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深夜23:30，舷窗外雨流狂落，遠看出去城市燈光疏寥。

楚子航遞給路明非一個小包：“這條航線從北極圈上空過，10個小時，睡一覺就到芝加哥了。”然后他麻利地給自己塞上耳塞，蒙上眼罩，套上空氣頭枕，蓋上毛毯，準備入睡了。

路明非打開那個小包，里面是一套一模一樣的裝備。楚子航早已規劃好要把飛機上的十個小時用于休息，這個人的生活簡直精密如機器。

“美聯航UA836飛往芝加哥的航班準備起飛了，請諸位乘客關閉移動通訊設備。”甜美的女聲回蕩在機艙里。

“嘿！師兄，我們就不能聊聊天嗎？這一路上我難不成只能通過睡覺打發時光？”路明非不滿地抗議道，“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你們之前也沒說，我昨天可是在床上玩了一整天的手機，連電腦都沒碰到！”

楚子航對于病人的照顧往往和他的人一樣公式化，對于楚子航來說，路明非這種級別的混血種最好的恢復方式可能就是單純的躺著，其他的盲目治療反而可能適得其反。

“你想聊什么？”楚子航摘下了眼罩，“這里是頭等艙室，沒有什么私密性可言……還是說你得到的那個新言靈可以隔絕掉我們的聲音？”

路明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這才意識到其實他和楚子航之間的話題確實沒有多少，畢竟他在高中的時候就不如楚子航那么博學多識，對于楚大少來說可能路明非腦子里面的那些話題用幾個小時他就可以總結完畢然后給其他人做報告。

不聊學院和任務他們兩個還能聊什么，難不成教楚子航玩星際爭霸他們來交流一下游戲戰略？

很明顯不大現實。

“說說高中時候的事情？”路明非忽然想到了一個話題，他們都是仕蘭中學的學生，楚子航更是傳說中的傳說，其實路明非現在還挺八卦的。

“高中的事情？”楚子航重復了一遍，他感覺這兩個字就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一樣，在他的記憶里孤零零地甚至有點陌生了。

“嗯嗯！”路明非點點頭，“師兄你知道你在仕蘭中學的地位嗎？”

“地位？”楚子航愣了一下，他沒覺得自己有什么地位，在高中的時候他就沒什么朋友，他生日的時候找的都是同學而已，甚至為了讓場面熱鬧一些他還把一些只有一面之緣點頭之交的人都請到了家里，但是他只是覺得對方可能覺得不好拒絕，從來沒有把這些和什么所謂的“地位”聯系在一起。

“我沒感覺我有什么地位，我在高中的時候朋友不是很多。”楚子航說，“那個時候我覺得跟大家的距離有點遠。”

聽著楚子航的答案，路明非差點一口老血噴出去。

這說的是人話嗎？

仕蘭皇帝覺得他自己沒什么地位。

天哪，要是時間往回倒個兩年左右或者跟楚子航沒那么熟的話，路明非聽到這個答案可能都覺得是不是楚子航大人在試探自己在他們心中的地位。

滿朝盡忠天子，何有不臣之人啊皇上，皇上您上大號說話，別試探我了。

但是現在楚子航這話說出來路明非就不會這么覺得了，他只覺得楚子航說的是真話，他覺得自己和其他的學生有一種無形的隔閡，這種隔閡讓他們根本就沒有什么共同話題可言。

即便后來楚子航意識到那是獨屬于混血種的“血之哀”，但是當時的他估摸著也挺孤獨的……吧？

“別開玩笑了師兄，你知道他們怎么叫你嗎？你可是仕蘭皇帝啊，真真正正處于食物鏈頂端的家伙，我跟你屬于是螢火難以和皓月爭輝。”路明非耷拉著腦袋。

“這樣嗎？”楚子航愣了一下，他沒想到自己的地位居然有這么高。

“師兄你還記得有一年你過生日嗎？哦，不記得也沒關系，反正當時我記得，那個時候你在家里開party，陳雯雯去了，她當時落下了個什么東西給我打電話讓我去送……總之那個時候我第一次來這邊，我就感覺這里和我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一樣。”路明非說，“那個時候我真是太羨慕了。”

“你是什么時候不喜歡陳雯雯的？”楚子航忽然冷不丁地來了這么一句，他轉過頭盯著路明非，“那個時候全校都知道你喜歡陳雯雯，甚至連教導主任都知道，但是你喜歡了三年的女孩，突然就無所謂了，甚至用很快的時間找了另一個女朋友……”楚子航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開口說道：“而且還和諾諾長得那么像，你當時是怎么想的？”

“我靠！我們不是在說高中生活嗎？怎么一下子話題就落到我身上了？”路明非驚呆了，看著楚子航一臉的嚴肅認真，他都要繃不住臉上的表情了。

“很像審訊啊師兄，別這樣看著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啦……當年血統覺醒之后我就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我猜到可能以后我真的能變成我幻想中的那個路sir然后去拯救世界，但是我那時候也知道了，普通人就是普通人啦。“路明非搖了搖頭，”至于繪梨衣和諾諾長得像……只是巧合而已，沒什么真正的原因，當時我還問過諾諾繪梨衣可能會在什么地方，但是諾諾根本說不出來，所以后來我就自己去找了。”

“你呢師兄？”路明非忽然反問了一句。

“我？”楚子航被問的一愣，不知道路明非問的是什么。

“感情經歷啊師兄，你長得這么帥，幾乎全學校的女生都暗戀你啊，不說別的，要是當時在電影院里面對準備無比充分的趙孟華，你突然神兵天降跟陳雯雯表白我相信陳雯雯最后還是會選你啦。”路明非搖頭晃腦，“師兄你要是狠狠心仕蘭中學的那些漂亮女孩你能泡個遍啊，所以你的感情生活才是真的很神秘啊。”

楚子航沉默了，那種熟悉的感覺再次涌上了心頭，像是一股難以言說的氤氳晨霧。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歡。”楚子航說，“我甚至記不清她的樣子，但是她給我一種難以忘懷的感覺。”

路明非看著他，忽然感覺迷惘包圍了這個男孩，他以前幾乎從未見過這樣的楚子航。

像是失去了什么至關重要的東西。

“TRYAWEEKWITHOUTRAILWAY！！！”芝加哥火車站空蕩蕩的候車大廳里懸掛著這條巨幅白布。

路明非仰天長嘆，心中悲涼。

他們不遠萬里飛到芝加哥，屁顛屁顛地直奔火車站，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個滿地紙片、標語牌和飲料罐的候車大廳。在他們降落芝加哥國際機場前的幾個小時，芝加哥鐵路局全體員工剛游行完，然后他們都回家了，一周之內不會再來。

他們罷工了。

路明非長在社會主義紅旗下，對“罷工”這件事一直不吝溢美之詞，高中期末考試政治老師出了罷工運動的題，路明非還曾深情引用列寧同志的話，“罷工的精神影響多么深啊！每一次罷工都大大地推動工人想到社會主義，想到整個工人階級為了使本階級從資本的壓迫下解放出來而需要進行的斗爭！”

可要用自己的錢包來支持芝加哥鐵路局的工人兄弟，路明非就肉痛了。

CC1000次支線快車是學院自己運營的，但沒有扳道工和調度中心，什么列車都跟著得停運。他們鐵定不能按時報到了，雖說是天災人禍，不會因此扣績點，但是在芝加哥呆一周的費用學院是不出的，而且抽象的是機場也順道癱瘓，學院也派不出什么空中交通工具來接他們，而且校董會那邊莫名其妙地突然不再催他們，甚至連龍骨以及南站戰場的問題也好像突然不著急了，只是讓他們在芝加哥待兩天先。

“那就在芝加哥住一周好了。”楚子航淡淡地說，“如果你不方便，就跟我合住，房費我會付。”

“什么話，我又不是什么窮人現在……嘿嘿，還是合住好，師兄，我們住什么，希爾頓還是寶格麗？”路明非說話間就直接把行李一扛：“走！開房去！”

頭頂傳來咯咯一聲輕笑：“兩個大男人開什么房？還要去希爾頓或者寶格麗？”

路明非吃了一驚，分明這間候車大廳里就只有他和楚子航兩個，難不成又有什么獵奇的對手在這等著埋伏他呢？

他仰頭尋找那個聲音，忽然發現那條長寬各十米的巨幅白布在微微顫抖，好像有人藏在后面。那個人形沿著橫梁往左移動，一只手從白布后面伸出來，把左側的掛鉤摘掉了，然后它又往右邊移動，手又從右邊伸出來去夠掛鉤。

“小心！”楚子航忽然說。

他看見橫梁搖晃了一下，白布后的人一個不穩，整幅白布都被他扯了下來。恰好此刻一陣風卷進候車大廳，白布如一朵墜落的云。楚子航和路明非都撲上去要接，這可是從離地五六米的高處栽下來，一般人怎么也得斷骨頭。路明非沒跑兩步就被劈頭蓋臉地罩住，心里一慌腳下一絆，直接摔作了臉著地的天使。

楚子航稍慢了半步，卻看清了裹在白布里的那個人影，穩穩地接住了。

輕巧得讓人一愣。

“Who啊Who啊？不要命啊？搞得我還摔一跤！”路明非揉著腰爬起來，一疊聲地抱怨，他其實到現在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明明已經咸魚翻身了，各種各樣的倒霉事還是能找上自己，難不成自己其實是倒霉熊的主演？

一個腦袋從白布里探了出來，左顧右盼。一瞬間無論是路明非還是楚子航都沉默了，楚子航輕輕地把那個人放在地上，自己則退后一步。

這是一種對女性的尊重，也是一種對美麗的敬畏。好比盜墓賊鉆進圖坦阿蒙的墓穴，面對那個精美到極致仿佛封印了時間的黃金面具，也會贊嘆著久久沉默，不敢伸手去摘下它，就像是害怕會驚動沉睡的美，怕它在蘇醒的瞬間蒼老。

女孩好奇地看著他們倆，他們倆在女孩清澈的瞳孔中都看到了束手束腳的自己。

作為一個傳統的宅男加上高中階段屬于是路邊一條食物鏈最底層，以前的路明非心里有一張自己的美女排行榜，一開始的第一名是蘇曉檣，蘇曉檣“小天女”的外號不是浪得虛名，她是個混血兒，媽媽是葡萄牙人，有歐洲人的清晰五官又有東方女孩的溫潤，柳淼淼第二，陳雯雯只排到第三，這還得考慮到裁判員路明非有因為個人好惡而加分的嫌疑。

但是后來遇上了蘇茜零諾諾繪梨衣酒德麻衣蘇恩曦以及蘇酥這一大幫子人之后，路明非的排行榜系統就直接開始報錯紊亂了。

不是哥們，大家都有龍血，誰長得能差哪去。

除了小天女仍然可以和她們比一比之外，剩下的柳淼淼和陳雯雯現在看來……可能也就是路邊一條了，好吧，也沒有那么差，只不過確實是比不了。

但這幾位，包括后來他遇見的其他女孩都說不上“完美無瑕”，甚至繪梨衣的絕世美貌也不能說是絕絕對對的完美。

很多人喜歡所謂的整容或者是網紅面容，其實那只是把大眾的審美取了個平均數然后往上加了十分二十分而已，就像是按照藝術家們的黃金分割率來比照造出來的“完美”產物一樣。

美人之所以是美人，就是因為有特點，而不是千篇一律。

“完美無瑕”其實不是個好詞，活的東西都有缺點，真正完美無瑕的臉大概只會出現在雕塑家的刻刀下。

而看到這個女孩的臉，你會覺得雕塑睜開眼睛，活過來了。

她沒有什么別的特點，換句話說，完美就是她的特點。

就像是幾何學上真真正正的圓形，沒有一絲絲的誤差。

“嗨！妖怪你好！”路明非喃喃地說。

他的意思是只有妖怪才能長那么好看，這種有深度的槽想必面癱師兄和美女都不會懂。

楚子航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是同學。”

女孩一齜牙：“不是妖怪，是軟妹子！”

路明非樂了，果然還是有一個人能懂他的吐槽的。他這才注意到女孩嘴里叼著一張黑色的車票，CC1000次支線快車的特別車票。

“楚子航，機械系。”楚子航伸手去拉女孩。

女孩從白布里鉆了出來。她穿了件素白色蠟染蘭花的小吊帶和一條短短的熱褲，腳下是一雙短襪和一雙球鞋，簡簡單單，頭頂上架著一副墨鏡。

“師兄誒！”女孩蹦了起來，“我是新生，夏彌。”

路明非撓了撓頭，他總感覺眼前的女孩身上有種熟悉的氣息，就像是在哪見過一樣。

“嘿嘿，路明非，歷史系。”

“喲，是文科男？”夏彌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路明非。

路明非沒由來地覺得自己低了楚子航一頭。其實楚子航那個機械系的全名是“煉金機械系”，專門研究煉金設備的，而路明非這個歷史系的全名是“龍族譜系學”，準備研究龍族家譜，深挖其歷史陰暗面的。

不過這些都不好對這個白紙一樣的小師妹說明，這個謎底要在新生入學輔導的時候才會揭開。

“你在上面干什么？”楚子航問。

“把這塊白布摘下來嘛。要住一個星期的酒店，我沒錢了，我還要省錢給我的相機買鏡頭，這東西反正也沒什么用啦，可以讓我在中央公園那邊搭個帳篷睡一星期。”夏彌一屁股坐在白布里，把這張巨大的布收疊起來。她動作很麻利，很快就把白布卷成老大的一堆，往肩上一扛，“那我先走了，在學院見啰。”

“公園可以搭帳篷么？”楚子航問。

“我會跟他們說我代表芝加哥鐵路局的工人兄弟在示威！”夏彌攥拳，認真，果然是急公好義、熊熊燃燒的少女，“鐵路局的兄弟們不復工，我就要跟他們一起艱苦！”

“真棒，我們在精神上支持你！”路明非覺得她太有創意了，沒忍住調侃了兩句。

楚子航猶豫了片刻：“你還沒有社會安全卡，如果被警察問話不太方便，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和我們一起住，我們要去……”

“開房？”夏彌猛地回頭，瞪著楚子航。

楚子航一愣，被那股兇兇的眼神嚇退了。他也意識到這個邀請并不合適，雖然是同學，但畢竟不熟，兩個男生邀一個女生同住，還是個中國女生，想來人家爹媽知道了是會投擲煤氣罐的。

“是大款誒！好開心！求包養！”下一刻夏彌虛趴在楚子航胸前。

楚子航沉默地站著，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是遇到了一個女芬格爾，還是女路明非，好吧，這兩種物種其實區別不大。

“走走走走，開房去！餓爆我了。”路明非幫夏彌把行李拎了起來，相比其他來美國的學生，夏彌的行李算很少的，只有一口標準旅行箱和一個提袋。

“等等等等，我再去接一杯可樂。”夏彌說。

“到酒店住下再買吧。”楚子航說。

“你那是買是買是買啊！”夏彌比了個鬼臉，“我又沒說我要付錢。”

她從包里摸出一個用過的可樂紙杯，一溜小跑到關門的Subway門口，踮起腳尖，把半邊身子從金屬欄桿之間塞了進去。這樣她拿著杯子的手恰好能夠到可樂機的開關，一陣叫人心曠神怡的水聲，Subway的店員關店時居然忘了拔掉可樂機的電源。

夏彌吸著可樂滿臉得意：“我比你們早到兩個小時可不是白混的，這里我都偵查了一遍了！”

“哇噻！這不是有喝不完的免費可樂了么？”路明非滿心歡喜，“我也去接一杯。”

“你們男生擠不進去的啦，我幫你們去接。”夏彌伸手又摸出兩個紙杯。

真是一個棒極了的早晨，陽光透過屋頂的天窗照在夏彌身上，纖細柔軟的女孩以芭蕾般曼妙的動作單腿而立，伸手去為他們偷兩杯可樂。路明非看著她抬起在陽光中的長腿，每一根線條都青春而流暢，每一寸肌膚都溫潤如玉，他第一次明白了古人所謂“骨肉勻停”的意思。看著這一幕就只是欣賞一種美，既不蠢蠢欲動也不心癢難忍，只希望可樂杯大一些讓她多接一會兒，又恨不得立刻掏出手機把這一刻存下來。

這份美好就像兄弟們第一次混進舞蹈學院隔著玻璃圍觀漂亮女生們的練習，心曠神怡。

漂亮小女賊真是這個世界上最萌的物種之一！

“喝了我偷來的可樂就欠我人情啰，以后多幫忙。”夏彌說。三個人正拖著行李往外走。

“那還用說？師兄罩你呀！”路明非喝著可樂，拍著胸脯，但笑意不達眼底。

好像有一抹金色的光芒一閃而逝。

楚子航猛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但是緊接著就收回了目光，沒有多說什么。

“師兄人真好，”夏彌笑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像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一樣，然后忽然換了低沉的聲音，好像什么知心大姐在說話，“夏彌啊小心不要被泡了哦，提高警惕哦，防火防盜防師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