陰差么?和溺死鬼差不多——溺死鬼想轉世,便要把一個人無辜之人拉進河中溺死,自己才能超脫;”
“我不小心掉進河里,將死未死,冥冥中見到了上一任當膩了的陰差;”
“上任陰差不貪么?他已經給自己攢好了十世不愁的陰德,想迎接新的人生去迎接他的洪福齊天,他向我討了聲恭喜,便問我有沒有興趣頂他的班。”
陰差轉過眼眸:“我當然愿意,我必須思考這是不是我幾生都絕無僅有的機會。”
周彪笑道:“想當陰差還怪隨便的嘞。”
陰差點頭,指了指他自己的鼻子:
“是隨便了……可就算隨便,我也是地府承認的陰差!徐齋啊徐齋,你彎彎繞繞,費盡心思,到這破爛工地才和我捅破窗戶紙,不就是因為你管不了我么!”
“哈哈,連執紼都不敢說能隨意調動地府人事,你徐齋又算什么東西?!我就貪了,我就拿你們航天局的撫恤了,你要怎么著?!”
“有本事去閻王那里參我一狀!哈哈哈,就怕你們突破不了奈河之水呀!”
確實管不了。
航天局有兩大山頭——一個神君,一個執紼。神君只重活人,執紼只管死者。陰差位于兩界夾縫之中,恰恰便是兩邊所籠絡的對象。
只要一個陰差所掌管的地方不出生死倒掛,日月無光的態勢,又或者陰差實質上威脅到了地外探索的進程。
那航天局真的會對陰差的一切作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說罷。
陰差轉身便走。
徐齋咂舌,再度運劍。他的神通似能削開空間,可以將天上雷電拉到地面。
但他卻削不開命運!
劈開的空間撞上陰差的金光,便自動避易;甚至功德還在扭曲徐齋的劍勢,讓他反倒開辟出了讓陰差回奈河的路!
無論如何,陰德便是命運的一種具象。陰差抬起手來,身上金光爆閃。他以前是不敢花這竊來的陰德,可此時,只覺這光芒如此沁人肺腑。
陰差再不忌憚徐齋的一切,只覺他是個跳梁小丑。大笑著,往奈河的開口而去。
但有一只手忽然按住了陰差的肩膀。
陰差回頭。
是周彪。
周彪歪頭:“你說,‘有本事去閻王那里參你一狀’?徐齋不已經告狀了么。”
陰差詫異:“閻王在哪?”
周彪笑道:“我就是啊。”
“就你?”
“就我。”
周彪聳肩:“我就是這里的閻王,你若全須全尾的從我山頭走了,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陰差轉身,淡然:“你又怎么奈何得了我?”
周彪搖頭:“我問你,漢武帝的功德,與你比起來孰多?”
“……自然是漢武帝的多。”陰差皺眉答道。
“可漢武帝的墳都能被幾百赤眉軍刨了,”周彪笑:“便說明命運這東西,恐怕也得屈服于人多。”
陰差愣住。
周彪揮手:“多少名勝古跡,古剎遺跡,多少宗教的神圣建筑,逃不過一個拆遷的‘拆’?!”
“弟兄們,來活啦!是最簡單的拆遷工程!大家一起來把這陰差的功德拆咯,我倒要看看你比帝陵和古剎誰更硬!”
工匠鬼們應聲撲來。
爾里也揮動鋼爪。
只聽一片錚鳴和噼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