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晉不可置信的捂嘴:“……你是被尸魃奶大的?難怪你會用脫胎于尸魃的神通。”
梁上真點頭,嘴上似咂摸著消逝在了時光中的滋味:“有人出生便甚是不易,對吧。”
周彪呼氣:“那尸魃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它進(jìn)食了血肉,算開了葷,又哪能抑制饑渴?便下山將我親媽的村人吃了干凈,”梁上真輕笑:
“幸存的幾個跑去了城里,報了官差。執(zhí)行處派人來將它斬了,把我接進(jìn)了個孤兒院。哈哈,我可算是這里孩子的前輩!”
關(guān)乎梁上真過去的幻境消失。
他看向孤兒院中那些今日沒被收養(yǎng)的孩子:“……孤兒能用以增長一個組織的陰德,某種意義上,是‘戰(zhàn)略資源’。”
“但,也不是所有孩子都適合當(dāng)這資源的。和挑幼犬一樣,不怕人的,木訥老實,一根筋的,往往更受青睞。”
“我們國家很大,孤兒總是不缺。老實乖巧的孩子,大都會被隸屬國家的組織早早預(yù)定。剩下的也會被分給一些受信任的企業(yè)。”
“但頑劣的,太過聰明的,或像我一樣,沾了尸魃腥氣的,國家寧愿把他們養(yǎng)大,讓他們在社會上爛掉,也不會再分給別人。”
“畢竟在社會上泡一泡,他們便會輕易心思駁雜,再無滋長敵人陰德的風(fēng)險;畢竟增長敵人的陰德,亦是一種資敵!”
周彪吸氣,碰巧望見身邊的幻境中,便有一個年紀(jì)稍大的小女孩,今次也沒被收養(yǎng)。
孩子從不像大人印象里一樣天真無邪,他們的觀念往往是不分善惡的混沌占多數(shù)。
小孩天生會撒謊,雖能為故事里的白兔被狼吃掉而落淚,卻也會笑著撕下蝴蝶的翅膀。
尤其是在孤兒院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成長起來的孩子。
這個小女孩的神情就有股異樣的風(fēng)味,分不清是天真還是邪氣,在對她的伙伴小聲抱怨:“我又沒被收養(yǎng),我都八歲了!”
“要比可愛,我肯定是比不過我的弟弟妹妹們了!”
“所以下次的收養(yǎng)日,我是不是該把腰再彎上一點,把我的肩帶再放下來一些?”
“老師教的那詩是什么來著?對啦,好多大人都是喜歡‘小荷才露尖尖角’的!”
周彪愣了下,伸手想制止,才想起這只是展現(xiàn)了今天過往的幻覺。抬頭細(xì)看這小女孩的樣子,又想起她是出生在職高廁所的那個。
一股無力感涌起。
有關(guān)小女孩的幻境又有了變化——
是羅院長的形象浮現(xiàn),他遠(yuǎn)遠(yuǎn)指著這小女孩,皺眉:“尤雁她還沒改掉愛耍小聰明的習(xí)慣?”
“是,”一名醫(yī)生點頭:“從她四歲時靠撒嬌,在其他孩子那里要來了份餐點,嘗到甜頭后,她就再也改不掉這個習(xí)慣了。”
羅蘭峰把女孩的名字從培養(yǎng)名單上劃去,從此她再無進(jìn)入新城醫(yī)院工作的機(jī)會:
“三歲知八十!野獸吃了人便忘不掉人肉的味道;小孩若嘗到小聰明的甜頭,這輩子便再難凝心靜氣,這是行醫(yī)的大忌。”
醫(yī)生猶豫:“尤雁沒被國家選上,又進(jìn)不了院長您的培養(yǎng)名單,她很聰明的,可這輩子……”
“別把我當(dāng)壞人呀,”羅蘭峰擺了擺手:“還有一個機(jī)會,那些國外的機(jī)構(gòu)或許會挑中她。”
醫(yī)生的猶豫更甚:“把孤兒交給國外的機(jī)構(gòu)……是叛國!”
“找個機(jī)會做就是了,”羅蘭峰面色不改,已在斟酌下一個孩子的命運:
“有的國家喜歡愛機(jī)靈耍詐的,而我就要敦厚老實的。互相交換,互利互惠,實在換不出去的就留下,人頭對上便是!”
幻境戛然而止。
梁上真已是笑得冰冷:“世有陰德,有人生下來就有著泉下祖宗百代助力!又有人的一世便注定是無間地獄。”
“我生來就被說成野種,我被尸魃喂養(yǎng)才幸存,我就算得了神通,也永世不為名門正派所容。”
“這女娃也一樣!在人世無家,在地府無人!”
“她生在職高廁所,她長大耍的偏偏是這‘肩帶’的小聰明,哈哈。又是一番輪回,她怕是注定走上她素未謀面的母親一樣的路!”
梁上真看著老晉,余光亦瞥著周彪:
“晉居士,你許會嘲笑我為了巴結(jié)航天局領(lǐng)導(dǎo),便想開墓獻(xiàn)寶。”
“但若有可能,誰不想有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風(fēng)骨?若不奮力向上,我和這女娃這般人,又何以從人生這無間地獄中脫離?”
周彪看了下自己的手,抬頭,壓抑著語調(diào)輕輕質(zhì)問:“你是很慘呀……但那個因你想開墓獻(xiàn)寶,被你殺掉的小技術(shù)員又如何呢?”
梁上真終于轉(zhuǎn)頭,這一瞬他終于確認(rèn)了周彪才是老晉的正主,亦確認(rèn)了周彪的身份:“被我所殺之人,我都會將其好好供奉。這是積德,是互助。”
“若無如此互助,我和女娃這樣的孤兒,我與你這小技術(shù)員般慘淡的人,又何以敵得過人家傳百代的陰德?”
周彪抿嘴:“慘淡?我喜歡這詞。”
梁上真看著周彪,自此開始對老晉的關(guān)注越來越少:“我問你,在你被那些衣冠楚楚的領(lǐng)導(dǎo)折磨后,在你被勒令全年無休后,你想下輩子也干土木么?”
聞言。
周彪忽然笑了,笑得很歡,歡到拍手跺腳:“你問的什么?哈哈,你問我下輩子還想不想干土木?哈哈哈哈哈哈。”
“你知道么,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我去野外放線測量,必須從人家種的油菜花田的中間穿將過去。”
梁上真的笑漸漸掩去。
周彪搖了搖頭,笑得停不下來:“油菜花田啊,一片看不到盡頭的鮮艷明黃,多么壯觀。”
“那天是個清晨,我從花田間穿過,一下子渾身濕透了,卻不覺惱火。因為我想沾濕我衣服的一定是早晨的露水,該是清新純凈的。”
“可是啊,可是,我忽然在油菜花的葉子底下,見什么東西在蠕動。再細(xì)看,竟發(fā)現(xiàn)那是在啃食油菜花的蚜蟲,密密麻麻的,看起來比我還高興。”
周彪摸著自己袖子的縫針處:
“我馬上懂了,沾濕我衣服的,也不是什么露水,而是我穿過花田,把蚜蟲擠爆給爆出來的漿。我鞋縫里還有好多蚜蟲是活的,到處亂跑,襪子的針線縫都被它們填滿了。有的蚜蟲還會抬起翠綠的觸角,同我面面相覷。”
梁上真眉頭漸深:“所以?”
周彪攤手:“那天我弄完了測量,回到宿舍,脫下襪子,味道很怪。想給手機(jī)充電,又發(fā)現(xiàn)停電了。熱水器沒工作,想沖個熱水澡也難。”
梁上真已經(jīng)感受到了周彪的殺氣,他緩步后退:“然后?”
“然后嘛,哈哈,等來電了,又是第二天了,”周彪捂住自己的臉:“我給手機(jī)充上電,把這事發(fā)了朋友圈,又沒什么人點贊。”
梁道長退無可退:“工地果然磨人。”
“確實,”周彪忽抬頭,如烈烈的刀:“可我配的文案里,還是在說打濕我衣服的是露水,而不是蚜蟲的漿。”
這個梁道長忽然身首分離。
是周彪化為陰風(fēng),將熾熱的空氣撕開,冷冷砍上梁上真的脖頸。
梁上真飛旋于半空的頭顱在疑惑:“你喜歡工地?”
周彪抽打道長的頭顱,不讓他落地:“不喜歡。”
“那我不是在幫你解脫?”梁上真臉上的皮肉在破開。
周彪輕笑:“我何需你幫我解脫?我就是被蚜蟲爆的漿淹沒了,明天……我還是會說我看到的是露水。”
“你覺得你的明天會尚有期望?”梁上真頭顱的牙齒都被抽斷,在空中亂飛,如熱天的雪:“哈哈,你若有跳槽的機(jī)緣,生前何必在停工的工地蹉跎這么些時間?”
“你沒有這機(jī)緣,沒有這陰德,沒有這氣運。君不見航天局甚至連輪回的名額都壟斷?還是說,你真不信人家百代的積累,和海量祖宗攢的力量?”
梁道長的頭顱終于落地。
周彪踩著這顆頭,在地上摩挲,心里忽然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答案。
自己可以是個民辦地府。
民辦,不同于已擁塞淤積的正牌。
“……我便可不認(rèn)這陰德。”周彪輕聲說。
梁道長愣了下,他本一直恬靜,卻忽然被這短短的話激怒:
“不認(rèn)陰德?何以不認(rèn)?世人皆受其掣肘,世人也甘受它掣肘。想恩澤子孫,惠及后代,不是人之常情,天理所在?!”
咔嚓。
周彪一招不慎,將梁道長的頭顱橫向切開,讓他的頭顱一分為二,上下紛飛,眼睛比嘴巴先落地。
梁道長的眼里本被憤恨填充。
可他瞥見自己落地的嘴巴時,眼里卻忽然流出了濃濃的自賞,好像自己的斷肢是天下一等一的藝術(shù)品:
“看啊,多么完美的神通。如果我有孩子,我也會盡我所能將這神通傳授予于他,”
邊說。
梁道長竟讓自己的舌頭牽動斷裂的下顎彈起,去愛到極點的輕柔舔舐他自己的眼球。
似久違的味道勾勒起了遙遠(yuǎn)的記憶,他舔到一半便停住,口水和淚水混在一起一同涌出:
“可我是靠喝尸魃的奶水得了神通的,味道雖似瓊漿玉露,可我吮吸尸魃奶水的模樣,終是不為世人所容。”
“若可以,我也只想讓我的后代品嘗奶水的甘甜,而不承擔(dān)世人的白眼。哈哈,這是人之常情,再發(fā)散一些,不就是所謂‘陰德’的基石?”
周彪歪頭,撿起梁道長的半拉張臉:“我還以為你討厭陰德。”
“厭惡?還是艷羨更多吧!那些張口閉口‘平等’的人不是仇恨特權(quán),而是在恨自己不是特權(quán)!”
梁道長尚在地上的嘴巴輕張,極度的自負(fù)和自卑在他聲音里來回交織:
“我恨我是被偷腥的娘親生下;我恨說她是偷腥的村民都被奶大我的尸魃殺了,死無對證;”
“我恨我為何不能有祖先庇佑;我恨這叫尤雁的女娃因缺了一分陰德而失了改變命運的機(jī)會……我恨她連知情的機(jī)會都沒有,我真的很惋惜!”
那女孩失了改變命運的機(jī)會?
周彪忽然憶起了羅蘭峰院長的話——說這些沒被國家選上,也沒被他看中的孤兒,可以等個機(jī)會,交給國外的組織。
尸魃大鬧的今晚,不就是個絕好的機(jī)會?
周彪終于看見,幻境中的執(zhí)行處疏散隊伍時,并沒有將包括尤雁在內(nèi)的許多孩子帶離現(xiàn)場。
現(xiàn)在的孤兒院的中,有人影綽綽。
梁道長忽然側(cè)目,只見一個身高約是三米的高大女性在緩緩接近。高大的女性其身著白色洋服,看不清面容,婀娜卻身附厚厚的鬼氣。
難道這高大女性,便是由所謂外國勢力所驅(qū)使的邪物?
“梅原先生,何不現(xiàn)身?在外行走,怎還要靠你的八尺夫人,”梁道長的頭顱舒展了眉頭:“今夜你挑中了多少孩子?”
梅原?
日本人?
“許多!”高大女性掩嘴:“該說你們中國人眼光真高!棄了多少好苗。”
梁道長的頭顱咧嘴:“能被你挑走,也算好歸宿。”
高大女性笑著拍手。
周彪?yún)s鬼使神差問了句:“那個叫尤雁的有沒有被你們選上?”
八尺夫人歪頭:“沒有,閣下對她感興趣?……她太元氣,不合適。喔,我不是質(zhì)疑閣下的眼光,她還在院里,沒被任何人挑走。”
周彪默然。
八尺夫人又低頭:“梁道長,先前我們商議之事,你有沒有還記得?”
梁道長嘆氣:“恐怕得爽約了。”
八尺夫人皺眉:“何故?”
梁道長的頭只是瞥了眼周彪:“我是約好將林氏墓中的明器售賣于你,可你見了,與我相約的開墓的同伴,現(xiàn)在只想殺我,砍我的頭呢!”
周彪恍然,先前梁道長說會聯(lián)系好交易明器的外國買家,原來就是驅(qū)使這八尺夫人的日本人?
“想要殺你,很不容易,但制服你嘛……”八尺夫人拉下她的洋服帽檐:“要我?guī)兔γ矗俊?
梁道長的半拉頭顱眨眨眼:“麻煩你了,我每個分身都需充分利用,要降服尸魃一個也不能浪費。”
這無比高大的白衣女性點頭。
她低頭俯視周彪的一瞬,其洋裝似是欲裂,快包覆不住兩輪碩大的圓月。
圓月強(qiáng)行擠進(jìn)了周彪的視線。
他心里像忽然被強(qiáng)行植入了一個思想——自己比不過她的身高,比不了她的體型。像自然界里,體型小的動物一定要臣服于體型大的一樣。
自己不該在她身前動彈。
老晉在周彪耳邊強(qiáng)撐,做出一副即將跌倒的姿勢道:“這便是鬼魅的‘神通’,鬼魅都有不同的神通。”
周彪真的動彈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