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那以四只板凳加一木板所組成的簡陋小桌,負擔似是有些重了。
因為此時,春妮滿懷期翼的脫下靴子,跪坐其上。
既是跪坐,春妮自然無法再與周彪平視,而是自下而上仰視著他,眼里泛著蕩漾。
周彪抿嘴:“你可想好?”
“不要……啰嗦啦!”春妮輕聲,有些發急,腳趾都絞在一起。
不再猶豫,周彪讓陰風在自己身上析出。自己剛剛吃掉了尸魃,力量正是充盈,陰風構成的刀比平時銳利無數。
春妮閉上了眼睛。
周彪忽然看見晨曦的金色撒在了她的睫毛上。
這個季節天亮的早。周彪側目,能看見朝陽的光輝在地平線那頭蘇醒,光芒映照,同樣灑進了自己的工地。
嚴耀鋪開的血管已經成功擬態出了一個火箭發射場的形。
與一個發射場的規模相比,血管總是有些脆弱,不時有哪里爆開,血灑如注,只是很快會被嚴耀修補。
灑出的血液如微雨,陽光穿過,竟在空中凝出了一道深紅的彩虹。
周彪看得有些癡了,下意識道:“春妮,你說,太空中也能看到日出嗎?”
春妮咂舌,本想側過臉來狠狠咬一口周彪的大拇指。
可她頸部還沒發力,便覺得脖下一空。她意識到什么,臉上浮現狂喜。
春妮的頭被周彪摘下來了。
周彪本來緊張了下,可見春妮的無頭軀體在鼓掌慶賀,一時間所有緊張都消弭。
泥頭車娘說得對,她們這樣的工程器械并不是用頭顱思考,其靈智都是凝聚在她小腹上的鋼架號上。
便是把頭顱摘下,也無傷大雅。
春妮的無頭軀體又指了指她的胸膛。
周彪抿嘴,打起精神,讓一縷陰風析出,挑開了她胸前的衣物,溫柔滑進那道迷人的溝壑中。
然后,用力下壓!
一陣金屬和血肉交織的鳴響。
春妮的無頭身軀忽的開始顫抖,宛如碧波蕩漾。有灼熱的氣息自她斷掉的脖頸中呼出,連裸露的氣管都在一張一合。
陰風收回。
一顆勃勃跳動的心臟出現在了周彪手中。
周彪滿臉肅穆的站起,一手捧心,一手持頭。
爾里和春妮無頭無心的軀體在他左右相伴。
他們緩緩穿過血管擬態的發射場走廊,穿過一道又一道血霧與晨曦構成的彩虹。
周彪覺得自己像把女兒送上高考考場的老父親一樣,輕聲:“不知道航天局的研究員,每次發射之前,會不會和我一樣想?!?
終于來到塔吊娘的腳下。
吊鉤低垂而下。
周彪將春妮含笑的頭顱和熾熱的心臟串在了這鉤子上。
鉤子將頭顱和心臟緩緩帶上高空。
塔吊娘忽道:“周先生,你知道我的鋼架號在什么地方嗎。”
周彪愣了下,搖頭。
“……現在,你還欠我一個名字?!彼跄镎f,又迎著朝陽,擺出了投擲的豪邁姿態!
塔吊娘是被自己強行開光而蘇醒,甚至沒有凝聚出完整的人形。
可這一瞬。
周彪忽然覺得她像無比矯健的鏈球運動員,在漫長的訓練與等待,只為了她命運中的一投。
還有,周彪也看到她的鋼架號在哪了——是在她的腳踝上。
其腳踝也在蓄力,扭轉。不同于準備姿勢的豪邁,那串字符和塔吊娘的腳踝都如此纖細,盈盈一握,叫人看著就愛不釋手。
還沒看夠。
一股眩暈便直沖周彪的腦門。
是塔吊娘準備開始旋轉了,她加速所需的能量,都是要靠周彪供給。
“發射預備,發射預備!我剛算過了,”嚴耀的聲音在血管構成的喇叭中回蕩:“老大你體內的能量,勉強足夠!”
“就是最后一個問題,我一直沒想通!”嚴耀大聲:“把春妮小姐的頭和心臟送上太空后,她要怎么追蹤制導?!”
周彪沒來得及答應,頭已經越來越暈。想剛飽足便又陷低血糖的窘境,渾身體力在被快速抽離。
抽離,周彪沒有堅持住,腳下一軟,一頭栽進春妮的無頭身軀的懷里。
春妮的身軀無措了一瞬,忽然有個想法,便坐下,給周彪做了個膝枕,又將周彪的耳朵貼在了自己的小腹。
泥頭車娘的鋼架號就是在小腹的位置。
周彪貼著她小腹,散亂的陰風似與那串鋼架號零距離交融。
他好像能聽到春妮的聲音了,哪怕春妮的頭顱還掛在吊鉤上。
春妮輕聲道:“只要我……與火箭到一個維度,我就……一定能創到!”
“這是……我的神通!我們……獨特的神通!”
塔吊娘開始旋轉,速度越來越快。
她的腳踝開始發出哀鳴,其渾身金屬傳出受力逼近極限的怒吼。
吊臂旋轉,風起,塵揚!風烈,甚至將一塊區域內的所有塵埃盡數吹離!
春妮的頭顱本來是去了肺部,無法說話的,此刻卻因大風貫穿,又能催動她的聲帶了。
頭顱在吊鉤上暢快歡呼。
地上給周彪做著膝枕的身軀忽然想到什么,說:“你問我……在太空能看到日出么?我會……幫你去看!”
塔吊娘已逼近極限。
她真的投出了一道完美到不得了的回旋。
小小的頭顱連著心臟,被拋入空中。很快化為星點,像一個逆著重力向上的流星。
春妮睜眼。
大地在她眼中化為了一個弧,她的頭顱沐浴在金色陽光和碧波蕩漾的地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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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中能看到日出么?
梁道長在火箭軌道艙中的本體也在思索這個問題。
他終于悠悠醒轉,他的心中滿是自豪。
自己終究撐過來了,自己在今夜應算做到了最好。
又爬到觀察口,梁上真在看著舷窗外的迷人風光。
……這里離大地如此遙遠。
什么名門正派,什么逼死自己生母的村人,什么鬼魅尸魃,什么官員人物……現在一個也觸之自己不到!
又想起今日九點后,自己便也是執行處一員,尋常人物,再奈何不了自己!
梁道長大笑:“我曾乃籠中之鳥,網中之魚!此一行,如鳥上青天,魚入大海,再也不受羈絆啦!”
“工地鬼,你還奈何得了我嗎!派別官員,我還要向你們卑躬屈膝嗎!”
他還在笑,他覺得伸手便能摘下太陽。
可他的太陽忽然被遮擋住了,他愣住,一時覺得自己還不夠清醒。
舷窗外,太空中。
是一輛泥頭車,在朝自己轟然襲來。金色陽光撒在她表面,是如此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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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
梁道長分身的臉色慘淡。
尤雁這小姑娘小心翼翼朝頭顱搭話:“你還好么?我……我可以當你的灶王爺!我死了,可以去閻王那里給你說好話!”
頭顱抿嘴,忽道:“不行,你要好好活著,你要珍惜自己!像我一樣,不……你比我好多了,你至少不會因喝過尸魃的奶水,而被人從小另眼相看到大!”
“你也好像我一樣,不惜一切向上爬!別人想讓你爛在社會上,你要告訴他們是瞎了狗眼,你靠自己也能活得很好!”
尤雁愣住:“為什么?我們來這世上一遭,是為了什么?”
“因為,因為……”頭顱猙獰,忽的釋然:“因為我們來到這世上,不好好活一次,太虧了啊?!?
尤雁皺眉:“好俗氣的答案?!?
頭顱嘿嘿笑,還想說一些人生感悟。
可在深空綻放光芒的一瞬。
他眼里的光驟然被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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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陣火光。
新任安全員八尺夫人站在塔吊桿頭,認真記錄道:“今日,晴轉金屬自由落地。地面溫度:37度(蛋白質和泥土含量超標)稍有噪音?!?
啪嗒。
嚴耀的血管全部爆開,發射場完成了任務,一陣血雨落下。
八尺夫人咂舌,又寫:“金屬自由落體轉血雨,一切正常,無安全隱患!”
“今日……準許繼續施工!”
她把筆記本“啪”的闔上。
今日朝陽正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