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還要多久才到呀?”
“快了,前面過了這段田口就到了。”
“媽,小月說城里的棒棒糖可甜可香了,我也要。”
“小樹乖,等咱一會兒進了城,媽就給你買。”
……
二八大杠吃力地行走在鄉間小道上,剛剛下過雨,泥濘的路面坑坑洼洼的,每顛一回,女人的心便要緊一分。
迷蒙的水氣將女人的頭面潤得潮噠噠的,也不曉得是不是混了汗氣或淚意,總覺得眼角有根筋抽著,怎么也揪不平。
“賣糖球嘍,又大又甜的糖球……”
剛剛進城便聽見商販的叫賣聲,女人一怔,從前多少次從這兒經過也沒留意,今兒這商販的叫賣聲怎么越聽越令人心煩意亂呢。
不等蜷坐在單杠上的小家伙開口,女人直接停在了糖貨鋪跟前。
“老板,這糖球咋賣嘛。”
小男孩兒微瞇著的眼睛頓時泛了光,盯著琳瑯滿目的糖貨怎么也移不開眼。
“糖畫兒的兩塊,彩虹棒棒糖一塊五,這種山楂糖球球一塊錢一串兒……”
老板熱情地介紹了一遍,女人的臉色卻越來越沉。
“想吃嗎?”
低頭看向正嘖著小嘴的兒子,女人抬手在孩子頭上揉了揉。
小家伙極懂事,他知道媽媽一個人養著自己不容易,平時買一塊兒豆腐都要猶豫好半天,別提這么貴的糖球球了。
咽了咽口水,朝糖貨鋪里瞥了一眼,終究還是搖搖頭。
“等媽媽賺了錢再給小樹買。”
奶里奶氣的聲音又甜又暖的,聽在女人的心里卻好似一把尖刀。
“媽媽有錢,媽媽今天就給小樹買。”
掩下眼角的濕意,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手帕里包著零零碎碎的紙幣,也不曉得存放了多久了,竟有些犯了黃。
“老板,我要一個彩虹糖,一個糖球球。”女人咬咬牙,從手心里揀出兩張一塊的,又拎出來一張五毛的。
“好嘞,要不要再來個糖畫兒?我這糖畫的手藝可是祖傳的,畫啥像啥,逼真得很嘞。”
不等女人說話,小家伙搶先開了口:“不要不要,糖畫太貴了,等我以后賺了大錢,我給媽媽買。”
“呦,這小子孝順,大妹子你好福氣嘞。”
女人心一緊,不停地念叨著:以后啊,以后在哪兒呢。
“想要哪個糖畫兒?你挑一個,讓糖爺爺給你畫。”
“真的嗎?可以再要一個嗎?”大大的眼睛卻寫滿了疑問,那種小心翼翼的眼神,勒令女人的心疼了又疼。
“當然可以了,只要小樹喜歡,媽媽都給買。”
“真的嗎真的嗎”?小家伙幾乎要跳起來,“那我要孫悟空,抓妖怪打壞人,那樣的話就沒人敢欺負小樹跟媽媽了。”
女人再也止不住淚意,想著小樹這孩子也可憐,從小就沒了爸,想著自己帶著他改嫁個好人家,總也能混個溫飽,不曾想二婚又嫁了個酒鬼,每天都喝得人五人六的,回來就開始發酒瘋不是打就是罵。
當官的老子不如討飯的娘,本想著有自己在,怎么也不能讓孩子委屈了,可是這命運吶,又哪是她一個女人家能左右的呢。
“你這是胃癌,晚期——”
白大褂的聲音有如晴天霹靂,一下子砸在了女人的心坎兒上。
當時她整個人都是懵的,她頭一回想到了“死”,可是死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要是死了,兒子還那么小,可怎么活。
“我,我還能活,活多久?”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問出這句話的。
她只記得就連醫生也哽咽了。
“你這個病拖太久了,可能,可能只有兩…一個多月了。”
她從醫生的眼睛里看到了終結,或許就連這“一個多月”也是醫生為了寬慰她故意說久了。
“好嘍,孫悟空畫好嘍,給,千萬拿好嘍,可別掉嘍。”
老板笑瞇瞇的樣子,看得人心里頭暖呼呼的,陳小樹小心翼翼地接過山楂糖球球添一口,果真是又香又甜,比上樹現掏的蜂窩窩還要甜幾分。
女人瞧著兒子心滿意足的表情,也勾起了嘴角,又從層層包疊的手帕里拈出兩張紙票子遞給了老板,心事重重地又騎上二八大杠上了路。
“一會兒到了學校,要聽老師話。”
“嗯。”
“要跟小朋友們友好相處,可不能再淘氣任性了。”
“嗯嗯。”
女人一字一句地叮囑著,小男孩兒一口一個山楂球,不停地點著頭。
“不要太想媽媽,等媽媽忙好了,就,就去接你回家。”
這回小男孩兒卻沒應,舔了舔嘴邊殘留的糖絲,揚起小臉問:“那媽媽什么時候能忙好?”
女人怔忡幾分,強忍著苦澀笑了笑:“很快的,等小樹把糖糖都吃完了,媽媽就來了。”
小男孩兒若有所思,慢悠悠地將糖畫兒跟彩虹糖又裝進紙袋子里:“這些小樹不吃了,小樹要等媽媽來接我的時候一起吃。”
女人瞥過臉去,蹬著自行車的雙腿越來越使不上力氣。
“媽媽你看,前面就是學校嗎?比村頭大隊的房子還要大些哩。”
女人抬頭,深深地凝視門頭上的“孤兒院”幾個字,心頭一哽,遲疑了幾面才點頭,將車子在門邊停好了,才將孩子從前杠上抱下來。
鐵門裂開了一條縫,從里面出來一個人。
來人穿著時興的的確良襯衫,黑色的西裝褲筆挺有型,腳上蹬了一雙方口皮鞋,頭發低低地在腦后綰成一個發包,顯得整個人又溫柔又沉穩。
“方院,周校長,我們來晚了。”女人覺著不太好意思,不自在地扯了個笑意。
姓方的女人看看躲在媽媽身后的孩子,抬眼問:“就是這孩子吧,這么瘦這么小一個,放我這兒不合適吧。”
“不不不,周校長,您無論如何也要收下這孩子,等,等我忙完了這一陣兒,我,我就來接他。”
小家伙從沒見媽媽這么為難過,心間涌出一陣酸楚。
謹小慎微地從女人身后鉆出來,扯了扯周校長的衣角:“校長阿姨,我會聽話,會跟小朋友們友好相處,我一定不給學校添麻煩。”
小小的身板兒,大大的真誠,誰瞧了不心疼呢。
女人趁機將包著現今的手帕往周校長褲子口袋里塞:“這些錢周校長先手下,剩下的,等我,等我下次,下次來再補上。”
哽咽的聲音早就暴露了女人此時的心情,然而誰也沒能察覺,就連周校長也只當是當媽的對孩子不舍得。
“好吧,我就暫時幫你照顧幾天,只是我們院兒里也有規定……”
“明白明白”,女人打斷了周校長的話,滿眼滿臉都顯露著感激,“我都明白的。”
陳小樹已經不記得媽媽最后又叮囑過什么了,只反反復復還是那幾句,要乖要聽話,不能給別人添麻煩,不能任性不能不懂事。
插在床頭的糖畫兒已經化得差不多了,透明糖紙包著的彩虹糖還算完好。
“等我把糖糖都舔完了,媽媽就回來了。”
陳小樹記起了媽媽的話,于是每天都拆開糖紙舔一口,他也不敢一下子全部吃完了,他還要等媽媽回來,跟媽媽一起吃。
盛夏眼看著就要過去,天兒轉眼就涼了,周院長每回看著衣衫單薄的陳小樹,都要搖頭嘆氣,這天找來了幾件燈芯絨外衣,雖然打了好幾個補丁,雖然穿在陳小樹身上又肥又長,可總算不會瑟瑟發抖了。
“謝謝校長阿姨,我媽媽什么時候來接我呀?”
看著孩子清澈的目光,周院長也茫然。
這天睜開眼睛發現床頭的彩虹糖不見了,陳小樹找遍了整個房間都沒見,突然窗外的聲音傳過來。
“哎,你們想不想吃糖呀?我的糖可好看了,跟彩虹一樣呢。”
“我要。”
“我要。”
“我也要。”
……
領頭的孩子一看就比其他孩子大一些,身子也壯實,手里舉著殘缺不全的彩虹糖跟一群小家伙逗著樂。
陳小樹趴在窗口,一看就認出那是自己的彩虹糖,捏緊了小拳頭想也不想就沖出去。
“還給我,這彩虹糖是我的。”
“怎么就是你的了?你喊一聲,它能答應么?”
“就是我的,是我媽媽給我買的,還給我。”陳小樹跳起來也夠不著。
“這里的孩子都是沒爹沒媽的,你說是你媽媽買的,分明就是在說謊。”
“說謊,說謊……”
“沒媽的孩子……”
其他孩子也跟著領頭大孩子后頭起哄。
“你們騙人,我有媽,我媽送我來學校學本事的,等她忙好了,她就來接我的。”
陳小樹小臉爭得通紅,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去搶彩虹糖。
“什么學校吶,什么學本領吶,這里是孤兒院,這里的孩子都是爹媽不要的野孩子。”
陳小樹并不信,撿起地上的石頭就朝領頭的大孩子頭上砸去。
大孩子的額頭破了,立刻涌出好多好多的血,紅彤彤地糊了一臉。
“哇,快去找周院長,陳木頭殺人啦……”
孩子們一哄而散,有的跑回了房間,有的則炸呼呼地跑去找周院長。
陳小樹也后怕,卻還是趁機將彩虹糖搶過來。
大孩子捂著腦袋也不服輸,一腳踢在陳小樹的后背上,陳小樹身板兒極單薄,直直地摔了個狗吃屎,嘴里的牙齒也摔斷了,滿嘴都是腥紅的熱血。
可是陳小樹卻不覺著疼,只呆呆地看著手里摔碎了的彩虹糖默默流著淚。
周院長趕來了,看著眼前全都滿臉血的孩子,一時間火氣上涌,直接給兩人關進了后院的暗室內。
陳小樹頭一回被關到這里來,心里頭怕極了,他想媽媽,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喊“媽媽”。
“你媽媽不會來了,她把你送這兒來,就是不要你了。”
“你閉嘴,你媽媽才不要你,我媽媽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媽,她一定會來接我的。”
大孩子“嘿嘿”冷笑,想著早幾年的時候他也一直等著媽媽來接他回家呢,可是現如今……
早就不等了。
“你想不想出去?想不想回家找你媽?”
陳小樹捏著稀碎的彩虹糖,弱小又無助地點點頭。
大孩子一臉壞笑,撿起一根鐵絲熟練地撬開門上的大頭鎖,四下張望幾下并沒有人,才招呼陳小樹跟上去,穿過后院的木頭門往后山跑。
陳小樹一心想著要回家,回家找媽媽,跟著大孩子跑了一路早已氣喘吁吁,腳下突然一空,整個人重心不穩指甲栽下去,等他暈乎乎地反應過來,已經掉進一個深坑里了。
“哈哈哈,木頭就是木頭,也太好騙了。”大孩子大笑著探出頭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土坑里的陳小樹。
“你,你快拉我上去,這里,這里好黑好黑,我害怕。”
“拉你上來?你想多了吧,誰叫你拿石頭砸我的?我宋仁俊可不是好欺負的,你就在這兒待著吧,仔細別給野狼吃掉了。”說著朝坑里撒了一泡尿,全都淋在了陳小樹的頭上臉上身子上。
宋仁俊就這么走了,就這么留陳小樹一個人,外邊兒果然傳來了野狼的嘶嚎聲,陳小樹害怕極了,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就那么等啊等。
天亮了,他試著往上爬,他也不記得反反復復多少次,終究他用光了所有力氣,天也一下子黑透了。
陳小樹又冷又餓,半夜里迷迷糊糊舔了舔旁邊枯葉上殘留的露水,天又亮了,然后又黑,睡夢中他好像聽見了狗叫聲,然后周院長的聲音也蕩過來。
“小樹?小樹你醒醒,你爸爸來接你回家了。”
爸爸?在陳小樹的印象里,他是沒有爸爸的,只有個成天只知道喝酒的繼父,喝醉了就只會打媽媽。
等他再一次醒過來居然真的在家里了,只是不一樣的是,這天家里來了好多人,堂屋里簡易地擺著一張破門扳,門板上躺著一個人,蒙著臉,穿著暗紅色的新衣服,就那么安安靜靜地躺著,就好像是睡著了。
“媽,媽媽——”他試著喊了兩聲。
所有人都扭過頭朝他看了一眼,卻又誰也沒在意。
繼父嘴里叼著煙,手里也沒停下搓麻將。
“你媽死了,啥也沒給老子留下,就留了你這么個喪門星。”
死了?媽死了?陳小樹不相信,滿屋子里找,最后才看向堂屋里躺在門板上的人。
小小的手將女人臉上的白布掀開,熟悉的臉龐瞬間刻進來眼簾,他從沒見媽媽這么蒼白過,才一個多月沒見呢,整個人都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了一幅骨架子。
他在家里待了三天,繼父說沒錢操辦喪事,找了張草席胡亂將人裹了埋在了后山。
當天下午繼父又給陳小樹送到了“學校”,這回陳小樹什么也沒說,見到周院長,他也沒再喊她“校長阿姨”,而是跟其他孩子一樣,恭恭敬敬喊了聲“周院長”。
從那之后他幾乎每天都要去后山,每天都要順著自己綁好的繩子下到困了自己好幾天的土坑里,有時候一待就待到后半夜。
那天他半夜給那宋仁俊喊醒,眨巴著眼睛說:“仁俊哥,我們和好吧。”
宋仁俊當頭就給了他兩腦瓜崩,轉身又要睡過去。
“仁俊哥,我今天在后山抓了只野雞,就我倆吃,別給其他人曉得了。”
“野雞?哪兒呢?”
“就在后山,我帶你去。”
這回的陳小樹比上回跟在宋仁俊后頭的時候可靈活了太多,一路小跑,時不時還停下來等等宋仁俊。
“小木頭你慢點兒,野,野雞在哪兒呢?”宋仁俊喘著粗氣,索性停了下來一步也不肯再走了。
陳小樹指了指不遠處被倒掛在樹枝上的一只野雞,笑瞇瞇地朝他招招手:“仁俊哥快來呀,野雞就在那兒,我都已經烤好了,可肥了呢。”
孤兒院的伙食別提有多難吃了,宋仁俊已經好些時日不曾見過葷腥了。
眼珠子一直,直直地跑過去,腳下一空,身子也一軟,就跟當年小樹一樣,毫無征兆地就掉進了土坑里。
土坑明顯被人挖深過,幾乎比宋仁俊高出了一大半還不止,宋仁俊跌跌撞撞爬起來沖著外頭嚷。
“臭木頭,你居然敢陰我?快拉我上去,不然的話,有你好果子吃。”
陳小樹慢悠悠地在土坑邊上蹲下來,手里把玩著那只烤好的雞。
“那年如果不是你,或許我還能見我媽最后一面,只可惜……”
宋仁俊從沒見過如此陰冷的陳小樹,心頭一顫,爭辯著說:“可,可惜什么?你媽是得了癌癥死的,跟我可沒關系。”
“閉嘴,你給我閉嘴。”陳小樹抓起一把臭泥便朝宋仁俊臉上丟過去。
“爛木頭,當初要不是我告訴周院長你困在這兒,你怕是那會兒就死了。”
“是啊,陳小樹已經死了,陳小樹早死了,嘿嘿,嘿嘿嘿。”陳小樹冷笑,那笑聲詭異地就像是深夜墳地里的禿鷹。
“說什么傻話呢?小樹,陳小樹不是活生生地在這兒嘛。”宋仁俊是真怕了,試著想要爬上來。
可是這土坑又陡又滑,任他怎么使勁兒也白費。
陳小樹將烤雞扔下來,又將珍藏了好多年的彩虹糖一并丟下去,轉身搬了塊大石頭將坑口封死了,最后才兩手一撮撣了撣灰塵。
“陳小樹死了,現在的我,叫陳澤田。”
1988年春,桐鄉孤兒院兩名幼童失蹤,其中宋仁俊時年十一歲,陳小樹只有七歲,其余十三名幼童被政府安置到縣里的孤兒院,桐鄉孤兒院就此宣布倒閉。
陳小樹終究沒能迎來春暖花開,而陳澤田的人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