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16,洛鎮,有人來看你了?!?
獄警一手拿著電棍,一手掏著一串鑰匙準備開門。
牢房里所有人都不禁一驚,包括洛鎮自己。
三年的時間,除了最初姥姥來瞧過他兩次,后來就再沒有人來過了。
洛鎮早就不記得當時都跟姥姥說了些什么,只記得姥姥臨走時候的眼神里,好像裝滿了心疼,又透著幾分內疚。
“我?有人來看我?”
洛鎮生怕是自己聽錯了,有時候絕望不可怕,可怕的是希望過后的深淵,那才是無邊無盡的。
“是你,你小子有福的嘛,平時沒見有人來,這一來就是個俏姑娘呢。”
洛鎮平日里表現挺好,獄警們也對他印象不錯,時不時地開開玩笑,就像是相處久了的好友。
“都混成這熊樣兒了,哪來的福氣呢?!?
洛鎮勾了勾嘴角一笑,伸手任由獄警給自己戴上了手銬。
短短幾分鐘的距離,他已經將可能來看自己的人想了個遍,唯獨沒想到會是她。
兩人相對而坐,隔著透明的鋼化玻璃有如隔了兩個世界,終于還是洛鎮沒忍住,先開了口。
“你,你怎么來了?”
女孩兒穿一件純白色的方領T,配了條闊版牛仔褲。
“我,我,我來看看你”,說罷這句,又壓低了聲音囁嚅,“姥姥讓我,讓我來看看你。”
說完話的女孩兒突然就抽泣起來,豆大的淚珠子一顆顆從她眼眶里滾出來,瞬間將胸前打濕了一片。
洛鎮下意識伸手去接,卻被玻璃擋回來,一手拿著電話筒,一手在玻璃上一個勁兒擦。
玻璃的觸感冰涼,就好像女孩兒如今的臉龐,洛鎮的心越發地緊,自他見周丹的第一眼,就見不得她哭。洛鎮還記得那天,小小的丫頭粉團兒一般,揚起梨花帶雨的小臉,一邊哭著一邊笑。
“丹丹也有哥哥了,丹丹再也不怕別人欺負了……”
那時候的周丹多美好吶,那時候的小周丹,就是世界上最最可愛的人。
洛鎮慌了,恨不得整個人都鉆進話筒里:“別哭,別哭,你這是怎么了?你別哭?!?
周丹止住哭泣,從褲兜里掏出一方手帕又打開。
“姥姥讓我把這個給你,說,說當年在孤兒院門口撿到你的時候,這是你身上唯一帶著的東西?!?
洛鎮瞄了一眼,一只氧化發黑的小銀鎖,背面好像還刻著什么字。
“姥姥說這銀鎖上有你爸媽的名字,你爸爸姓‘洛’,所以姥姥當年才給你起名叫‘洛鎮’的?!?
周丹補充了一句,對面的洛鎮卻沒什么反應。
在他心里,自己早就是沒人要的野孩子了,要不是姥姥當年的收留與后來的收養,他也活不到今天。
“姥姥,姥姥呢?”洛鎮心里清楚得很,姥姥要是好好兒的,絕不會讓周丹將這些東西送這兒來。
周丹抬頭與洛鎮對視一眼,又急急地低下頭去:“姥姥走了,胃癌。”
胃癌?走了?
洛鎮幾乎坐不穩,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從小到大的畫面碎片一幀一幀地在眼前閃過,終于,他又想起了姥姥最后一次來的時候,說過的話。
“阿鎮啊,姥姥對不起你,我們周家對你不起?!?
“阿鎮啊,以后要是姥姥不在了,你一定要原諒小丹,你跟小丹都是姥姥的心頭肉啊,你們都要好好兒的?!?
……
怕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姥姥就已經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吧,可是她卻沒能等來洛鎮的一個“好”字,關于三年前的事情,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得很,只是誰又都選擇了不再提。
“哥,哥,哥?”
周丹連喊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
“對不起。”
洛鎮抬眉,這句話他等了三年,卻也逃避了三年了。
“你,你說什么?”
周丹猶豫了好一會兒,猛然抬起頭:“姥姥走的時候跟我說了許多,說了許多我倆的小時候,姥姥說哥你從小愛我、護我,不讓我受半點兒傷,姥姥說,一個人能有幾個八年呢,而哥你的這八年全都為了我……”
“別說了,你別說了。”洛鎮打斷了女孩兒的話。
“姥姥說,這世上她誰也不放心,她說只有哥才會一心一意對我……”
“別說了——”洛鎮再也坐不住,撐著大理石臺面站起來。
獄警還沒見過他這樣,皺眉喊了聲:“8716請注意控制情緒,你還有五分鐘?!?
五分鐘啊,可以說好些話了吧,可是又能說什么呢?他喜歡周丹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他對周丹所有的愛意都在不經意間的眼神里,所有人都知道的,只有周丹自己不知道。
“當年我是心甘情愿的,你沒必要跟我說‘對不起’,更沒必要因為這個而委屈了?!?
他知道周丹從來只當自己是哥哥,現如今坐過牢的洛鎮,更加配不上大學畢業的周丹了。
他都知道的。
“當年我去自首,我知道警察遲早會查到我身上,與其被警察查出來陷入被動,不如我自己去坦白……”說著話的周丹,早已經淚流滿面。
洛鎮眼眶里噙著淚,苦笑一聲:“所以你假意自首,所以你給了警察完美的‘犯罪意圖’,可是你卻故意說你用石頭砸的馬三炮……因為你知道的,你知道砸傷馬三炮的兇器并不是石頭,而是廢棄老墻根邊上的一塊兒青磚,你之所以這么做、這么說,不過是要洗清你自己的嫌疑,是要……”
“哥——”周丹瞪大了眼睛,仿佛再不打斷的話,洛鎮就要說出什么可怕的話。
洛鎮看著她,那熟悉的臉龐卻又覺著好陌生。
他還記得李大為當時嘆著氣問自己:“你這么做,你值得嗎?”
“你知道如果沒有周丹的供詞,警方也沒這么快確定你的犯罪動機,你也不可能這么快就被定罪嗎?”
……
當時洛鎮就已經知道了,只是他不后悔,也從沒想過值得不值得,一切事情做與不做,不過只憑一句“愿意不愿意”。
“值得的,我說過要保護她的,一輩子?!?
這是他當年回應李大為的話,也是他一直以來,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的話。
洛鎮再一次回過神,朝神色惶然的周丹笑笑:“哥不說了,哥自己愿意的,丹丹你好就好。”
周丹的眼淚一下子決了堤,她伸手覆在洛鎮撐著玻璃的手掌上,再一次感受十指緊扣的溫暖,然而映在掌心的冰冷滲透了心。
她知道,他也明白,他與她都回不去了,誰都回不去。
時間到了,獄警將洛鎮的手銬再次戴好,兩人相對無言,直到洛鎮轉身,周丹才又將他喊住。
“哥,我,我要結婚了。”
洛鎮一僵,卻沒回頭。
周丹抹了抹臉頰,抽了抽嘴角:“他叫陳澤田,婚期就定在下個月?!?
洛鎮依舊背對著,獄警拉了他幾下,他卻一動也不動。
許久才問:“你愛他嗎?”
周丹揪著衣角,心頭像是揣了頭小鹿,愛還是不愛呢?就連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我懷了他的孩子,我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洛鎮閉上了眼睛,長嘆一口氣:“那他愛你嗎?”
周丹一時間不曉得該怎么回,沒人比她更清楚這個孩子,這段婚姻都是怎么得來的,所以陳澤田愛不愛自己這樣的問題,根本就沒法兒回。
洛鎮已經不需要答案了,與獄警說了句“走吧”,才又說:“哥祝你幸福。”
幸福,祝你幸福……
“哥,你能原諒我嗎?”
洛鎮不答,他心里也沒有答案。
“哥,哥,你原諒我好不好……”
這是周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也成了洛鎮心上一根拔不掉的刺。
“不,不,小丹你別走,別走……”
……
洛鎮驀地驚醒過來,只覺著頭臉上一陣涼,睜眼一瞧才發現居然下著雪。
他是來找陳澤田的,好不容易找見了之后,見他居然在跟當年負責自己那件案子的警察李大為一起喝酒,于是就在羊莊門口等著,這一等之下居然睡著了,居然又夢到了剛才那一幕。
從那之后他就再沒見過周丹,他也沒想到那次的分離,竟會是永別。
他跟蹤兩人,直到陳澤田將李大為送到家門口,又孤身一人,他跟上去想要問問陳澤田,周丹為什么會死,怎么會死,還沒轉過拐角,就聽陳澤田似乎跟什么人起了什么爭執。
洛鎮與陳澤田沒見過面,也只在周丹哪里聽過一次這個名字,想著貿然出現并不太合適,于是就躲在墻角看看情況。
他偷偷探出半個頭,卻只瞧見陳澤田一個人,不一會兒,就聽他沖著空氣嚷了一聲:“任俊,我的事你別指手畫腳的,不行就散伙,你最好離我遠點兒,別逼我抽你呀?!?
他離得遠,并沒有聽清楚原話,大致也就這個意思。
洛鎮正覺得納悶兒,又見陳澤田瞬間跑到自己對面,突然地就換了一幅表情嘴臉:“陳老板你不仗義,我把你當兄弟,你……”
看著眼前一人分飾兩角,正手舞足蹈的畫面,洛鎮一度以為他是個演員,這是要進劇組去拍戲,然而他已經跟蹤陳澤田好幾天,根本沒見什么劇組,也壓根兒不是在拍什么戲。
“難道這陳澤田是個神經病?”
洛鎮不禁暗想。
后來他又聽見個名字,叫“陳小樹”,他之前沒聽過這個名字,只是初聽起來心里居然一陣陣發毛。
“陳澤田?!甭彐偤白×怂?。
陳澤田醉醺醺地回頭,瞇了瞇眼睛一皺眉:“見了鬼了,今兒這么多不認識的人找我?”
洛鎮緊趕幾步追上去,一把揪住了陳澤田的衣領:“你他娘的還有心思在這兒喝酒?周丹呢?我問你,周丹呢?你還記得周丹嗎?”
陳澤田用力扯開洛鎮的手,將對方推開的同時自己也一個沒站穩,踉蹌著撞在了墻根。
“你特么誰呀?周丹是我老婆,跟你是什么關系?”
“什么關系?我跟周丹從小一塊兒長大,我,我,我是她,我是她哥?!泵恳淮为q豫,都是洛鎮心間最沉重的掙扎,然而不論他怎么掙扎怎么努力,他最終的身份,也只能是她的“哥”。
“哥?沒聽周丹說過呢。”陳澤田嘟囔了一句,抬頭瞄了洛鎮一眼,神色也緩和下來:“既然是大舅哥,那咱也別在這兒站著了,跟我回家,正好讓周丹熱一壺酒,咱坐下來喝一杯?!?
“回家?回什么家?陳澤田,你別給我打哈哈,周丹死了,我今兒來,就是來跟你討個說法的?!?
“你神經病吧,我老婆孩子活的好好兒的,輪得著你一個不知道哪來冒出來的瘋子來咒她?”陳澤田揮拳打在洛鎮的側臉。
洛鎮躲閃不及,生生挨了這一記,牙齒撞破了嘴唇,嘴巴里頓時涌上一股子腥氣。
“呸!”洛鎮啐一口溫血,攥緊了拳頭也朝陳澤田招呼去,“你跟那個紅衣服賤人,你們害死了周丹還不算,連幾歲的小娃娃也不放過,今天我就要替周丹,替孩子,好好兒教訓你?!?
洛鎮不記得當時打得有多狠了,直到巡邏的警車將兩人都帶去了警察局。
后來他又找過陳澤田幾次,然而這小子竟然忘記了這晚的事情,他不記得自己,不記得被打。時而清醒時而又似乎什么也不記得,不記得張靜茹,甚至不記得周丹跟孩子早已不在的事實。
他為周丹大仇得報,但陳澤田死里逃生。
他最后打聽到陳澤田的消息,居然聽說他被強制送進了市立精神病院,洛鎮抬眼看了看門頭上“澤州市精神病院江北分院”幾個大字,心間不禁一怵。
全澤州的人都清楚,江北分院可不僅僅是一家精神病院,更是一間特殊監獄。
獄警登記完信息便將洛鎮帶進了等候區,然后才有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將他領進了病區。
“這里的病人比較特殊,不能隨意帶他們出來,探視的人只能進到里面?!?
洛鎮坐過牢,自然曉得特殊監區與普通監區的不同,笑笑表示并不介意,才試探著問:“陳澤田的情況怎么樣?真的是精神方面的問題?”
醫生似乎對他的問話感到可笑,扭頭白了他一眼:“沒病的話誰愿意到這兒來?這里可是重癥區。”
一路無話,一道道鐵門開了又關上,那一聲聲“轟隆隆”的噪音好像一遍遍在告誡這里的人,有生之年只要進來了,就再也出不去。
終于在最里面的一間病房里,洛鎮看到了穿著一身長款單衣,赤著雙腳,面墻背門而站的陳澤田。
“陳澤田,有人來看你了?!?
醫生朝陳澤田喊了一聲,又轉頭告訴洛鎮:“這人的情況太特殊了,沒有上頭的允許,誰也不得跨進這道門,你就在門口隔著玻璃看看他,跟他說說話,不過你只有十分鐘?!?
他也不知道要跟陳澤田說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來,所以十分鐘似乎也足夠了。
“陳澤田,你還記得我嗎?”洛鎮清了清嗓子。
對方卻沒應。
“陳澤田?”
洛鎮又試著喊了一聲。
病房里的人卻驀地轉過身來,瞪著一雙凹陷的眼睛,豎起食指朝洛鎮“噓”了一聲。
“別吵吵,我們這兒開會呢。”
開會?一個人開會?
洛鎮心里一陣嘀咕,還沒反應過來,就聽里頭有個低沉的聲音傳過來。
“人是我殺的,可是你沒有證據,你奈何不了我,哈哈哈,哈哈哈。”
聲調一轉,病房里的男人也換了個方位站著:“陳小樹,你別嘚瑟,我任俊對天發誓,早晚有一天我會找到你殺人埋尸的證據,早晚有一天,我會將你送上審判庭,將你繩之于法的?!?
“證據?你說證據?”低沉的聲音再一次傳來,緊接著又是一陣詭異的訕笑,“我的任大偵探,你不可能找到證據的,因為我是沒有影子的人,因為根本就沒有證據?!?
這聲音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森寒,饒是洛鎮在門外,還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里面的人又換了個方向,聲音也變得迷惑:“可是為什么呢?你為什么要殺宋仁俊?又為什么要殺馬三炮?”
“宋仁俊?他活該”,聲音再次低沉陰冷,“他害的我沒能見上我媽最后一面,他欺負我羞辱我,他把我困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所以我要他死,我要他自己選擇怎么死,餓死還是被毒死,可是不論他怎么死,他都得嘗嘗我曾經受過的罪,都要嘗一嘗那種絕望的滋味?!?
“那,那馬三炮呢?”
這聲音洛鎮熟悉,是陳澤田。
“馬三炮?他就更該死了,他居然想要欺負周丹,我怎么能讓欺負周丹的人渣活在這世上呢?我不能,絕對不能……”
一聽這事兒居然又跟周丹有關,洛鎮心里頭一緊。
“你認識周丹?認識我老婆?”
那個低沉的嗓音發出“桀桀”的笑聲,就像是荒山野嶺禿鷲的哀嚎。
“我不認識周丹,我只認識周素梅,當年在桐鄉孤兒院,要不是周院長,我早就死過千八百回了,哪里還會有后來的陳小樹……”
洛鎮心頭一驚,總算是恍然,姥姥的名字正是周素梅,也是當年桐鄉孤兒院的院長,原來當年他和周丹都殺死的人,讓陳小樹解決了,這個名字他總算記起來了,好像是孤兒院的孩子,后來失蹤了。沒總說善惡到頭終有報,這禍果然在這里頭應了個遍。
房間里的男人還在扮演者各種角色,他究竟是陳小樹,是任俊還是陳澤田,或許就連他自己也早就分不清、道不明,他是所有人,又并不是所有人,他就任由自己走在那太陽找不見的陰暗中,終究成了個沒有影子的人。
從精神病院出來,洛鎮終于松了一口氣,隨手攔了一輛的士,說了句:“南山公墓”。
等到了地方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匆匆忙忙在門口商販攤兒上買了兩束花,正要走,他又回頭說:“再給我一個小花束吧,舅舅頭一回見外甥女,總不能空手去?!?
薄暮中,洛鎮站了許久許久,墓碑上周素梅的照片早已泛黃,然而照片里的人依舊是他最最愛重的模樣,他有許多話想對姥姥說,終究什么也沒說出口。
最后他將手中的兩束花放在了旁邊的墓碑前,周丹明媚的笑意一直落在他的眼底,旁邊的小丫頭咧著小嘴,牙齒都還沒長齊全,眉宇間他好像又看見了周丹的小時候。
“小,小丹……”
他哽咽了,如果能重來,他一定不會隱忍心間對周丹的那份愛慕,一定不會讓她再卷進后來的那些是是非非。
然而人生沒有如果,也不能重新來。
“小丹,哥來看你了,哥哥,原諒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