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的靈智總是有殘缺的。
表現之一,就是在聽到沖擊性的事實時,會驟然失去意識和理智,任憑本能肆意發泄。
這類似于泄洪,鬼魅本身就是靠一股執念支撐自身。那執念被撩撥,自然會像滔滔洪水般發狂決堤。
如洪水泛濫會沖毀河道,弱一點的鬼,其理智便會在這發泄中被徹底沖垮,再也尋不回來。
強一些的即使事后恢復,也無法控制這段時間內的所作所為。
周彪只覺得自己的腦袋成了一個回音房,一聲聲質問在不斷回蕩——
自己的死,究其原因,居然是這么無聊的事?
就因為一個風水先生想盜墓,想為某個領導獻禮,就隨手把自己做了獻祭?
真就……這么廉價嗎?
周彪回過神來了,甚至有閑心細細品味自己這一瞬的心情。與其說憤怒,不如說想笑個荒謬要更多些。
以及。
現在可以品味和欣賞的,不止是自己的心情,還有房間中的亂象。
自己失去了理智的這一瞬,掀起的陰風如滔天亂刀,已經將辦公室的“山清水秀”悉數撕碎。
同樣被切碎的,還有這個梁道長。他沒有避開陰風,現已成了滿地白色的碎塊。
至于老晉,自己還好沒傷到老晉。
老晉展現著與年齡不符的靈活,邊避開房間中失控的陰風,邊想翻窗逃跑,卻在將窗打開的時候。
他看到又有一個新的梁道長早已站在外面,還朝自己招了招手。
外面的梁道長疑惑不已:“老居士又是何苦,我們剛剛不是聊得很好?”
他還以為周彪的失控是老晉在主動出擊。
老晉搜腸刮肚想了個理由:
“……只有一開始就想撕票的劫匪,才會對人質大大咧咧不掩形貌。道長你告訴我的太多啦!又是說你盜墓,又是坦白你殺人!”
“如此,我在你這還能討得了好?”
誰知。
梁道聞言竟是滿臉的贊嘆和欣賞:“老居士妙人!果然妙人”
見老晉不解,梁道長繼續感嘆:
“你在我攤牌一瞬,便知我話中的利害,然后立即驅鬼襲殺于我!還有初見時見我似無防備,便立即向我揮刀!”
“如此狠辣,如此心性,也難怪晉居士能把握這等詭邪的機緣!”
梁道長嘖嘖稱奇:
“只是晉居士也要擔心,殺伐過重會積累業報,累得多了,甚至會改變人的面相嘞!”
“您也不想滿臉兇煞,人避之不及吧?”
老晉只是嘿嘿冷笑。
梁道長攤手投降:“好啦,我們其實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老居士知道么,玄學這行,可不好搞。”
“那些名門正派,宗師泰斗,占滿了全國的山頭,也就這座新興的城市,他們沒來得及插足,還能容我一口飯吃。”
“可惜啊,我已經聞到味兒了。如今新城越發完備,是那些名門正派來摘桃子的時候啦。”
“名門正派嘛,面上清高獨立,實則拉幫結派。我師承和他們不是一個體系,于他們便是不共戴天的仇!”
說到這時,梁上真已是咬牙切齒。
老晉卻哈哈大笑:“原來道長你在他們眼中,和我在你眼里一樣啊,都是臭野路子。”
梁上真只覺自己的嗓子里都是冰冷和無奈:
“名門正派容不下我,又能容得下老居士你么!你可知鬼修在其他地方什么待遇?就是一露頭便會被摁死,澆進水泥,刻上些玄奧的符號,再沉進海灣里!”
“好在名門正派再霸道,也得對航天局唯首是瞻!我們想破局,除了和局里領導搭上線便別無它法!老居士你與我休戚與共,這個道理,你會不明白么?”
所以才要盜墓,才要給航天局領導獻禮。
所以才嫌羅蘭峰院長撐起的大傘尚不足遮風擋雨。
但,梁上真的不甘和老晉什么關系都沒有。
老晉只是回頭看了眼,見周彪恢復理智,甚是欣喜,又見周彪坐下,有些無力的擺了擺手。
還是那個問題,目前見到的所有梁道長都是分身,無論仇恨多深,繼續攻擊毫無意義。
該給自己一個臺階了。
老晉思索一瞬,便對樓下的梁道長低聲:“……你說的對,你需要我幫你開墓,只有我能幫你開墓。可還有一個問題,道長你沒說解決之法啊。”
梁上真挑眉:“但講無妨!”
“你不是說,墓里除了那位航天局領導感興趣的明器,余下精品任我挑選么?”老晉一副咬牙切齒模樣:
“我是知道的,那工地之前的項目經理,不就因為有人把墓里的文物亮了出來,便鋃鐺入獄了啊!”
“我便是把明器拿出來了,也沒賣出手的路子!”
聞言。
梁上真臉上綻出一抹輕松的笑,許多事只要開始談錢,便已經成了大半:
“我還當是啥事,簡單!若老居士不嫌,我能引薦幾位外國買家!到時探墓,就讓買家在外面候著,咱們帶出明器,直接現金結清,安全!”
“放心!古墓沒追回的那些個明器,許多就是被這些外國人買走了。”
“這些外國人到今天還好端端的,沒鋃鐺入獄,各個人模狗樣的在這新城的外企工作著呢!”
梁道長低聲:“哈哈,倒賣文物這行,只要找對了路子,那風險可比你早上開車超速被罰款還要小!”
“晉居士喜歡看鑒寶節目么?有些人家里,為何有比任何博物館還要頂級的收藏?為何有人能在博物館閉館時間入內參觀?連館長都要穿布鞋彰顯愛護地磚的古剎,為何偏偏有人能開車撒歡?”
老晉眼里有光明滅。
梁道長已豪爽攤手:
“文物屬于全人類,只是有些人擁有24小時的把玩權!我們也一樣,憑什么他們觀賞是特權,而我們費盡心思將其拿出來,還要小心翼翼,受盡良心的煎熬呢?”
老晉終于點頭,其臉上的笑有了些狼狽為奸的味道。
他終于不再扒著窗沿,而是無視掉地上兩個死掉的梁上真,與進到房間的梁道長開始討論具體的細節。
氣氛熱烈歡快。
約莫半小時后,二人手挽著手自小平房正門走出,相見恨晚,不舍得告別。
梁上真先駐足:“那就依言,三日之后,工地相見!我會叫好買家,備好陣法,老居士只管打起精神就好!”
老晉抱拳:“靜候佳音,告辭!”
說罷他轉身離去,只是走時,依舊能感受到梁道長緊盯自己脊背的灼熱視線。
老晉知道自己砍了梁道長三次,“狠辣”的形象揮之不去,對方不會不防,更可能打開墓門的一瞬便先下手為強。
梁道長也知老晉這么執著于襲擊自己,絕不尋常,不管老晉出自什么樣的動機,自己百分百就在老晉的狩獵名單上。
那又如何?梁上真甚至不甚關心自己是為何被盯上。
“那便看看鹿死誰手?”梁道長低聲輕喃,情不自禁抱緊自己。
“那便看看鹿死誰手。”老晉似有冥冥中的感應般心中呼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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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彪緩緩呼氣,跟在老晉身后,終于從那理智的沖擊中緩過勁來,又沖某個方向揮揮手。
一輛在街上一直巡游的泥頭車便剎住,化回人形。
是春妮,她有些不爽的緊了緊身上大衣,嘟囔:“今天還不給我創人!?捅死你捅死你捅死你……”
她邊嘟囔,身影緩緩消失。
周彪原本打算此行若能見到梁上真本體,那便讓春妮給他狠狠招呼一下的。
可惜此世“神通”,當真是難纏。
周彪自嘲:“嘿,分身術?我這當鬼的,都不能把意識分成好幾份。我人在這,便管不了工地里發生的事了。可梁道長居然能做到……什么原理啊。”
現在的周彪有點類似讓腦子和眼睛單獨出了遠門。
作為本體的工地里若有事發生,周彪雖能有所感知,但必須等腦子和眼睛回家后才能處理。
老晉騎上自己的電動車,摸了摸車上因“呼名落馬”摔倒留下的劃痕,很是心疼:“現在呢,我們咋整?”
周彪瞇了下眼睛,忽然覺得恍如隔世:“……我蘇醒時給自己定了兩個目標,一個是復活,一個是復仇。”
“復活嘛,把肉身從古墓里拿出來,總會有辦法;至于復仇,狹義的復仇就是把殺我的仇人干掉。現在……兩個目標居然近在眼前了。”
老晉搖頭,擰動電門:“我是說梁道長的分身術,這要咋對付?”
“古往今來,對付分身術的方法不就兩種?要么把分身連帶本體全部干掉,要么就是想辦法把他的本體找出來,”
周彪也跟著電動車加速,他伸手想感知掠過身畔的風,可沒有肉身,只能感覺到一片虛無:
“全部干掉不現實,梁道長不可能排排站好等著春妮來撞;只能去找他本體了,至于怎么找,怎么找……”
老晉舉手:“我有個提議。”
“什么?”
“姓梁的雖有手段,可地利卻在我們。趁這三天,我們不妨和墓主人拉拉關系,不指望她站我們這邊,到時能給姓梁的使使絆子也是好事。”老晉說。
對啊。
梁上真以為自己同他的目的都是開墓奪寶。
可若自己先和墓主人串通好……
周彪點頭:“怎么拉關系?我們和墓主人又不熟。”
“老周,你沒相過親?對女方就該曉其家境,再投其所好唄!”老晉擺出一副長輩模樣。
墓主人喜歡什么?
周彪記得她對交還自己的尸體提出的條件——一是把她墓里的丟失的明器全部追回來,二是要找童男童女各十個陪她聽戲。
還有,就是下次再去,也要給她帶香噴噴的狗肉。
這些條件不就是投其所好的“好”么。
周彪回憶著墓主人滿手油花,依依不舍舔著指腹的模樣:
“……梁道長是不是說,古墓外室流出的明器,許多就是被他今次準備叫來的幾個外國買家買走了?”
“對。”老晉點頭。
“那我的項目經理可真背了好大一口鍋,哈,明器有著落了,狗肉也好搞,童男童女……再說吧,”
周彪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分布于醫院附近的孤兒院:至于墓主人的身份……這么個規模的墓,這新城的檔案館應該有所記載吧。”
老晉搖頭:“難說,若只根據古籍,人連皇陵的位置都會搞錯。最保險的,還是得問問當時參與發掘的考古隊。”
周彪抱手:“你有考古隊的路子?”
老晉想了想:“考古隊我們可以問問嚴耀那眼球鬼。嚴耀不是航天局的機動工程師么,考古隊不也是航天局下屬的機構,”
“雖然嚴耀不是航天局正編,但都是一個局里的同事,他說不定留著幾分生前的關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