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的三個聽眾,都是懂音樂之人。
莫秸開口即便不是詩,也沒一個人打斷他表演,畢竟和尋常的曲調大不同,大家都想繼續聽下去。
前面幾句詩詞之外的鋪墊,就如山間溪流緩緩流淌著,音波回蕩在耳道淙淙作響,不能說難聽也不能說出彩,頂多在唱法上有些特別。
直到情緒慢慢遞進,歌詞來到原詩的部分,猶如涓涓細流入江河,頓時變得澎湃激昂。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高亢的節奏一起,三人紛紛露出驚愕的表情,其中熟悉‘底細’的李謨最不解。
不是哥們,你真會啊?
你既然精通音律,除夕夜吹成童音?
故意考我?
要不是有外人在場,李謨很想抽自己一嘴巴。
還自詡音律造詣高,身邊有這樣的高手,自己竟沒看出來?
“料峭春風吹酒醒,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歌后面原詞部分調子很高,他自問模仿女聲唱得不是特別好,所以唱完第一段就戛然而止。
剛剛唱的時候,思緒一直困在記憶里找感覺,唱完才發現三雙眼睛,正看怪物一樣盯著自己。
莫秸扶了扶狗皮帽,拱手謙虛招呼道:“抱歉,唱得不是很好...”
“不是,這叫不好?”
李謨左手拉莫秸衣袖,右手對他指指點點,“你可真能藏啊,今晚找個地方,咱們好好喝點,你請客!”
“先生誤會...”
“李郎還找啥地方?我聽翠樓沒有好酒嗎?”
假母能調教出一樓姑娘,詩詞樂舞基本樣樣精通,自然知道剛才那歌的含金量,更明白莫秸是個大才子,此時一改初見時的不信,雙手摟住莫秸空余的右手,說起話來甜中帶魅。
“奴家適才失禮,郎君休往心里去,不過您也太謙虛,剛才那歌真的絕了,請在聽翠樓多待幾天,一定教會樓里姐妹,奴家少不了報酬...”
“娘子稍等。”
莫秸揮手撇開假母,看向念奴努嘴說道:“我只教她一人,也不需要報酬。”
“呃...”
假母聞言一愣,當即拉了拉念奴,笑著附和:“是是是,都依先生,念奴,今日遇到貴人,還不端茶拜師?”
“是...”
念奴回了個萬福,正要轉身去倒茶,卻被莫秸揮手叫住,說道:“娘子不必客氣,就一首歌而已,我也有意為詩正名,所以拜師就不必了,莫某當不起。”
“這...”
“杵著作甚?聽莫先生吩咐。”
假母提醒完念奴,又笑呵呵說道:“適才所歌,定有曲譜,先生不妨寫下來,也方便教授與練習,她性子愚笨...”
“我只會唱,曲子真不會。”
莫秸此時說出這話,在場的三人都不信。
而假母行事練達,暗忖自己之前怠慢,或許莫秸此時故意為難。
想到這里,她笑著指向李謨,言曰:“先生不會無妨,李郎博聞強記能聽音辯曲兒,不如你完整唱上一遍,讓他謄錄下來即可,念奴,快準備紙筆!”
“是!”
“不是...”
李謨本不想‘班門弄斧’,卻看到假母給自己使眼色,還在用嘴型比劃著‘加錢’。
誰能和錢有仇?
老李旋即點頭,正色說道:“郎君只管唱,我來謄抄就好,要是注曲有誤,你再斧正。”
“我是真不會,哪能斧正...”
莫秸欲哭無淚,心說講真話沒人信?真的不要捧殺我。
李謨尷尬與假母對視,念奴此時已經將紙筆準備好。
看到場面有點奇怪,她連忙向莫秸行禮建議道:“莫先生,奴家愚笨,要不您唱一句,奴家謄寫一句詞,然后由李先生詞旁注音,這樣中途就算有疏漏,也便于及時修正?”
“念奴此法可行。”
李謨當即頷首肯定,假母則看向莫秸。
莫秸視之苦澀一笑,跟著直起腰板清了清嗓子,喃喃說道:“既如此,那就開始吧,這一句...何時起飛,何時落地...”
“先生,是這幾個字嗎?”
念奴提筆攤開墨香,寫完還主動回頭請示。
莫秸聞言近前低頭,只見宣紙上右起從上到下,筆走龍蛇寫得一手好字,旋即點頭給于肯定。
他正準備唱第二句時,念奴卻起身把毛筆遞給李謨。
老李執筆彎腰在歌詞右側,添寫‘上、尺、工’等小字,又在某個小字旁用‘丶、。’標記。
最后老李也來詢問:“有誤否?”
“我看不懂,應該沒有吧...”
莫秸非常誠實給出回應,但李謨不信也不反駁,旋即將毛筆遞給念奴,“如此,那就下一句。”
“嗯,第二句,一直尋找,一雙眼睛...”
莫秸希望早點成曲,好詳細教念奴唱法,便不再糾結眾人懷疑。
他雖能看懂現代五線譜,但對古代樂譜完全是懵的,想裝高手也裝不上一點。
【唐朝工字樂譜,工尺(唱名)分別為:上(do)、尺(re)、工(mi)、凡(fa)、六(sol)、五(la)、乙(si),‘。’或‘×’代表板,‘·’或‘、’代表眼】
三人配合熟練后,譜曲做注越來越快,不一會就完成創作。
李謨作注停筆,盯著宣紙沒馬上離案,而又獨自哼了一遍,確認無誤才起身回頭。
“這曲子其實不算復雜,但層次分明轉接得很出彩,如配合琴、蕭、鼓等樂器和聲,估計會更加動聽。”
“莫先生...”
“娘子別看我,你找李先生。”
“李郎?”
假母拿捏不住莫秸,只能又對李謨說道,“你就好人做到底?等會奴家親自下廚犒勞?”
“這兩天可不行,我講好要陪女兒。”
看到李謨擺手拒絕,而莫秸又無意幫忙,假母遂笑著提醒:“你又不時時陪,空了就琢磨琢磨,反正念奴得練幾天,要等唱熟了才能拿出去,這幾日,先由莫先生頂著。”
“這歌要教很久嗎?你要教得快的話,我等你一起回家。”
李謨聽出假母意思,似乎要多留莫秸幾天,當即委婉提醒他離去。
莫秸因不知念奴悟性,只得誠實回應說道:“這歌有一定難度,也更適合女子演唱,所以不好說...”
“那就不急,李郎要回先回,莫先生多留一留,再說昨天那兩個菜,廚師們未必學的熟練,今日還要他指導。”
假母想從莫秸身上多撈點好處,所以連忙出聲將人留了下來。
李謨‘恨鐵不成鋼’。
正說將他拉一旁叮囑,念奴突然舉起剛謄的詞曲,向莫秸請教:“先生,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歌詞中的后半段,才是您的完整詩作?”
“嗯。”
“可有詩名?”
“定風波!”