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水鬼”的傳說,說人若溺死,靈魂便會被困在水中,只有再誘一人落水而死,作自己的替身,才能輪回轉世。
形似的萬物總有關聯,或許普通江川就是因與奈河之水形似,才有了封困鬼魅的效果。
但奈河之水比普通江川,又何止強了千倍萬倍?即便薄薄一層水膜,也能叫任何惡鬼不得突破,永世沉淪。
爾里便想,若能將其從陰差手里討來哪怕一滴,都能對周彪的工地大有裨益。
可惜。
陰差和藹歸和藹,任憑挖機娘試探拉扯,自是巍然不動,沒從指縫里漏出半點奈河水來。
“他好小氣!”爾里氣鼓鼓抱怨:“說什么世界各地的冥府水系早連通了,往東能游到希臘,往西能游到日本。他怎么不說我能同時見到歐律狄克和伊邪那美呢!”
周彪張了下嘴,心想爾里舉的兩傳說可都不吉利,這倆女士都算意外身亡,亡故的原因都和他們丈夫有關,還都永遠留在了地府。
相似的萬物總有關聯,類似的故事在隔了千萬里的不同文明圈上演,說不定恰是說明了全世界的冥界還真的相連。
想著,不知不覺間,周彪一行跨過了孤兒院的招牌。
邁過一塊招牌,總是象征著進入了新的區域。
似與自己的肉身已足夠接近,周彪雖是鬼魅,沒有神經,卻能感受到一點點環境的變化了。
——當下,正有一股撲面熱風在從孤兒院里滾滾襲來。其勢仿若要焚盡一切,光是站著,就能將人皮膚毛發燎燒殆盡。
周彪皺眉,為久違的知覺而新奇。剛才張統領說了,旱妖不在這里。所以這熱風,便該是為自己化作尸魃的肉身所發散而出的?
另一邊。
焚風熱烈,自然也將梁道長席卷。他已渾身濕透,不過面色不改,也沒有增減衣物。
果然,這一位梁道長也是一個分身,浸透他衣裳的也不是汗水,而是構成這分身的白色泥土被熱浪所蒸騰出的水分。
見老晉和他手下鬼物終是從陰差和張統領那磨磨蹭蹭過來,梁道長想著自己攀關系的不易,心里生出莫名妒恨,臉卻在笑:“你們啊……真是好人緣!”
他笑得如此陰沉,沉到讓他的臉竟是這片熱浪焚風中唯一陰涼的地方。
老晉把外套脫去,朝這片“陰沉”擠了一擠:
“謬贊,謬贊。世人皆知,此次執行處會這么放心把尸魃的事交予我們,是全仰仗梁道長您坐鎮。”
“就是不知,對降服尸魃,道長您可有成熟的方案?”
嫉恨之情被按下。
梁道長想捻須,可胡須在他被熏烤干裂的臉上一拽就掉,只得轉身,加快了往孤兒院里趕的腳步道:
“尸魃力大無窮,身負神通。氣力好說,神通難纏。好在不同個體的尸魃神通變化不多,百年研究,已有公式——”
“其一是喚醒次生精怪,最常見的便是瘟鬼、旱妖,有些還能召喚五行元靈。”
老晉抬了抬眼睛:“五行元靈?譬如道長您的‘土分身’?”
“……我們是在商討尸魃之事,請汝專心,”梁道長冷冷,沒有回答老晉的疑問,繼續道:
“神通之二,便是身懷高熱,能讓環境溫度成倍增長。有些個體甚至能口吐沸水,目射熾光?!?
周彪點頭:“還有呢?”
“沒了,”梁道長側目:“除此之外,尸魃再無特別。所以今次,我們的方略很簡單——”
“不管用何種手段,你們把尸魃引出來,我便讓我的分身一擁而上,將其攔腰抱住,再讓我的白土凝固,如古時鍛鐵的高爐!”
“鐵塊悶燒會被融化,尸魃也會因它的高溫于土爐中無從宣泄,進而將其自身焚毀!須知尸魃雖有高熱神通,可它本身又偏偏不耐火燒!”
能引發高熱,卻不耐火燒。這種矛盾,或許也是神通詭譎的一個側面。
說完。
梁道長負手:“還有什么問題么?”
周彪歪頭,猶記得尸魃撕了一塊墓主人尸體的肉,許能使用她時間神通的事。
尸魃是自己的肉身,梁道長卻是殺己仇人。哪邊更親,不言而喻。自己此行的一大目標就是尋找梁道長的破綻,擊殺他的本體。
周彪本是想將此事隱瞞下來的,可抬頭,忽見孤兒院里似又有異變,沉思良久,還是讓老晉將此事掐頭去尾,簡短說了:
“這只尸魃不一樣,可能身懷時間類型的神通?!?
梁上真愣了下,抹去額頭被蒸騰出的水珠:“顛覆生死,逆轉時空,都是何等大能才可施展。憑一只尸魃?決計不可能?!?
老晉咧嘴,抬手指向孤兒院深處:“那里面又是什么情況?”
卻見。
孤兒院中,好似過去一天的時光中,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在此焚風烈烈的當下,給堆疊在了一起。
現在明明已是午夜。
可孤兒院內,似同時有清晨的朝陽,正午的陽光,和晚霞的燦爛在閃耀。
這邊有孩子在做早操。
那邊有孩子在被老師領著吃午飯。
還有一些孩子,則是剛剛陷入夜晚的安睡,便被執行處拉響的警報喚而起,進行著疏散。
時光在這里混亂。
老晉看著梁道長:“若不是操縱時間的神通,為何一天不同時段的景象,此時都在我們面前上演?”
梁上真皺眉,回頭朝他的面包車揮了揮。車門拉開,幾個白色的人形下來,紛紛前去觸碰這些似乎身處不同時間段中的孩子。
白土的分身觸摸到那些孩子時,卻摸了個空。
梁道長神色微變,片刻后似胸有成竹:“有趣,這神通確實和時間有關,卻不是逆轉時間,而是以幻影的方式,再現一次昔時發生的事。”
“哈,我就這么一碰,便能看完這幾個小孩過去的一輩子啦?!?
周彪恍然,憶起和墓主人的初見——
彼時自己見到了一片古時的戲臺,若幻境是過去的顯現,那幾百年前,墓主她被發射到天上去時,還真有一個戲班子在地上熱熱鬧鬧的唱戲說曲?
怪有意思。
既已看清孤兒院里異象的本質,便再無什么阻攔值得一說。
很快,周彪一行便已進入孤兒院深處,來到這些再現了昔時景象的幻影身邊。
只是離尸魃愈近,那熱風也更盛,讓老晉這唯一的活人極難前行。他不得不停下來喘喘氣,喝上一口水。
周彪當然得等他,便悄悄吩咐能自己行動的爾里先去搜尋尸魃的蹤跡,自己則留下細看這些呈現了過往一天的景象的幻影。
若人有天職,那孩子的天職便該是快樂的成長和玩鬧。
今日白天的孤兒院,也是照常的熱熱鬧鬧。
只是周彪卻見,有些孩子今天玩的心不在焉,眼睛頻頻往孤兒院大門那里瞥。
有幾輛大巴車在進進出出。
又聽院里老師的只言片語,得知今天是孤兒院的收養日。
許多孩子在今天會有新家。
衣冠楚楚的大人們會從大巴上下來,手上拿著厚厚的資料,遠遠看著孩子們的玩鬧,低聲商討幾句,又在得到孤兒院工作人員的允許后,便上前牽走幾個孩子。
也不管孩子們眼里是驚喜還是彷徨,這些人只是公事公辦的和藹,沒有一點“家”的溫暖。
“收養”對這些人只是工作的一環。
這些人可不是什么想組建溫馨家庭的平民百姓,按張統領所言,他們都是些公司企業的代表。
收養孩子,只是為了給公司和企業積攢名為“陰德”的本錢。
周彪皺眉,不想再看這收養的場景,轉頭想走,好巧不巧,便碰到了些在翹首注視著大巴,卻沒被領走的孩子們的幻影。
碰到這些幻影,便能回溯孩子的一生。
可孩子的一生又有多長?周彪甚至一眼便能看見他們成為孤兒的一瞬是什么模樣——
是職高的廁所。
是腥臭的出租屋。
是殘存著外賣汁水的塑料袋,是野貓亂跳的垃圾桶。
有孩子目睹了父母的決裂。
有孩子睜眼便發現自己的膚色和父親迥然不同。
有孩子看著雙親提著酒瓶,身形隱沒在燈紅酒綠中,把自己放在十字路口,再也沒回來。
周彪抿嘴,幻覺的數量在瘋長,幾欲將人淹沒,可苦難看得太多,會讓人麻木。
他不想麻木。
還好。
竟是梁上真察覺異樣,一把將老晉和周彪從幻覺中扯了出來:
“你們莫不是有窺私癖,孩子何錯?你們非要再看一次他們的痛苦?獵奇蠢物!我……媽的?!?
周彪抬頭,見梁道長身邊亦有一層幻境在析出。
梁道長把手放下,無法制止幻境的生成,只得自嘲:“哈,我的過去也要被你們看上一遭?”
周彪在幻境中見到了梁道長剛出生的時候了——
那是一個偏遠的山村,窮山惡水。一個婦人抱著個孩子,朝著一片亂葬崗踽踽獨行。
梁上真的嘴角動了動,他將雙手插進衣袖,好似感受到了自己出生那夜的寒冷,又覺將自己的傷疤撕開示人,血淋淋的,有股詭異的快感:
“這是我娘,村人都說我是她偷腥的野種?!?
老晉張了下嘴,沒想到梁道長會對他不堪的過去如此坦誠:“……都說?”
幻境中的婦人將襁褓之中的梁上真放在了亂葬崗里,靠在一塊半風化的墓碑旁,注視了他一會兒,終是轉身離開。
梁道長下意識伸出手,卻無從阻止這已經消逝在幾十年前的過去,伸出的手縮回時,緩緩虛握成拳:
“因為我娘回村便自盡了,死無對證,當年的事實全憑村人一張嘴?!?
老晉嘆了口氣,又看向幻境中的亂葬崗。
彼時應該是個冬夜,雜草都在寒霜中枯萎。襁褓中的梁道長被寒風一刮,哇哇大哭,卻很快失去體溫,開始身上發紫。
他的哭聲也被悶進了那個冬夜。
不需任何醫學知識,都知若無意外,梁上真都不該能活過那個冬夜。
你是怎么活下來的?老晉疑問浮現。
梁道長卻是將頭往幻境中偏了偏,表情玩味又猙獰。
卻見。
陰冷的冬夜,發紫且垂死的嬰孩,其身旁有離開的婦人殘存的悲涼,還有亂葬崗積攢的怨念。
陰氣下沉。
嬰孩旁的墳墓動了動。
接著,一具殘缺的尸體破土而出!
昔日的亂葬崗中有個尸魃降生了,只是這尸魃和嬰孩一般虛弱。這尸魃風化的墓志銘,還有其殘缺的腹部,都在說明它生前是個遭了產厄之災的婦人。
尸魃總是會根據生前的怨念行動的。
那尸魃顫了顫,伸手摸了摸它殘缺的腹部,什么也沒摸到,便像丟了什么極為重要的東西般,開始四下瘋找。
它空洞的眼眶看見了襁褓中的梁上真。
它已無皮肉的臉竟是在欣喜的笑。
而后。
尸魃緩緩彎下了腰,將襁褓中的梁上真護在了身下。尸魃都有發熱的神通,它抓起一把雪咽下。
它枯朽的身軀中有熱流翻涌,有渾濁的液滴在它胸膛上凝結。
然后,滴答,滴答。
它把凝出渾濁液體滴到了襁褓中的梁上真的嘴里。
尸魃的灼熱讓厚雪蒸發,蒸騰下霧氣繚繞;它凝出的熾熱液體間,每滴都帶出著它的身體組織,這是另類又怪味的肉湯。
幻境忽然模糊,一切像按了快進鍵——
兩天后,又有人上山,把嬰孩的親媽草草埋在了這里。
虛弱的尸魃本已精疲力竭,恰好躲起。此瞬忽有了血食的補充,恍如久旱逢甘露。
吃碎的尸骨被尸魃棄在嬰孩身旁。
嬰孩本能抓起兩塊碎骨,高舉指朝天上,碎骨劃破他的掌心,殷紅流下,他發出了自誕生以來第一聲哭響。
尸魃撬開婦人的頭蓋骨,大啖其中腥臭,其胸膛上凝結出的液體卻忽得更芬芳。
冰冷的白雪與灼熱的霧氣相交融,嬰孩的血滴到了婦人被啃食的尸身上。
像撒下的紙錢,嫣紅的花。
最后的最后,老晉和周彪只來得及在墓碑上看到一個不甚清晰的“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